何書琴
(成都市華陽中學 高2019屆,四川 成都 610000)
據《舊唐書》記載,唐高祖李淵,“建義太原,初定京邑,雖得之馬上,而頗好儒臣?!盵3]建國之初,鑒于“隋季以來,喪亂滋甚。眷言篇籍,皆為煨燼;周孔之教,闕而不修;庠塾之儀,泯然將墮”[4],高祖李淵“置國子學、太學、四門學合三百余員,郡縣學亦各置生員?!盵5]武德二年,詔“宜令有司于國子學立周公、孔子廟各一所,四時致祭”[6],欲以“仁、義、禮、智、信”“敦本息末,崇尚儒宗;開后生之耳目,行先王之典謨?!盵7]一時“學者幕向,儒教聿興”[8]。
及至太宗,崇儒更甚,“朕今所好者,唯堯、舜、周、孔之道,以為如鳥有翼,如魚有水,失之則死,不可暫無耳?!盵9]貞觀二年,以孔子為先圣,顏子為先師,并立孔子廟堂于國學;貞觀四年,詔令顏師古考訂《五經》頒行天下;貞觀十二年,詔孔穎達編撰《五經正義》,令天下傳習;貞觀二十一年,詔左丘明等二十一人,“自今有事太學,可與顏子俱配享孔子廟堂。”[10]儒學“濟濟洋洋”。
唐高祖李淵在起義之初對其子李世民言:“隋歷將盡,吾家繼膺符命,不早起兵者,故而兄弟為集耳”[11],所求昭然。李淵稱帝后,一再宣稱“李氏將興,天祚有應”。[12]據《唐會要》記載:“武德三年五月,晉州人吉善行于羊角山見一老叟,乘白馬朱鬣,儀容甚偉,曰‘為吾語唐天子,吾始祖也。今年平賊后,子孫享國千歲。’高祖異之,乃立廟于地?!盵13]后李淵在羊角山修建了老君廟,取名“伏唐觀”,宗老子為“祖彌”,以崇道即尊祖。武德八年,詔“老教孔教,此土先宗,釋教后興,宜崇客禮,令老先、孔次、末后釋?!盵14]
唐代道教思想的第一次高潮出現在高宗、武后時期。這一時期唐皇室竭力尊崇道教,大規模修建道觀,編輯和整理道教經書,并于上元二年下令:“加試貢士《老子》策”[15];遺鳳三年,申令:“自今已后,《道德經》并為上經,貢舉人皆須兼通?!盵16]乾封元年,武后陪同高宗東封泰山以后,接著又巡行了孔子故里曲阜和老君故里谷陽,并詔“其廟置令、丞各一員;改谷陽縣為真源縣,縣內宗姓特給復一年”,追封老君為“太山玄元皇帝”,重申老君為“朕之本系”。[17]而當時孔子尚才被追封為“太師”。道教盛極一時。
史載早在開元年間,民間的佛經已多于六經十百倍。[18]高宗篤信佛教,與高僧玄奘感情頗深,為太子時就為之作《述圣記》。[19]武后登基之初即下令“兩京諸州各置大云寺,藏《大藏經》,使僧升高坐講解。”[20]天授二年詔令“自今以后,釋教宜在道法之上,淄服處黃冠之前”[21]。大足元年,武后下令編撰《三教珠英》共1300卷,史載“于舊書外,更加佛、道二教。”而當是時,“無名之僧,凡有數萬;都下檢括,已得數千”;[22]“營造寺觀,其數極多”[23]玄宗時,主張道教釋教“其歸一體”[24],“皆為圣教?!盵25]佛教一時尊位。
綜上,盡管不同時期不同統治者對于儒釋道的側重不盡相同,但是由于大唐包容開放的文化氣息,儒釋道都得到了空前的發展與繁榮。三家思想并行過程中出現的思想碰撞與融合,對社會各界產生了深遠影響。在此背景下,盧照鄰立世思想經歷的儒家忠君愛民、道家因任自然、釋家自我解脫的演變亦不出其時之外。
盧照鄰約生于貞觀八年[26],當是時,貞觀君臣繼承了周隋以來北方儒學強調的以“經世致用、恢復王道”為特征的“王道政治”理論,[27]明確以“堯舜周孔之道”為施政思想[28]。范陽盧氏,乃為“山東士族中第一等門第也”[29],歷史上名士輩出。唐初雖在政治上有所沒落,然儒學家學傳統依然對盧照鄰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早年受儒家經義熏陶頗深。時恰逢山東士族與關隴集團于朝堂之上分庭抗禮,虞世南、魏徵、褚遂良等人“起自布衣,蔚為卿相”[30]更是激發了盧照鄰以儒入世,重振家聲的決心。
在《釋疾文·粵若》中,盧照鄰自述“余幼服此殊惠兮,遂閱禮以聞詩。于是裹糧尋師,褰衣訪古,探舊篆于南越,得遺書于東魯?!笨梢姳R照鄰不僅幼時深得詩禮之教,更是不辭勞遠,遍訪名師,為“學而優則仕”積極籌備。當時盧照鄰頗有自信,自詡“玉樹金枝”、“龍章鳳姿”;才溢華章,翹首期盼著“五府交辟,三臺共推”。[31]
為了實現經時濟世的理想,盧照鄰十九歲到長安參加科舉取士,受到來濟推薦,“弱冠拜鄧王府典簽,王府書記,一以委之”,“王愛重,謂人曰‘此吾之相如?!盵32]盧照鄰少年得器,“及觀國之光,利用賓王,謁龍旗于武帳,揮鳳藻于文昌”[33],不可不謂意氣風發。大唐的盛世氣象,長安的空前繁華,王室的厚愛倚重,都使盧照鄰入仕建功之心高漲。
這一時期,盧照鄰才華橫溢,意氣風發,重用一時,稱得上是一帆風順。且其身負家族振興的宏愿,“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34]無疑是其作為傳統知識分子的追求之一。故其詩作呈現出積極進取、高昂奔放的風格。
征戰詩慷慨激昂。《劉生》詩云:“翠羽裝劍鞘,黃金鏤馬纓。但令一顧重,不吝百身輕?!薄蹲向t馬》詩云:“學暗鳴珂重,山頭噴玉難。不辭橫絕漠,流血幾時干。”盧照鄰在詩中化身“劉生”、“紫騮馬”,欲為國請纓,血戰沙場,如“城南將軍”般建功立業,氣勢豪邁壯烈,激揚奔放,幾成盧照鄰前期詩歌的代表作。
贈別詩柔中帶剛?!段魇辜嫠兔蠈W士南游》詩云:“地道巴陵北,天山弱水東。相看萬余里,共倚一征蓬?!ㄓ鄤︿h在,耿耿氣成虹?!贝嗽婋m寫贈別,“零雨”之景亦多“悲”、“悵”之感傷,然不若一句“唯余劍鋒在,耿耿氣如虹”,愁惘頓消,惟有耀眼鋒芒和如虹氣勢,何等銳意的昂揚風貌。
寫景詩瑰麗壯闊?!妒逡褂^燈》詩云:“錦里開芳宴,蘭缸艷早年??d彩遙分地,繁光遠綴天。接漢疑星落,依樓似月懸。別有千金笑,來映九枝前。”元宵勝景,華麗多姿,星月河漢,美妙絕倫。觀之大成而言之瑰麗,足見其精神獨優而心緒獨暇?!吨陵悅}曉望京邑》“今朝好風色,延瞰極天莊”之壯闊;《元日述懷》“草色迷三徑,風光動四鄰。愿得長如此,年年物候新”之清麗,都是詩人前期志得意滿之時的昂慨之作。
李氏以老子為先祖,故雖以儒家王道為施政之綱,然對道教卻推崇備至,對道士亦禮重有加。盧照鄰在其文《益州至真觀主黎君碑》中亦記載:“高祖以汾陽如雪,當金闕之上仙;太宗以峒山順風,屬瑤京之下視。吾皇帝凝旒紫閣,懸鏡丹臺?!笨梢娖鋵Φ澜淘谔瞥醯陌l展聊有感觸,明然于心。
盧照鄰在《贈道士李榮》一詩中贊李榮“敷誠歸上帝,應詔佐明君”,二人交往頗深。除與修道之人接觸之外,盧照鄰“在其生涯的各個時期經歷過的地方”“始終浮現出濃厚的道教性格”[35],亦為其接觸道教提供了客觀之利。
麟德二年,鄧王李元裕去世,盧照鄰調任新都縣尉,“正第九品下階”,比之前“從第八品下階”的王府典簽還要低,[36]故這次調任略帶有“左遷西蜀”的意味,盧照鄰自然不稱心。而后調任益州新都尉,仕途并無大的改觀,《贈益府群官》中“明月流客思,白云迷故鄉。”,仕途厭倦之意、纏綿歸鄉之感赫然在目。此情在《對蜀父老問》中表達的淋漓盡致,“十五志于學,四十二而無聞”、“子爵不登上造,位不止中涓”。仕途失意,唯借老莊可排心中憂悶,故有“雖吾道之窮矣,夫何妨乎浩然?”的豁達;有“時復凌霞泛月,搦札彈弦,隨時上下,與俗推遷”的適然;有“載鼷以車馬,不如放之于藪穴;樂鷃以鐘鼓,不如棲之以深林”的回歸。
使盧照鄰傾心于道教的另一個原因是“年垂強壯”而身患“幽憂之疾”,并因病去官,身心飽受煎熬,“蓋有才無時,亦命也;有時無命,亦命也。”[37]患病之初,盧照鄰請治于名醫孫思邈,慕其“年九十二猶視聽不衰,神行甚茂,可謂聰明博達不死者”[38],遂“執師資之禮以事焉”[39]。孫思邈不僅是名醫,也是名道士,篤信煉丹并著有《太清丹經要訣序》[40],盧照鄰感其“視聽因之而起”遂煉食丹藥,先后居于關西太白山、登封東龍門山,最后轉至陽翟具茨山,儼然一道門弟子。
盧照鄰崇奉道教期間,過了一段悠游山水,放曠詩酒的隱士生活。沒有了官場桎梏的盧照鄰在精神層面上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登臨山水而忘情,詩酒風流而自適,放歸田園而安憩。這一時期,盧照鄰雖身患“幽憂之疾”,然因有道家丹藥之說的寄托,對病愈尚有信心,入道既深,對“飄飄凌太清”的成仙之事亦有所期遇,故于閑適之中詩文多了些許孤高、瀟灑之氣。
悠游山水的自然恬淡?!哆^東山谷口》詩云:“不知名利險,辛苦滯皇州。始覺飛塵倦,歸來事綠疇。”《葭川獨泛》詩云:“倚棹春江上,橫舟石岸前。山暝行人斷,迢迢獨泛仙?!鄙剿畼?,隱道生活,神仙氣度,莫不使盧照鄰深刻感受到生命與自我本真之所在。適逢去官隱養,游道修仙,為盧照鄰踐雅道提供了機會。既孤高遺世,不為凡塵俗世功名所納,則寄情山水,探尋道法自然的逍遙灑脫。
放曠詩酒的瀟灑適懷?!缎练ㄋ菊^妓》詩云:“南國佳人至,北堂羅薦開。長裙隨鳳管,促柱送鸞杯?!薄队跁r春也慨然有江湖之思寄此贈柳九隴》詩云:“無人且無事,獨酌還獨眠…形骸寄文墨,意氣托神仙?!北R照鄰于詩酒歌舞宴集之中安頓身心,雖有消極避世之感,然“豈使臨邛樽酒,歌賦無聲;彭澤琴書,田園寢詠?”[41]的不羈放曠實暫慰其心,也為其詩增添了不少瀟灑適懷的魏晉風格。
佛教作為唐代“三教合流”的重要一支,在唐中期得到了長足的發展,盧照鄰早期對于佛教的接觸亦較為頻繁。《游昌化山精舍》詩云:“寶地乘峰出,香臺接漢高。稍覺真途近,方知人事勞”,可見其當時對佛學已有所感悟。即使在崇道期間,亦有“高談十二部,細覈五千文”[42]之語。然因其前中期以奉儒和崇道為主,故佛學雖有涉及,尚未全心深入。
盧照鄰由道入佛乃是其際遇所致。長期崇道煉食丹藥并未使其病情好轉,加上父親去世的打擊,反日益嚴重,“自爾丁府君憂,每一號哭,涕泗中皆藥氣流出,三四年羸臥苦咳。幾至于不免?!盵43]且“其病廢以后,與洛陽名流朝士乞藥直書,至每人求乞錢二千,其貧亦可想見,蓋文士之極坎坷者。”[44]
奉儒以入世因病已成空想,崇道保本真亦因境遇的惡化而飽受折磨??嗫嗯腔睬笏鞫貌坏浇饷摰谋R照鄰最終將目光轉向了佛教,重新為自己的靈魂覓一個歸所。其在《寄裴舍人諸公遺醫藥直書》一文中直言:“晚更篤信佛法,于山間營建,所費猶廣?!痹凇段灞摹け松分?,盧照鄰對于佛教佛學的篤信表現的更為淋漓盡致,“來從何道?去止何津?誰為其業?誰作其因?一翻一覆兮如掌,一生一死兮若輪。不有大圣,誰起大悲?請北面而趨伏,愿終身而教之?!?/p>
盧照鄰一生坎坷,際遇凄楚,奉儒崇道之后選擇了佛教作為自己的心靈歸宿以求惑解,時命之思、生死之問都是其在尚佛前后苦苦追尋的問題。對自己經歷的回想,對生時天命的拷問使得盧照鄰在這一時期的詩文創作中充分抒發了自己內心的憤懣,由大痛而著長文,格調悲涼。
調露元年,盧照鄰病臥東都龍門山佛寺,自思“至于羸臥空巖者,乃可為失群之慟”,“伏枕多暇”而作《失群雁》,詩云:“惆悵驚思悲未已,徘徊自憐中罔極”、“愿君弄影鳳凰池,時憶籠中摧折羽”。盧照鄰此時尚有入世之心,心猶艷羨“朝地鳳池”,自比為折羽失群籠中之雁,處境維艱。雖居佛門,然面對自己人生的拷問,依然悲憤不已,非其入佛尚淺,實因惑深難解。
及至《五悲文》,盧照鄰對自己一生的追索做出了總結。《悲才難》,“天之生我,胡寧不惠?何始吉兮初征,悲終兇于未濟!”其所悲者,懷大才而不為時之所用也。《悲窮通》,“蓋有才無時,亦命也,有時無命,亦命也!”其所悲者,天道無終而人皆有窮途也。《悲昔游》,“天片片而云愁,山幽幽而谷哭。露垂泣于荒草,風含悲于拱木?!逼渌撸粲沃⒍耖T側之輕也?!侗袢铡罚跋驎r之清淡尚存,今日之相知已沒。”其所悲者,世風不再而今自獨凄清也。文及《悲人生》而至深,其所悲者,乃儒道之苦樂,可悲而又可憐。儒學“適足夸耀時俗,奔競功名,使六義相亂,四海相爭”,不若佛家“濟生人之涂炭”、“恤貧者之經營”;道學“適足增長諸見,未能永證無生”[45],不若佛家“苦者代其勞苦,蒙者導其愚蒙,施語行事,未嘗稱倦;根力覺道,不以為功?!比绱?,盧照鄰以佛教義理否定了儒道,實乃否定了自己大半生所賴以為命的思想寄托,透見之外,何其痛苦,何其悲涼?
盧照鄰在生命的最后階段臥病具茨山,在孤獨和痛苦之中回顧反思了自己的一生,寫就了絕筆之作《釋疾文》,吶喊出了心中郁積的憤懣和怨怒。
《粵若》之中,盧照鄰指天問地,斥命運不公,“何故邀余之學?何故假余以多辭?何余慶之不終兮,當中路而廢之?”然“天蓋高兮不可問,地蓋廣兮不容人”,憤懣之苦躍然。《悲夫》之中,盧照鄰責蒼天不善,“求時夜兮求鸮灸,何逼迫之如此?”“萬物繁茂兮此時,余獨何為兮腸邅回而屢腐?”《命曰》中,盧照鄰否定天地,“天且不能自固,地且不能自持,安得而有萬物?安得而運四時?”故其奮而與命運抗爭,“吾之惡之不能為惡,故去之曰群生之所蠹;吾之善之不能為善,故就之曰有生之大路。雖粉骨而糜軀,終不改乎此度。”
《釋疾文》對于天地的思考,對于命運的拷問囊括了儒釋道三家思想,不僅僅是對經歷的簡單回顧,更多是對人生全方位的反思,特別是對生死的追問。奉儒不仕,有才無時的哀怨;崇道誤身,有時無命的悲憤;尚佛自省,剖析自己的痛苦。種種際遇之后,盧照鄰對于生命哲學的探究逐漸深入到生死解脫層面,儒家倡導現世的作為,道家崇尚永生不滅的境地,然對此時的盧照鄰來說,二者都實過于虛幻。故佛教通過“代其勞苦”、“導其愚蒙”的方式對于當時飽受痛苦煎熬的盧照鄰來說無疑是一種參透生死的解脫。
雖然在生命的最后階段,盧照鄰以儒家信念苦苦支撐,不肯“飲淚含聲而就死”,抱著“安可默而無述”[46]的“立言”心態欲與天地抗爭,然自《五悲》、《釋疾文》出,其苦苦支撐的倚柱轟然倒塌,儒家的“殉道”精神,佛教的“生死解脫”思想,道家的“道法自然”主張都指引著盧照鄰做出了最終的抉擇——死亡。
《舊唐書》記載:“照鄰不堪其苦,嘗與親屬執別,遂自投潁水而死?!薄缎绿茣芬噍d:“疾甚,足攣,一手又廢,乃去具茨山下,買田數十畝,疏潁水周舍,復豫為墓,偃臥其中…病既久,與親屬決,自沉潁水。”可見其赴死之前已有充分的覺悟和準備,“古來膏盲,無此死法也。…買園繞水舍,下又欲為墓,依稀有達人之風?!盵47]
至此,盧照鄰一生于儒釋道的思想徘徊糾纏之中得以解脫,留下一部《幽憂子集》和“初唐四杰”的名號,亦不失為自己立言,無愧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