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戈聲

01
前年的時候,我想我得去一個什么地方。旅行計劃了很久也沒能實現,原因大概有很多,但歸根結底,我是缺一點兒時間。
不要跟我說時間是擠出來的,我的時間和你理解的時間不一樣,這件事情解釋起來有點兒長,但如果你耐心聽完,說不定你會和我預約,在我出發的時候和我搭個伴。
02
我一直有一種毫無用處的能力:任何人,在任何地方隨便地開口問我,“喂,現在幾點鐘”,我就能隨口說出當時的時間來,絕對一分不差。但必須是突然被問,在我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前提下。要是稍微想半秒鐘,就不靈了。這個能力是如此無用,所以它存在的意義也就是給我的生活增添了那么一丁點兒可有可無的樂趣。
前年的時候,我發現這個能力消失了。
一開始其實無所謂,有人讓猜時間,猜錯了大不了出個丑。但慢慢地我意識到,我的能力不是消失了,而是錯位了,現在猜出來的時間跟北京時間差了36分鐘。
從我知道錯位的那一天開始,只要走進北京陰霾密布的街道里,恍惚間一抬頭,總能看見一條船。它隱在一團憑空出現的烏云里,支出兩根高高的桅桿,船身高大威猛,木結構,兩側有炮口,大航海風格。桅桿頂上掛著一面黑底白骷髏頭的旗子,風帆鼓脹,氣勢碾壓千軍萬馬。
和我感應時間的能力一樣,我必須非常地不經意,腦子里面什么都能想但絕不能想到這條船,然后一抬頭,它才有可能出現。
有時候我會發暈,看見那條船以后兩腳會不由自主地朝它走過去。但往往是我走得越快,這條船越模糊,幾秒鐘內就沒影了。
我找了學地理、物理、精神、眼科的各種同學和拐彎抹角的關系,也沒能弄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兒。這時候我已經快被36分鐘和那條船弄得神經衰弱,就聽從了發小二狗的建議一一必須得說那是一個標準的二狗式建議。他說:“不就是想找到那條船嘛,你這樣。閉上眼睛,拿起飛鏢往墻上的世界地圖扎,扎到哪片海直接去不就完了,反正你的感應和幻覺都是隨便來的。”
第一鏢扎到朝鮮,第二鏢扎到了釣魚島,扎第三鏢的時候二狗忽然躥起來,抱著我的電視機一通狂罵,我把他從屏幕上扒下來,才看見電視上狂閃的那個號碼和我丟在茶幾上的那張旅游彩票的號碼一模一樣。彩票是公司年終聚
會上我光榮獲得的陽光安慰獎,面值兩塊五毛錢,獎品是去加勒比海的豪華郵輪旅行。
二狗笑咪瞇地拍我肩膀:“上帝關上你一扇門……”我沒等他說完,就一腳把他踹了出去并當面關上了房門。這人最近和我說話必用此句開頭。
03
上船前,我在岸上拍了幾張照片發到微信上。郵輪的全身照照得不太好,船身上醒目的“加勒比號”這幾個字晃得像幾個墨團,顯得我好像因為心情激動而手腕忍不住發抖,明明也不過是吃喝玩樂漂在海上享受幾天而已。
上船的第一天有歡迎儀式、香檳酒晚宴和劇場雜技表演,一直鬧到深夜,回到客艙前我去12層的咖啡廳坐了一會兒,多暍了幾杯清咖啡,結果躺在松軟舒適的大床上翻來覆去好幾個小時也沒睡著。窗外黑沉沉的天色看久了很是乏味,就索性出房間散步。
這個時間船上只有寂靜的燈光照亮歇業關門的商業街、餐廳、酒吧、影院,我像個游魂一樣從12樓逛到5樓,發現了唯一一個熱鬧的地方——賭場。
郵輪剛起航,賭場的人氣不是很旺,老虎機前面零星地坐了幾個人,賭場大廳只有兩三桌人在玩梭哈和德州撲克,連發牌的荷官也面色蒼白,在昏黃的燈光下一副怏怏不樂、缺乏睡眠的樣子。我踱步到賭場東側的貴賓室,包廂的門關得緊緊的,一瞥之下,心臟沒來由地顫了顫種不可名狀的興奮一閃而過。
大概是看我在貴賓室門外站了太久,漂亮的女服務生走過來,殷勤地拉開貴賓室金色的包廂門:“先生,您要進去玩玩嗎?”說著眨眨眼睛,“頭天晚上玩的話,免費贈送100美金的籌碼和雞尾酒哦!”
她的笑容有種莫名的蠱惑力,我頭一暈,鬼使神差地接過了贈送的籌碼。
沒想到貴賓室竟坐滿了人,室內煙霧騰騰,籌碼叮當,吆喝聲此起彼伏。站在外面時還以為里面沒有生意呢。
“按說今年輪到他,為什么那該死的家伙居然沒來,巴博薩?”門口一個黑皮膚的女人在說音調拗口的英語。我有種錯覺,這個黑人女性說話時斜睨著我,眼神讓人聯想到沉迷于黑魔法的沼澤地女巫在挑選她的魔藥材料。
“不來就對了,真正的主角從不屑于在觀眾面前出現。”回答的是個滿臉橫肉的壯漢,他倒是沒有看我,反而我朝他瞄了好幾眼,因為有一瞬間,我居然覺得這個白人放蕩不羈的灰色長頭發看起來像一把自由自在的章魚須。
一個蓄滿褐色大胡子的中年白人諷刺地插嘴道:“他是沒來,但這不有相好的替他下注嗎,莊家上場還有不贏的道理?”這時“吱吱”兩聲叫喚,我驚訝地看著一只同樣邋遢的猴子端著一大杯朗姆酒遞到大胡子手上。
“要我就再等一年,黃皮膚的小子我可不習慣。”頭發和胡子像章魚須的那人嘟膿了這么一句。
我擠到牌桌前,牌桌上沒玩什么復雜的花樣,是簡單刺激的21點。我本打算圍觀幾把攢點經驗再說,但剛伸出脖子就感覺誰猛地拽了我一下,我踉蹌兩步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坐了下來。金發碧眼的美女荷官笑盈盈地看著我,等我從免費送的籌碼里拿了一個出來,美女荷官笑得更開心了:“抱歉,貴賓室下注最少100美金。”
在眾人轟然而起的嘲笑中,我面紅耳赤地把籌碼全部堆到桌子上。
04
21點是比大小的一種,大致玩法是莊家和玩家對玩,每次每人發3張牌,誰的點數加起來最接近21就算贏,超過21就算“爆掉”,輸了。發到我手里的第一張牌是J,丄Q、K都算10點,第二張牌是2。我現在手里有了12點,第三張牌可以自由選擇要還是不要。我對輸贏并不在意,反正是玩,就喊了要,荷官風情萬種地一笑,牌輕輕地扣在我面前。
我拿起來在手心翻開:是一張青面獠牙的鬼牌。
鬼牌意味著我可以把它當任何數字用,也就是說,承蒙魔鬼照顧,我贏定了。
荷官把籌碼全部推到我面前:“恭喜你。不過運氣好的人只能玩一把,就像每個人只有一個靈魂,是不是?”
我不知道這算是哪門子規矩,只好暈暈乎乎地抱著價值500美金的籌碼走出貴賓室,美女荷官叫住我:“送給你做紀念,幸運兒。”她在鬼牌上落下一記香吻,遞過來。
不知道為什么,我走出去的時候貴賓室鴉雀無聲,既沒有人歡呼,也沒有羨慕的冷嘲熱諷,安靜得像是所有人都瞬間蒸發了。
我突然就覺得我那些錯位的時間回來了,低頭看表,果然。
我去吧臺換籌碼,服務生看我的眼光像在看一個神經病,或者一個小偷。他死死地盯了我一會兒,說:“你從哪里弄來的這些籌碼,先生?”
我指指貴賓室。
他的臉色不太好:“您稍等,我去找經理。”
5分鐘后經理過來了,兩人在服務臺后面嘰咕了好一會兒,然后經理給我換了錢,他的臉色也像食物中毒一樣,換完錢以后他吞吞吐吐地說:“我想……您身上大概有呃……我們賭場的東西?”
我拿出鬼牌:“荷官送給我的,不能帶出去的話我可以還給你們。”
“不不不。”經理像觸電一樣把牌推回來,“這是種……呃……紀念品,您是我們賭場的呃……嘉賓……不……我是說幸運兒,是的幸運兒,我們賭場將為您準備一份特別禮品,在旅行結束下船的那天,請您帶著這張鬼牌到賭場來兌換,好嗎?”
不知道為什么,明明是天上掉餡餅,我理智上也的確很高興,內心深處卻感到一絲奇異的涼意順著脊梁骨往上爬。
走出賭場時一群游客有說有笑地迎面走來,一個中年阿姨操著上海普通話叫住我:“小伙子,賭場已經開賭啦?”
“嗯,開了有一會兒了吧。”我說。
老阿姨看看手表,叫起來:“哦喲不是說1點鐘進了公海才開場的嘛,現在還有一刻鐘怎么就開啦?”
老阿姨抱怨的聒噪聲吵得人耳朵疼,我快步走向甲板去透透氣。感應門自動打開時,我從門框玻璃上看見賭場的服務生正慢騰騰地啟動賭博機器,老阿姨的聲音穿透力極強:“我說不可能早開嘛,小赤偌騙人!”
甲板上冷風刺骨。
“竹籠眼,竹籠眼,
籠子里的囚鳥,
何時自由飛;
夜朦朧,天將亮,
滑倒的鶴與龜,
背后站著誰。”
一個小孩不知什么時候站在我旁邊,迎著冷風念兒歌。也許是早就站在那里而我沒注意到。我盯著她看的時候她也慢慢回過頭來,臉色在風里凍得白里發青,她忽然朝我大喊一聲:“喂,你背后站著誰!”
我猛一激靈回頭看,卻聽見她尖聲狂笑著跑了。
05
接下來的幾天乏善可陳,我在船上吃了牛排海鮮,泡了溫泉,逛了免稅店,除了兜里多出來的500美金沒處花,沒什么不愉快的事。船駛入加勒比海,停靠在圣托馬斯——這是維足群島的一處小島。
碧海藍天美不勝收,坐環島游覽車的時候旁邊的小情侶在爭論加勒比海盜厲害還是維京海盜厲害,男生旁征博引、口若懸河,強調說明維京海盜是甩加勒比海盜幾條街的強悍存在,因為維京海盜建立了自己的國家,而加勒比海盜只是打打游擊云云,但女孩子柳眉倒豎,一句話就把情人噎得干瞪眼:
“加勒比海盜有杰克·斯派羅船長,你倒給我說說維京海盜有誰是我知道的?”
“呃……馴龍高手?”
我大笑鼓掌,并坐著給那女生彎腰致謝:“謝謝您,小姐。”說著拉過她的手背,吻了一下。
包括我自己在內,前后左右都愣了。
直到游覽結束,整輛游覽車都安靜得像一列靈車。也許是我的幻覺,后來整個加勒比海旅行,圣托馬斯、波多黎各、大特克島,直到上船回程,我都感覺不時有人在我這個可疑的單身旅行者背后指指點點。
郵輪上的客房服務人員每天整理房間時都會別出心裁地用浴巾疊一個小動物,有時候是兔子,有時候是鹿,從加勒比海回程的那天,我推開房門,看見房間床上趴著一只猴子。剎那的恍惚中我還在想原來浴巾還有咖啡色的,疊得可真像,猴子忽然吱吱叫著撲過來,熟人相見似地勒住我脖子抱了一下,反身嗖地從窗戶里躥出沒影了。順便說一句,我的房間是海景房,窗外是一望無際的大海,而且,窗根本就沒開。
晚上意外地起了風浪,原本絲毫感覺不到在航行的郵輪也掀起陣陣搖晃,時輕時重。我被那只幻覺中的猴子攪得心緒不寧,就走到甲板上去透風,結果一出玻璃門,差點被猛烈的海風拍成內傷,屁滾尿流地逃回室內,只敢在溫暖的玻璃門內觀摩狂風巨浪在海上逞兇。
一群厚重的烏云從遠處向郵輪方向推進,我拿出手機拍下這難得的奇觀,閃光燈打亮的一瞬間,我感覺心臟停跳了:那黑壓壓的一團不是烏云,而是一層濃厚的霧氣,霧氣里包裹的隱約是一艘古老而龐大的木結構船。
一定是眼花了,我試圖輕松地解釋眼睛看到的東西,但手指卻顫抖著不自覺地碰到手機屏,再次按下快門。閃光燈再次亮起,這次我看見了從濃霧里支出來的細長高聳的船桅,前后兩根,一高一矮,上面靜靜地掛著鼓脹的風帆。
我揣起手機就往回客艙的方向狂奔,幽靈船眨眼卻開到眼前,我感覺胸口被人拽住了,一抬頭,看見一張黑漆漆的臉。
06
后來的事情似乎沒有人能說得清。我在船上是一個人,絲毫不引人注目,下了船以后我就失蹤了。我本該從輪渡碼頭坐巴士到火車站,然后從上海坐動車回家,但事實上是我一天之后被人發現在北京的一條胡同里狂奔,手里拎著一只熱騰騰剛偷來的烤鴨。我之所以還知道這一段,是因為有好事者把我跑步的英姿拍下來放到網上,點擊率相當喜人。我發誓我這輩子都沒有跑得這么快,這么像只發瘋的螳螂。
我的沒有記憶的這幾天結束于一個寒風呼嘯的下午,我被人從天津一家酒店大堂的廁所里拖了出來,那酒店距離天津的郵輪碼頭不到半公里。我被人發現時睡得不省人事,渾身濕得直往下淌水,臉上印著十幾個可疑的紅唇印,幾條水草友好地掛在我衣服上。另外,我還有一對烏青的眼圈,頭上包著一條比抹布還臟的紅布,戴著一頂三角形的破帽子。紅頭巾拆下來以后發現其實是不知哪來的秋褲。
我在醫院里躺了兩天,走路時出于某種無法解釋的原因不自覺地扭來擰去,記憶斷了,嘴里偶爾會蹦古怪的音節。另外,我還長了虱子。
幸好一切很快就恢復了正常。
如果說這一堆不幸里面竟然還有那么一丁點好處的話,就是我在那頂三角形的秋褲帽子里發現了幾枚貨真價實的金幣,我找人鑒定了一下,據說是17世紀在加勒比海流通的貨幣,賣了的話大概能抵我3年的工資。
半個月后,我收到一封加勒比郵輪公司發來的私人信件,發信人自稱是賭場經理,他希望我身上還帶著那張鬼牌,并且希望我已經結束了一小段荒唐的日子。他本想當面和我談談,但我后來沒有拿著鬼牌去找他,他想大概事情在船上就已經開始了。
他在信里說了一件事,這件事在他當郵輪賭場經理的10年時間里一直被當做是好事者編出來的鬼話:加勒比郵輪在首航時曾遇上過傳說中的“精靈之船”,并被精靈之船穿行而過。據說有過這種遭遇的船意味著自動與精靈之船定下協議,精靈們可以在船上通過賭博的形式把自己靈魂的所有權“輸”掉幾天。表面上看是贏家在數天之內得到了精靈的所有權和使用權,但實際上是精靈獲得了支配贏家的權利。因為精靈之船上的精靈是不能自己上岸的,他們被某種力量永遠束縛在海底。
信里還提到一句加勒比地區關于精靈之船的諺語:10年航海,一天上岸。與精靈賭博贏了的人,每隔10年就會遭遇幾天記憶空白和行為混亂,但有一個辦法可以解除,那就是被附身過一次后,把那張“鬼牌”燒掉,據說這樣做象征著賭約履行完畢。
但我翻遍全身也沒有找到那張鬼牌。
幾天后,幫我研究那些金幣的朋友給我打來電話,他在一枚金幣上發現了一行刻字,他原本以為那只是裝飾花紋,但在放大鏡下放大后卻發現是古英文,翻譯出來大意是:哈啰,鬼牌我拿走了,祝咱倆的友誼地久天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