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鴻鑫
2017年是一代評彈大師蔣月泉誕辰100周年。中國文聯、中國曲協、上海文聯在上海舉行隆重的紀念活動,這是一件很有意義的盛事。
蔣月泉是我最敬仰的評彈大師。我有幸在20世紀60年代初就與蔣先生結識。他平易近人,待人厚道,我雖是后輩,但視同朋友,凡向他請益,必熱情相助。每每思及,感念不已。
蔣月泉出生于1917年,16歲開始拜師學藝,不久隨師登臺,馳騁書壇六十余年。他的說書生涯正好經歷了20世紀三四十年代評彈的興盛時期和五六十年代評彈新的繁榮時期,蔣先生是評彈黃金時代的見證人,也是這個時代具有代表性的杰出人物。三四十年代是評彈進入上海大都市后的一次飛躍,它在上海中西交融、南北薈萃的特殊文化環境里,繼承傳統表現手法,吸收姐妹藝術的營養,表現手法更加豐富、完善、生動,更適合現代聽眾的審美需求,把評彈藝術推向鼎盛,聽評彈逐漸成為上海市民的重要文化生活之一。這一時期蔣先生馳騁書臺,創造了著名的蔣調,躋身“七煞檔”“四大響檔”之列。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評彈進入新的繁榮發展時期,評彈在書目、人才、藝術本體等方面有了全面的發展,成為全國的重要曲種,從江南走向全國,走向了海外。在這一時期,蔣先生的藝術成就更為突出,進入爐火純青的境界,他成為書壇上久負盛名的大家和評彈的領軍人物。蔣調也成了評彈中最重要的流派。蔣月泉對評彈藝術的發展作出巨大的貢獻,在評彈史上他是一位里程碑式的杰出人物,占有重要的地位。
蔣月泉的杰出貢獻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
第一,他對評彈書目建設的貢獻。評彈以書目傳人、傳世,書目的繁榮與否是衡量評彈事業興衰的重要標準之一。蔣月泉一生傳承、整理、加工了《玉蜻蜓》《白蛇傳》兩部長篇彈詞,使這兩部書在傳統基礎上去蕪存菁,并在藝術上精心琢磨、打造,增益創造,使之思想性、藝術性、文學性都有了顯著的提升,成為評彈中的經典,也為如何整理評彈傳統書目提供了范本。
蔣先生還參與一大批中篇評彈及開篇的創演工作。其中有根據傳統書目整理、創演的中篇《廳堂奪子》《大生堂》《林沖》《王佐斷臂》《白虎嶺》等。他還努力參與新作品、新樣式的創造,參加創作、演出現代題材的長篇彈詞、中篇彈詞,如長篇作品《奪印》,中篇作品《一定要把淮河修好》《海上英雄》《王孝和》《人強馬壯》《南京路上》《白求恩大夫》等。他還演唱了大量的開篇,如《刀會》《杜十娘》《寶玉夜探》《鶯鶯操琴》《梅竹》《農講所里教誨深》等。這些書目真正做到思想精深、藝術精湛、制作精良,演出后深受歡迎,不少選段、開篇廣為傳唱,成為評彈的“流行曲”。
蔣先生在書臺上成功地塑造了徐元宰、徐上珍、林沖、趙蓋山、王永剛、陳喜等性格各異的藝術形象。這些書目和藝術形象大大豐富了評彈藝術的寶庫和人物畫廊,有力地推動了評彈的繁榮發展。
第二,他創造了評彈界最具影響力的蔣調和蔣派藝術。以前彈詞中,俞調抒情性較強,書調等音樂性卻不太強,是以吟誦為主的“宣敘調”,蔣月泉在演出《玉蜻蜓》的過程中,根據書情和人物的需要,在他老師周玉泉的周調基礎上,吸收俞(角山)調及京劇老生余(叔巖)派、楊(寶森)派的唱腔,在行腔間加用若干裝飾音,創造出旋律悠揚婉轉、跌宕多姿、韻味醇厚、剛柔相濟、善于抒情的蔣調,大大增強彈詞唱腔的戲劇性、音樂性和抒發人物感情的功能。蔣調后來成為男角常用的“詠嘆調”和彈詞中最為流行的唱腔。他與著名彈詞演員朱慧珍搭檔演出《玉蜻蜓》《白蛇傳》,創造了蔣、俞聯袂的演唱格局,成為評彈界的黃金拍檔。不僅如此,蔣調還推動了彈詞流派的發展,張鑒庭和徐麗仙在蔣調的基礎上分別向蒼勁與婉轉兩個方面發展,又創造了獨具風格的張調與麗調。因此蔣調在彈詞音樂史上具有重要地位。
蔣月泉經過長期的藝術實踐,不僅演唱聲情并茂,富有魅力,而且他的說、噱、彈、唱、演,件件精湛,渾成一體,形成風格鮮明的蔣派藝術。他說書官正,章法嚴謹,說表細致清脫,語言高雅凝煉、幽默含蓄,手面及表演瀟灑傳神,彈唱悅耳動聽、聲情并茂。他后期更進入爐火純青的境界,成為書壇上最負盛名的大家,蔣派藝術也成為評彈中重要的流派。
第三,他不僅是一位評彈藝術家,同時是一位評彈教育家。他悉心培養了一大批評彈的接班人。拜過師的傳人就有王柏蔭、潘聞蔭、蘇似蔭、張君謀、秦建國等,他還收北京著名單弦演員馬增蕙為徒。他們經過自己的藝術實踐,都成為自成一家的藝術家。不少演員如朱慧珍、江文蘭、余紅仙、劉韻若等雖然沒有拜在他的門下,但都受到他的教益和熏陶,蔣調的從學者更多。蔣月泉還擔任蘇州評彈學校的教師,因為蔣調是每個學生的必修課,所以他的學生更是不可勝數,真是桃李滿天下。蔣先生教學生帶徒弟,言傳身教,誨人不倦,循循善誘,體現了一位老藝術家的博大情懷和胸襟,為培養評彈人才作出了卓越的貢獻。
蔣月泉曾任上海評彈團副團長、藝術顧問,全國政協委員、中國曲藝家協會副主席,榮獲中國第一屆“金唱片獎”。
今天,我們紀念蔣月泉,我覺得要著重學習他的三種精神。
一是他尊重傳統,銳意創新的精神。
蔣先生對評彈傳統十分尊重,甚至是敬畏。他一生演唱過許多中篇彈詞和開篇,但是對長篇彈詞,主要專注于《玉蜻蜓》和《白蛇傳》這兩部長書的傳承、加工,特別是對《玉蜻蜓》更是畢其一生的精力和心血精雕細琢。20世紀50年代,他與評彈作家陳靈犀合作,對《玉蜻蜓》進行系統的整理加工。他們尊重傳統,但并不墨守成規、故步自封,而是采取一種揚棄繼承的方法,認真學習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秉持客觀、科學、禮敬的態度,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努力做到轉化創新。不僅在內容上去蕪存菁,而且在藝術表現,說、噱、彈、唱諸方面精心琢磨,增益創造,使作品的思想性和文學性都有顯著的提高。其中如《沈方哭更》《騙上轅門》《庵堂認母》《廳堂奪子》等都成為精品乃至經典。
蔣先生生活在上海特殊的文化環境里,多元的海派文化滋養了他,他以開放的心態,去吸收京劇及其他姐妹藝術的養料,豐富評彈的唱腔和表演。他專門請京劇演員教戲,訓練手眼身法步,他也常常去看電影、話劇,從各方面加以借鑒。所以他的表演既古典,同時又很時尚,具有時代色彩和生活氣息。
敢于創新還不難,難的是善于創新。蔣先生的創新,是在傳統基礎上的創新,他吸收外來的營養,絕不離開評彈曲種本體的特征和藝術規律,而是借以豐富、完善評彈的藝術表演手段。他的創新不離評彈本真。比如他創造的蔣調,大大增強了彈詞音樂的戲劇性、抒情性和表現力,但它無論落音、音樂風格都還是地道的彈詞。他吸收了京劇老生唱腔唱法等藝術營養,但聽蔣調并沒有聽京劇的感覺。這里貴在一個“化”字,他是融會貫通,把姐妹藝術的養料融入評彈的藝術肌體中來,轉變成評彈自己的血肉。他在說、噱、角色表演方面也是如此的“化”,使評彈的表現手法更加豐富、完善、生動,更適合現代聽眾的審美需求。
二是他執著敬業的工匠精神。
這種工匠精神就是心無旁騖,不受外界各種干擾和誘惑,專心致志地做好一件事情,就是認真,勤奮,鍥而不舍,精雕細琢,精益求精的精神。他16歲學藝,不久后就開始登臺,一輩子就是做評彈這件事情,他把評彈看作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他畢其一生精力傳承、琢磨《玉蜻蜓》和《白蛇傳》兩部長篇,就生動體現了他心無旁騖、執著追求的獻身精神。
還比如他年輕時的三次拜師。最初他師從鐘笑儂學唱長篇彈詞《珍珠塔》,但相比起來,蔣月泉更喜歡《玉蜻蜓》這部書,于是他毅然放棄《珍珠塔》,而改拜張云亭習唱《玉蜻蜓》。張云亭說表詼諧幽默,并善于觀察積累,蔣月泉得益匪淺。后來,蔣月泉看到周玉泉說唱《玉蜻蜓》,臺風大方,說表清脫,善放“陰噱”,唱腔優美醇厚,有“翡翠蜻蜓”之譽,又拜周玉泉為師。論起來周玉泉是蔣月泉的隔房師兄,但為了學藝,1937年蔣月泉不惜降低輩分。其實,這對蔣月泉之后的藝術發展是一個極其關鍵的轉折。從這件事也可以看出他對藝術的不懈追求。
他在骨子里熱愛評彈,他有一把三弦,數十年跟隨他馳騁書壇,晚年三弦的背皮破了,但他仍然珍愛有加。因為音色好,適合他的嗓音,有厚度,即使破了也不更換。他把三弦看作是他親密的伙伴,一直用到息影書臺。
還有就是他對藝術創造的嚴格和精心,嚴格到近乎苛求,精心到殫精極慮。在評彈界蔣先生的“疙瘩”是有名的,這個疙瘩是對藝術的高標準嚴要求,對藝術的一絲不茍,精益求精,就是尋求一種最好的藝術表達。他對說表、唱腔、噱頭、做派都有精細周密的考慮,一個腔的設計,一個字的發聲,一個噱頭的語氣、節奏都十分講究,力求分寸精準。正因為這樣,他把評彈說、噱、彈、唱四門功夫,“理、味、趣、細、技”五字藝訣演繹、發揮到極致,創造了評彈藝術的高峰。
三是他的人文情懷和擔當精神。
一個優秀的藝術家必須考慮自己與時代,自己與生活,自己與觀眾的關系。解放初期,蔣先生感到時代變化了,自己和自己的藝術應該去適應時代,他和幾位志同道合的藝術家自發組織演出隊,編演新書,宣傳抗美援朝戰爭。1951年政務院“五五”指示頒布后,他積極響應,主動公開提出“斬尾巴”。后來又放棄了高于國家工資五六倍的收入,以十八藝人之一率先參加上海市人民評彈工作團,后任副團長。建團第三天,他就參加治淮工作隊奔赴安徽治淮工地,勞動,宣傳,與工人、農民同甘共苦,打成一片。后來集體編演了第一部中篇彈詞《一定要把淮河修好》。隨后,他又與周云瑞、作家柯藍一起深入海軍生活,創演中篇彈詞《海上英雄》。他經常與創作人員一起深入火熱的現實生活,創演了許多優秀的作品。他與聽眾也一直保持緊密的聯系,晚年他擔任上海電臺《星期書會》的節目主持人,聯系聽眾,服務聽眾,傳播評彈藝術。這些都可以看出蔣先生的深厚的人文情懷和跟隨時代腳步的社會擔當。
今天我們紀念蔣月泉,要學習他的高尚品格和精神,堅定文化自信,肩負社會責任,努力做好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搞好評彈作為國家級“非遺”保護項目的保護、傳承、發展工作,加強書目創作和人才培養,進行評彈藝術本體的革新、發展,不斷賦予新的時代內涵和現代表達形式,爭取更多青年聽眾,齊心協力,努力推進評彈事業在新時代的繁榮興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