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穎
(東北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部,吉林長春,130024)
“現代性”在當下仍是一個尚無定論的哲學話題,但這絲毫不影響我們生逢其時、身處其境,正因如此,促使我們不斷地圍繞這一社會現實跳脫不開的時代氣質而開挖其形而上的本真性狀,以求尋找某種現實的方式,回復或者超越地解放為現代性負面效用所累的現代人的真正本質。基于這樣的價值追求,研究者圍繞現代性挖掘出包括具有突出影響力的經典理論和具備獨特視角的新近思想在內的現代性理論形態。以戴維·哈維為代表所提出的歷史—地理唯物主義是其中一個典型代表,他打破以往側重于時間維度的現代性批判視角,而傾向于對空間維度的開顯和分析,是理論界的重要創新。同時,哈維的空間理論與唯物史觀形成呼應,對馬克思唯物史觀從“資本”的時空運作角度進行新的解讀,這種經典理論與當代思潮彼此交相輝映、交互作用的過程,使現代性理論研究超越時空界限,在邏輯上達成一種“互文”的共在,彰顯理論張力的同時,在“交流”中為真理的追尋增添了時代的新砝碼。圍繞現代性的主題對哈維的空間理論進行探討,有助于加強對現代性理論認識的深刻性和新穎性,并且,在與馬克思唯物史觀的比較中,突出歷史唯物主義的真理性力量。
通常認為,后現代的出現是自藝術和文化領域的轉向而來,哈維同樣是從現代文化變遷的多種表現形式入手來為我們提供后現代主義的感覺經驗。他一覽藝術文化在上世紀70年代以來形成的后現代主義特征:建筑風格方面,為滿足多元需求在同一城市空間中得到實現,對城市統一規劃加以否定,整體布局有交錯多元的結構性變遷;繪畫風格顯出交疊的“拼貼”式,試圖將異度空間和多維空間在同一時空中實現共存;哲學流派的“解構主義”泛濫,強調承認差異性而貶低同一性的可能;文學評論呈現沒有定論的“互文性”,給予每個人對作品的充足評論空間與權利;而小說、影視等文化表現手法同樣具有著“拼貼”的特征,打破歷史連續性,以碎片殘篇的方式將表達對象置于一定時空之中,從而帶給現代人以強烈的視覺沖擊,彰顯后現代主義的基本特點……由此可見,后現代主義是人們對時間與空間的感知變化做出的體驗式表達,在深刻性上比傳統膚淺,在持續性上比古典短暫,在呈現方式上是斷章殘片、斷壁殘垣。波德萊爾曾指出“現代性就是短暫、流變、偶然事件;它是藝術的一半,另一半則是永恒與不變”。后現代主義很準確地詮釋了這一表述,更確切地說,它很精確地詮釋了藝術的前一半,而似乎拋棄了藝術的另一半。但是,就表達時空體驗的角度而言,后現代所彰顯的永恒就是變動不居本身。正如馬克思所言:“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就連后現代主義產品、作品的產出和更替本身也同樣呈現出后現代主義的特點。
但是,與其他學者所認為的后現代是一種根本性的社會變革的觀點不同,哈維認為后現代主義的這些特征實際上是現代主義的一種延伸,而并非某種社會形態的本質變化。后現代主義只是人們對時空感知變化的新體驗的新表現方式。首先,哈維通過現代主義與后現代主義的對比來說明這一觀點。他指出:“(后現代主義)是對差異的關注,對交流之困難的關注,對利益、文化、場所及類似東西的復雜性與細微差別的關注……現代主義的元語言、元理論、元敘事(尤其是在其后期的各種宣言中)確實傾向于掩飾各種重要的差異,而且沒有能注意到一些重要的分離和細節。”[1]151哈維抓住現代主義始終秉持的特征,即理性的規劃性、支配性、統一性,這是自啟蒙確立理性原則以來現代社會始終體現的特性,而后現代主義不過是基于對這一具有本質主義、真理要求、永恒價值、同一性規約取向的反叛所形成的一種文化上的轉移,在實質上并不構成或意味一個全新社會的出現。因此,他鮮明地提出:“在現代主義廣泛的歷史與被稱為后現代主義的運動之間更多的是連續性,而不是差別。在我看來更明顯的是,把后者看成是前者內部的一種特定危機,一種突出了波德萊爾闡述的分裂、短暫和混亂一面的危機……同時又表達了對于一切特定處方的深刻懷疑態度,正如懷疑應當如何設想、表達或表現永恒與不變一樣。”[1]155其次,哈維通過歷史階段性劃分的方式來說明后現代并不代表社會本質的更變。他將現代主義歷史進程分為四個階段,并認為自上世紀70年代以來,文化實踐和政治—經濟實踐中出現的系列性劇烈變化彰顯并推動人們對時空產生新的感覺體驗,標示著后現代的來臨。但是,哈維認為,后現代只是現代分期中的一個階段而已,在文化上源于對以往現代主義文化的新反叛,基于對時空的新體感表現出打破連續性、空間重構的形式,在政治—經濟上源自資本在周期性危機的自省更新中的運作帶來新一輪烈度強勁的時空壓縮。后現代并非一個本質有所更變的全新的與以往有明顯斷裂標志的新社會或新時代,而只是由于其烈度的強勁,才會對人們造成一種社會時代根本轉向的錯覺。因此,在這個意義上,對后現代主義文化藝術的理論分析,可以有效提煉現代性的表征、內涵與特性。馬克思曾說:“人體解剖對于猴體解剖是一把鑰匙。反過來說,低等動物身上表露的高等動物的征兆,只有在高等動物本身已被認識之后才能理解。因此,資產階級經濟為古代經濟等等提供了鑰匙。”[2]705后現代主義作為現代主義的延伸與發展,其自身內蘊著對現代主義的自我解釋與自我否定,其內核始終逃離不了現代性,對后現代主義的剖析甚至能夠更加清晰地辨認現代性的根本特征與機理。因此,對后現代主義文化變遷的研究構成了哈維的現代性批判理論視角。而由于哈維對后現代主義的探索出于“時空壓縮”的中介,因此,他的現代性理論提供了一個獨特的時空觀視域。
哈維強調,對后現代主義文化變遷的感覺經驗并非重點,對這種轉變和轉變的激烈程度的原因分析才是關鍵所在。而他認為,資本邏輯對人的時空體驗的影響就是眾多原因中最為根本性的一個。歸納起來主要可以從三方面加以展開:其一,資本通過對時間的消亡以達到空間結構的占有;其二,資本邏輯在地理政治上對空間的控制;其三,資本增殖原則對文化商品化與產業化的虛假消費需求擴張導致的空間重疊與消失(創造性破壞)。
首先,哈維指出,“在一般的金錢經濟中,尤其是在資本主義社會里,金錢、時間和空間的相互控制形成了我們無法忽視的社會力量的一種實質性的連結系列。”[1]282現代社會是資本主義社會,資本主義社會是金錢關系的社會,資本主義社會的時空構成方式與體驗形式都為資本增殖目的而服務與存在,資本與利潤成為時間與空間變化的動力與依據。現代社會之所以會有“時空壓縮”之體感,原由之一便在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對時空的全新占有模式的更變。經過周期性危機和世界性大戰的洗禮,資本主義在新發展階段尋到福特主義流水線式大規模生產的生產方式,這種資本主義機制的自我調節對時間與空間的現實感受起到巨大的影響,它導致一種以消亡時間來彰顯空間結構的社會效果。哈維指出:“他把任務打散,分布到空間里,為的是使生產中的效益最大化,使流動的摩擦最小化。實際上,他把空間結構的某種形式運用到了加快生產中資本周轉的時間。那時,時間的加快(加速)可以依靠通過組織和分散生產的空間秩序而確立的控制。”[1]332-333可見,福特主義的生產方式一方面將通過時間流動確證自身的活的勞動者視為僵死的物的存在,使個體的時間被某種確定的空間所拴鎖;另一方面,作為以時間為依據的過程性的勞動本身被碎片化地切割成所謂專業化的分工,使勞動在時間流中的整全意義在空間結構的瓜分中破裂。因此,福特主義某種意義上開啟了空間優于時間以決定社會存在方式的現代性體驗,而這完全歸咎于資本邏輯的運作與要求。
其次,資本對市場的開辟在地理上的空間占有。資本邏輯向來都是帝國主義的以及殖民主義的,它對市場的需求要求對外擴張,必然引發的是資本對世界市場在地理上的空間性吞噬。自地理大發現伊始,資本主義就找到了通過空間占據而快速獲利的方式,他們通過對新地域的占有而獲得支配資源的主導權力,把貿易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中,經濟利益隨之源源不斷地落入囊中。隨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在克服周期性危機中的不斷自我更新與調整,資本主義發展從空間占有向空間控制轉移。也就是說,在資本邏輯的作用下,資本周轉要求消耗過剩的生產力,對地理場域的純粹空間性占有已不再是首要任務,而通過隱性方式獲取區域性空間控制力成為資本周轉和獲利的關鍵。這種對空間的不同作用需求造成了福特主義向靈活積累的現實轉變。哈維在分析資本主義通過時空轉移而吸收過度積累時指出:“空間上的轉移必需吸收地理上擴展的過量資本和勞動力……資本主義擴張到搶先占有的空間里去的方式以及在那些方面碰到的抵抗的程度,可能具有意義深遠的后果……由于資本主義跨越地球表面的逐漸移植把空間延伸進了可能出現過渡積累問題的地方,所以地理上的擴張充其量只可能是過度積累問題的一種短期解決辦法。長期的后果始終肯定是加劇了的國際和地區間的競爭,以及最不發達國家和地區所遭受的最嚴重的后果。”[1]232福特主義是利用時空轉移來消耗過度積累的典型,但當地理上的轉移被耗盡之后,資本主義無法解決過剩勞動力與空閑生產資料并置的悖論,它就陷入了新一輪的危機,此時,靈活積累對時空作用力的新模式成為資本主義自我解救的新途徑,但也造成了對時空的進一步壓縮。靈活積累減少了勞動力的空間束縛,在對勞動力更多的自由承諾中實現剝削的目的。以地理上分散、小規模生產、追求買方市場的生產力等為標識的靈活積累,改變了以往大規模生產所需要的規劃性、理性預測性的“元設計”,在變動不居、瞬息萬變的條件下實現區域性甚至點位式的資本積累,它一方面滿足了勞動力對自我時空可調性的需求,另一方面能夠在較短時間有效集聚大量財富。這種資本積累模式成為資本主義社會新的運行機制以及對空間的新型管控體制,為資本主義的發展再次延續了活力并拓展了自我空間。而其帶來的時空壓縮體驗則是前所未有的。
第三,資本主義通過對社會意識形態控制達到制度長效的目的,主要表征為政治的美學化與文化的商品化。哈維指出:“如果可以使工人們相信空間是資本游戲的一個開放場所而對他們自己來說則是一個封閉領域的話,那么對資本家們來說一個關鍵的優勢就增加了。”[1]292毫無疑問,重點在于讓勞動力相信資本主義空間擠占與控制的必要性、合理性與有利性。要達到這一目的,統治階級采取政治美學化的方式對大眾進行政治言語上的承諾,而實際行動卻差隔萬里。這就使資本主義國家的政治舞臺總出現一些意料之外而情理之中的狀況,比如,代表兩個相異黨派的國家首腦候選者的經濟規劃與政策措施如出一轍,或者政府向民眾做出的經濟策略與經濟現狀所需完全相悖,卻在經濟運行的現實中發揮出了一定的效果……這種政治美學化的結果并非總是給人帶來意外的驚喜,相反,它帶來的必然是不穩定與不可測的威脅。而資本主義商品經濟的普遍化對文化領域的空間侵占影響更甚,文化通俗化和大眾化建立在資本增殖的需求上,資本邏輯運作要求資本對空間的占領,文化作為一個領域,在商品經濟普遍化的過程中被納入侵占的目標范圍。事實也正是如此,資本邏輯主導的社會中,文化被作為商品以各種方式生產出來,文化以消費品的身份得以傳播,這一過程早已粉飾和潤色上了資本主義的價值外衣,從而使受眾得以在產生“愉悅感”的消費過程中認同統治階級的價值觀。消費主義的文化承載著資本主義的價值內涵,但同時也反映出資本邏輯帶來的對時空體感的新改變。所有的空間都被史無前例地置于時間之先而彰顯盡致。原來由空間對時間的依附關系被日益迅猛的電子科技水平和傳播媒介通訊技術所打破,通過電視電影,可以接受地球上任何空間的實時信息,通過日益完善的交通工具和網絡,地理空間障礙在時間縮短中再無可能。人們對時間的感受越來越快,達到一種“瞬間即所有”的體驗,對空間則失去了特殊而具體的地理方位所帶來的標志性認知,呈現在眼前的是一種碎片和虛幻。歷史連續性被打散,在片段式的殘篇中成為模仿式的“演出”。這一切都在后現代主義的文化作品中得以表達與凸顯。現代資本主義的不斷自我更新帶來的劇烈時空壓縮,即共時性的空間疊加,使現代性的自我表達愈發困難,使發軔于啟蒙的現代性所內蘊的理性目標規劃和預測能力失去效力,日顯式微。這樣的現代性劇烈變遷,并未迎來一個全新的社會存有形態,反而帶來了更嚴峻的矛盾格局。資本主義只是在形式機制上進行自我更新與調整,資本邏輯本質的存留必將使資本主義社會陷入新一輪的競爭沖突和周期性危機之中。而我們無法預見,未來的時間與空間是否還留有為資本主義提供自我修復的間隙與空白。
哈維通過對空間的挖掘試圖建構一種歷史—地理唯物主義,但這一建構尚未成立。他始終強調,對歷史—地理唯物主義理論表達的目的在于方法論的探析與更變,對歷史唯物主義提出空間維度的視角開拓。在圍繞人們對時間與空間的體驗變遷的表達中,探索現代性社會的階段性更變和現代性問題的根源,這構成哈維的歷史—地理唯物主義的理論期待和方法論預判。哈維在某種程度上對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進行某種繼承與開顯,但同樣存在著不可忽視的理論局限,致使其歷史—地理唯物主義僅有立體的空殼,而無立體的實質。相反,馬克思的現代性理論卻在主客體統一、理論與現實結合中,實實在在地構成一種“時間—空間—社會存在”的立體范式。
作為新馬克思主義者,戴維·哈維在很大程度上對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進行了繼承與發展。正如蘇賈所言:“戴維·哈維在學術方向上的戲劇性轉變,起到了開路先鋒的作用,并產生了特殊的影響……歷史唯物主義因此成為聯結空間形式與社會進程的首選方式,也因此成為將人文地理學與階級分析方法、對地理結果的描述與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所提供的解釋結合在一起的首選路徑。”[3]哈維的空間思想建立在歷史唯物主義基礎之上,首先體現為對社會現實存在的根基性的認識。哈維指出:“時間和空間的客觀概念必定是通過服務于社會生活再生產的物質實踐活動與過程創造出來的。”[1]255時間與空間是主體表達社會生產的客觀形式,依賴于社會實踐活動的創造與主體的表達。時間與空間不是一個概念框架或理念玄設,而表現為一種社會存在的特殊屬性,并同社會存在建立某種互動聯系,社會生產實踐創造時間的形態與空間的結構,而時間與空間的客觀描述則反映特定的社會現實。因此,在哈維那里,資本主義的現行社會運行機制和實踐內容創造了相應的現代性的時間消亡態(具有轉瞬即逝、變動不居特點的)和相互“異位”、彼此疊加的現代性多維并置的空間構造。這種現代性的時空表征通過后現代主義文化產品得以充分凸顯,也就是通過文化的現實表現手段反饋給社會存在,從而在邏輯上完成某種回路。但是,哈維的理論論述缺少了這一過程中主體所占據的關鍵地位和環節,他沒有看到,無論在社會生產還是時空表達的反饋方面,恰恰是主體在其中起到了扭結和決定性作用。因此,其關于歷史—地理唯物主義的整體架構缺失實質內涵而成為虛設。相反,唯物史觀之所以能確立起具有立體性特征的理論有機體系,是因為其始終圍繞著活生生的人來進行理論分析與建構。無論是關于人的生存處境的勞動異化問題研究,還是關于人的全面自由發展的應然狀態的探索,亦或是對階級聯合體的可能路向的表達,馬克思始終是以真正實現人的解放為目的的。同時,他對人的本質的追索也并非概念安插,而是將有意識的生產勞動,即飽含對自然力的否定和能動力的肯定與二者相互作用的否定之否定的實踐活動看作人的現實的本質,不僅視人為社會關系的存在,也將人視為具體的完整的存在。馬克思一以貫之地運用辯證法思想始終強調主客體統一的觀念與原則。馬克思曾指出:“自然界的人的本質只有對社會的人來說才是存在的;因為只有在社會中,自然界對人來說才是人與人聯系的紐帶,才是他為別人的存在和別人為他的存在,只有在社會中,自然界才是人的存在的基礎,才是人的現實的生活要素。只有在社會中,人的自然的存在對他來說才是自己的人的存在,并且自然界對他來說才成為人。因此,社會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質的統一,是自然界的真正復活,是人的實現了的自然主義和自然界的實現了的人道主義。”[4]人發展的出發點和歸宿是由主體通過現實的能動的實踐活動與外界客體進行物質交換的自我規定的結果。這一結果取決于主體在實踐中如何實現自身、如何開顯自身、如何在社會關系中創造自身。因此,唯物史觀從來不是空泛無根的理念設想或玄而又玄的概念辨析,而是真正立足于解決現實問題的批判武器,并且,唯物史觀要求這一武器必須掌握在人民群眾手中,才能發揮出現實的、革命的力量。
其次,哈維對馬克思思想的推崇還表現在,把對空間的體認建立在歷史(時間)之基上。不同于“空間本體論”提倡者的路向,哈維無意以空間為基建構某種虛幻的理論體系,他對空間的重視目的在于方法論的開新與視角的去蔽。當就現代性危機和現代社會現實具體問題進行分析時,他依然愿意站在馬克思唯物史觀的立場上加以批判。哈維并不像其他重視空間維度的理論家那樣為空間的現實效用下獨斷性的定論:“對事物的預知現在牽涉到地理的投射,而不是歷史的投射;藏匿各種結果使我們無法看見的,是空間,而不是時間”(約翰·伯杰 語),他強調歷史與時間的基礎性意義,這一點可以從他對破壞了歷史連續性和將空間視為脫離社會存在和時間而具有獨立地位的后現代主義的批判態度中得以顯現。自我標榜為后現代主義對現代性所做的“時空壓縮”的描述極其形象生動,但空間的“異位”與凸顯并非自我運動的結果,而是在時間的體感消亡與式微中產生了相對位移,這一切又是拜社會歷史發展過程必然經歷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主導所賜。所以,對空間的表達始終不能脫離社會實踐與歷史連續性的證明。時間與空間是相互依存的,不能因空間的凸顯而丟棄時間的維度。
第三,哈維對歷史唯物主義加以空間維度的開掘。人們將馬克思在哲學上所實現的思維方式根本性變革而發現人類社會歷史發展規律的成果總結為歷史唯物主義,這一命名本身就蘊含著對時間維度的側重。長期以來,在后馬克思的時代,無論是人文主義者還是實證主義者,對馬克思的解讀大多都偏重于歷史的視角,而多少忽略了其中的空間內容。而事實上,馬克思的唯物史觀是深蘊著對空間的關注的,只不過是通過“資本”這一媒介才得以彰顯。“美洲的發現,繞過非洲的航行,給新興的資產階級開辟了新天地。東印度和中國的市場、美洲的殖民化、對殖民地的貿易、交換手段和一般商品的增加,使商業、航海業和工業空前高漲,因而使正在崩潰的封建社會內部的革命因素迅速發展。”[2]401馬克思指明了資本主義工業文明發生背景下社會空間發生的必然性變革,同時也指出,正是對社會空間的開拓,即對市場的擴大,為資本主義工業文明帶來發展的歷史條件——“形成工場手工業的最必要的條件之一,就是由于美洲的發現和美洲貴金屬的輸入而促成的資本積累”。[2]244唯物史觀的中心工作是分析資本主義社會的運行機理和歷史發生原因,馬克思以其宏大的視野不僅捕捉到資本運動的歷史邏輯,而且也關注到了資本在空間中的擴展彌散所帶來的生產方式的根本變化。因此,對唯物史觀的把握自然不能僅限于時間維度上對人類社會歷史規律進行唯物主義解讀這樣的片面視角。哈維在《希望的空間》中曾指出,在讀馬克思的《共產黨宣言》時,“敏銳的地理學家立即會察覺到這一論點有特點的空間和地理維度。仔細考察就會發現,關于地理轉型、空間定位和不平衡地理發展在資本原始積累的漫長歷史中的作用,《宣言》包含了一個獨特的論證。既然《宣言》詳細地說明了資產階級如何既創造又毀滅它自己活動的地理基礎(生態的、空間的和文化的),并按照自己的面貌來創造一個世界,那么對其空間和地理維度的進一步詳細審查非常值得”。于是,哈維在空間理論上所做的工作基本圍繞“資本”的空間功能展開,并且始終立足于歷史唯物主義對社會存在和社會實踐根基性強調的基本原則,哈維不僅在論證時間與空間的存在根基是社會實踐時指出“時間和空間的客觀概念必定是通過服務于社會生活再生產的物質實踐活動與過程創造出來的”,[1]255而且在描述他所希望建立起來的歷史—地理唯物主義理論體系時強調:“歷史—地理唯物主義是一種無限制的和辯證的探索方法,而不是一種封閉的和固定的理解實體。元理論并不是對總體真理的一種陳述,而是與歷史的和地理真理達成協議的一種努力,那些真理在總體上和在現階段賦予了資本主義以特征”。[1]441因此,哈維在一定意義上實現了對馬克思唯物史觀的理論繼承與空間維度的開顯。雖然他在理論聯系實際、主客體統一等原則上仍然有所缺位,卻為我們重新認識唯物史觀打開了全新的視角和邏輯路向。但在比較中我們已能看到唯物史觀的整全性、立體性特征。如果在時空的視野下去重識馬克思思想,可以看到,馬克思對資本及其邏輯的揭露與批判作為現代性理論空間上的新場域,構成嶄新的空間結構與空間實踐;馬克思對資本主義時代特征的把握和唯物史觀對歷史發展規律的深刻洞見與未來人類社會發展形態的合理構想,能夠充分彰顯時間維度上對歷史連續性與發展必然性的關涉;加之對社會現實存在和活生生的人的本體論意義上的關照,馬克思唯物史觀才是能夠真正形成“時間—空間—社會存在”的立體性特征,并在共產主義事業偉大實踐中發揮現實性效用的科學的現代性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