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邊綠植，彼岸詩意

雷晶晶

從小，我就是個挺不讓人省心的“野丫頭”：今天爬樹扒個鳥窩去喂小鳥；明天逃學翹課跑出去郊游；后天一言不合，索性跳起來把某個頑皮的男生打得頭破血流……就這樣，我在學校里很快“臭名昭著”：不僅成為令老師唏噓不已的“問題學生”，連敢于堅守義氣的小伙伴也沒撈著幾個。大家都對我“敬而遠之”，我卻拍拍胸脯不以為然。就算痛徹心扉地“復制”一份又一份檢討，某一瞬間的不愉快也能迅速拋到九霄云外去。

直至這一次，因為在上交的語文作業本上畫了一只張牙舞爪的貓，年輕的女老師氣得渾身發抖，親愛的媽媽也再一次被請到了學校。這又何妨？我在心中為自己辯解：誰叫他們寫字慢慢吞吞，提早做完作業咋就不能畫只貓呢？……

然而天知道，盡管我習慣以這種論調為自己開脫，盡管我無比鐘愛自然界的花紅柳綠草木蟲魚，盡管我頂討厭那個屢次用毛毛蟲把女同桌嚇哭的男生……盡管我總是擺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可一個孩子的內心終究還是脆弱的。隔著辦公室那扇漆漬斑駁的木門，我嗅到了從門縫里擠出的憤怒空氣。聽，老師的聲音瞬間提高了八度，媽媽只得陪著小心又信誓旦旦……坦白說，闖禍的我頗有些忐忑不安，還恍惚飄過幾絲愧疚。

好不容易挨到放學，我盤算著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家門，然后故作乖巧地趴到書桌上寫作業。哪知剛拐進巷口，就膲見媽媽坐在門前石凳上，手里還捧著一個不大不小的陶泥花盆。我硬著頭皮挪過去，腿里仿佛灌了鉛。

“這是新買的花盆，有興趣和媽媽一起養花嗎？”出乎意料，媽媽的開場白相當溫和。

我有些詫異，更有些受寵若驚。畢竟，相對于預想之中的一番訓斥甚或一頓皮肉之苦，這“養花”可堪稱“上上之策”啦。“好！”我貌似痛快地一口應下來，心里其實一直還在犯嘀咕：媽媽呀，不知您這“寶葫蘆”里究竟賣的啥藥？

按照媽媽的吩咐，我在花盆里按比例混上細軟的沙子與濕潤的泥土，撒上幾顆銀灰色的種子，施肥，覆土，澆水……一切按部就班。

末了，我拭下額上滲出的汗珠，迫不及待地問媽媽這是什么花。媽媽卻把指頭擱在嘴邊：“噓！別吵，它們在睡覺！慢慢來，驚喜在后面。”

驚喜？接下來將會迎接怎樣的驚喜呢？我的小腦瓜飛速旋轉，居然莫名地有些期盼。

印象中，媽媽尤愛養護植物。從花花草草到蔬菜果樹，她總能想方設法收集來各式各樣的種子與幼苗。認真篩選、仔細培土，花盆、陶罐、墻角邊、屋檐下……連爸爸與朋友聚會剩下的燒酒瓶也裝了清水，浸上最合乎時令的一根枝條。媽媽常說，當年牙牙學語的我冒出的第一個字就是“花”。花，多么柔美芬芳！我很疑惑：自己怎么就沒沾上一點兒詩情畫意的溫婉性子呢？

約摸過了一周時間，陶泥花盆里居然拱出了星星點點的粉綠。走近一看：呵，嫩嫩的小苗兒手拉著手，肩并著肩，臉挨著臉，個頂個歡脫著呢。每一株苗兒頭上都有兩桿綠綠的“小旗子”，它們交相輝映，恰好湊成彎彎的“牛角帽兒”。再過幾天，牛角帽竟然被撐破了。咦，這群小東西，何時悄然生出了渾圓的莖稈與油潤的葉子……

春天，就在這盆不知名植物的陪伴下晃晃悠悠度過了。城邊的小河水汩汩作響，穿著黑禮服的小燕子們忙忙碌碌……或許因為牽掛著盆里的這抹綠色，我竟無暇顧及原本容易糾結的小情緒，好像突然間愛笑了許多。在同桌錯愕的眼光中，我破天荒主動舉手回答提問；抗拒了好玩的、好吃的等種種誘惑，我花費兩個周末的時間完成了習作《小螞蟻》，并被語文老師當作范文。曾經“不待見”我的語文老師，站在講臺上讀我的文字，一字一頓，聲音如同早春的小雨滴在樹葉上，好聽至極。

五月暖風和煦。漸紅的莖稈從花盆里一路延伸到花盆外。它們探頭探腦，藏著掖著令我無限渴求的秘密。趁我不注意，它們長出了幾顆不太規則的“大米粒兒”，細看卻是有棱有角。真有意思！多漂亮啊！我一面忍不住嘖嘖贊嘆，一面興奮地指給媽媽看。媽媽卻輕輕地攥著我的手，笑而不語。

某個早晨，一股淡淡的香氣透過玫瑰圖案的布窗簾縈繞鼻尖。我迅速起床沖出門去：哇，開花了！開花了，花盆里，莖稈已經呈現紫紅色，猩紅耀眼的花瓣彬彬有禮地端坐其上，金黃的花蕊躲在中間左顧右盼……花兒如火似錦，瞧著朝陽，吻著露珠。媽媽問：“這算不算它們給你的驚喜？”我使勁點頭稱是。是呀，我養的植物正在一方水土的滋養下不斷努力呢。

而這一努力，簡直一發而不可收。有的花朵恣意舒展，有的猶抱琵琶半遮面，有的則佩戴了別致的“鉆石”，影影綽綽，眨眼間幻化成一枚精美的戒指……天天熱情洋溢地問候它們，我逐漸總結出一個有趣的規律：它們只挑選有陽光的時候開花。早晨淡抹，中午濃妝，倘若遇見陰雨天光顧，索性收斂了花瓣小憩一把。但無論如何，一枚枚杯盞般的花托始終矗立，毫不懈怠。我把這個發現與班上的伙伴們共享，大家議論紛紛，饒有興致，就連曾經被我打哭過的大個子男生也挨過來湊熱鬧。我發覺他目光清亮、知識淵博，仿佛童話里善良的紳士——難道之前的劣跡只是出于頑皮？我突然決定原諒他了。

媽媽告訴我，那叫太陽花，所有的芬芳永遠向著太陽怒放。不知不覺，從這盆太陽花開始，毛毛糙糙的我徹底愛上了養護植物。

客廳里的綠蘿生長迅速，等垂落的枝條彎曲著挨近花盆的底端，我便在媽媽的指導下自己動手：首先把枝蔓剪成幾小段，然后在每根的末端剪出一個輕微的斜角，再把它們重新插回到花盆邊緣閑置的泥土深處……不用媽媽吩咐，我自告奮勇承擔起照顧綠蘿的責任。除卻水肥類的常規管理，天真的我每天還給它們唱唱小曲，說說故事……它們都是不愛說話的伙伴，所以它們的萬語千言更需要我耐心體會。不過幾天功夫，這些扦插的枝條居然還原了一株株微小卻繁茂的綠蘿。我雀躍著將這消息匯報給媽媽，媽媽輕刮一下我的小鼻子，微笑著說：“咱們的綠蘿緊趕著回報它的主人呢。”

而碧玉似乎傾心于另一條路子。有一次，我在幫它松土時不小心碰掉了一枚葉子。看著那嬌翠欲滴的傷口，我不由得傷心地流下了眼淚。媽媽趕緊安慰我：試試看，它的葉子還可以重新生長哦。薄荷色的淺口花盤盛上專門從松樹底下集來的沃土，我將受傷的葉子小心平放，讓其彎曲的葉柄伸入土壤……我滿懷虔誠，孜孜以求。然而等待良久，“葉子”仿佛還是那片葉子。偷偷拔它出來，卻見葉子下面藏了一撮白花花的根須。哎呀，碧玉竟是童心未泯的老者，喜歡積蘊著力量不動聲色。媽媽嗔怪我：傻丫頭，就像與朋友相處，你得尊重對方的性格，也得給這株植物攢勁兒的時間啊。

蘆薈長滿尖尖的小刺，樸實而堅韌；吊蘭擁有修長的葉子，靈動又秀氣；發財樹主樁粗重，寓意美好也憨態可掬；寶石花萌萌噠，多像新出籠的糯米小面包，悅目又賞心……我和伙伴們用蘆薈的汁液代替護手霜，下課時把臟兮兮的小手涂得白白凈凈；我們把吊蘭擺在教室的窗臺上，每天書聲瑯瑯，那一簇簇明亮的小花仿佛聽懂了，聽樂了，繼而附和著誦讀……可是，蘆薈受涼會失掉水份變得無猜打采呢，發財樹喝水不喜歡喝得太飽呢，而有氣生根的吊蘭怕熱也怕冷呢……

頭天迎著薄霧犁地撒種、澆水施肥，只需一個晝夜就能見證奇跡：成畦的芽兒蔥蔥郁郁，有的還掛著半開的種子殼……這是白菜的專屬故事。立冬前夕收了白菜，變著戲法端上餐桌，入口時刻從舌尖到味蕾無不清香襲人。很難想象它們何以出落成這般晶瑩如玉的模樣。媽媽告訴我：一寸光陰一寸金。咱們日里看電視、嗑瓜子的時候，夜里做夢的時候……白菜們可都沒閑著。

某個季節乍暖還寒，潔白的花朵已經一簇簇在枝頭搖曳。追肥、授粉，還沒來得及辨清它們彼時的模樣，顆顆綠色的小瑪瑙便在我們不算專業的養護中如約而至……這是園里的櫻桃樹。鮮美的果子由綠變紅只要一個匆忙的晌午，我貪婪地吮吸著櫻桃果汁，享受著那酸酸甜甜的純粹感。原來，當自己與一株植物彼此馴服時，它的重要性已不止于眉眼之間，不止于唇齒之間，而是一份收獲的快樂，一種深厚的依戀。

……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就這樣，在和媽媽一起養護植物的過程中，我學會了關心，學會了發現，學會了欣賞，也學會了寬容、分享與親近。那些別樣的情感自心房生長，由內而外。

許多年以后，長大的我做了老師，身邊圍繞著一群性格迥異的孩子。他們懂事可愛，有時也會頑皮，也會犯錯，也會搞搞惡作劇，耍耍小性子……我看看手邊的綠植，對他們柔聲細語：孩子們，養一株植物吧。

小王子說：“如果有人愛上一朵花，天上的星星有億萬顆，而這朵花只長在其中一顆上，這足以讓他在仰望夜空時感到很快樂。”

對，靜下心來，在略顯浮躁的季節養一株植物吧。

（作者單位：山東肥城市孫伯中學）

責任編輯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