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北

2016年的除夕夜,陳銳打電話過來,我從飯桌上偷偷溜走,跑到院子里一邊發抖一邊摁下了接聽鍵。
“小北你吃飯了嗎?你冷不冷啊?”他聲音軟軟的,嘴巴里像藏著一朵云。
我抬頭望了一眼天空,云層厚厚的,怕是還要下一場大雪,我掖了掖圍巾,吸著鼻涕說:“我正吃飯呢,不能跟你說話了,爺爺奶奶都在,再見!”
電話那頭兒的陳銳急忙說:“別別別,先別掛,馬上0點了,家里的老人說,本命年要穿紅色衣服,我特意來囑咐你記得穿紅襪子紅秋衣秋褲……”
我就知道他會想方設法地取笑我,就假裝生氣,讓他滾蛋。他笑了一會兒才安靜下來,我能聽到他那邊狂風呼嘯的聲音,他咳嗽了兩聲,又說:“再見小北,你記得穿紅色衣服,還有,我很想你。”
掛掉電話的時候我聽見不遠處傳來新年的鐘聲,緊接著,延綿不斷的煙火升起,把天空映得通紅,我低頭看了看腳上紅色的棉襪,對著像琉璃般冰冷的空氣說:“陳銳,你也新年快樂。”
這是我和陳銳一起度過的第四個冬天,也是最后一個冬天。
王家衛說,我不知道該怎么和生活中無法失去的人說再見,所以我沒有說再見就離開了。8個月前的我,不知道如何開口跟陳銳說再見。所以我們背對背,以多年的默契作為基礎,誠懇地邁出了相背的一步。
我生日那天恰好是工作日,背著包沖進地鐵時收到了陳銳的微信:“小北,祝你生日快樂,身體健康,萬事勝意。”他還是像從前那樣細心又疏離,我可以想象他猶豫許久后,還是禮貌地給我送祝福,甚至還用了我最喜歡的祝詞,祝你身體健康,祝你萬事勝意。
我和陳銳第一次見面是2013年的夏天,我和室友一起去青島旅行,返程的那天早上在火車站旁邊的麥當勞等車,推開門就能看見波光粼粼的大海。19歲的陳銳坐在我對面,吃完一包薯條后拿著包就往門外走,我看到了他落在餐盤里的手機。
我拿著手機追出去的時候,剛好看到他逆著火車站廣場的人流,拼命往這邊跑。我舉起手機朝他喊:“喂,你的手機!”
他看到了我,臉上的焦灼還沒有完全退下,兩三步走到我面前,接過手機,笑著說“謝謝你”,樣子乖巧得像個小學生。我還惦記著麥當勞來之不易的座位,朝他擺擺手就往回走,他在后面叫我:“你能給我電話嗎?”我轉過身看著他愣了一下,他連忙又說:“地址也好的。”
我迎著過于明亮的陽光仔細打量他,瘦高個兒,高鼻梁,單眼皮,下頜很窄,也許是面部線條過于鋒利,不笑的時候看起來有些兇。我瞇起眼睛,透過交錯的睫毛看他,眼前這人仿佛也毛茸茸的,帶著亮晶晶的金邊兒。
他又問:“可以嗎?”
我回過神兒來,連忙移開視線,說:“開城明倫街16號新聞與傳播學院,我叫李小北。”然后他朝我微微欠身,連再見都沒講,就一頭沖進人海里。我看著他瘦削的背影,心里覺得好笑,這天大地大,我和他怕是不會再見。
后來我寫過幾篇愛情故事,男主角的身上都有些許陳銳的影子,單眼皮,高個子,有些兇巴巴。有一次他從南京趕來看我,從抽屜里拖出幾本雜志,翻了幾下看到我的名字,便認真讀完,之后坐在地上悶悶地說:“你為什么總說我兇巴巴的?”我搶過雜志塞進抽屜里,朝他一笑:“您哪位啊,自作多情。”其實兇巴巴的是我,我是小肚雞腸的天蝎座,恰好他也是,我比他年長整整一年零四天。
我們分開之后又下了一場雪,我又去了青島,下火車后撲面而來的凜冽海風讓我差點兒不能呼吸。陳銳曾在這個地方寫明信片給我,明信片上印著青島火車站的手繪圖。他站在海邊,趴在護欄的木樁上寫字:李小北你好,我是陳銳,謝謝你撿到我的手機。我想起我還沒有告訴你我的名字,回來找你的時候你已經不在了。所以我一定要寫明信片給你。謝謝你,我的電話是×××,收到的話,拜托你告訴我好嗎?陳銳留。
一個月后,這張地址含糊不清的明信片竟然真的輾轉到我手里,我沒想到他會寄明信片給我,還挺幼稚的。我照著明信片上那個已經有些模糊的電話號碼打過去,接通的那一刻,我手心冒了一層汗。電話那端的他說:“李小北,我終于等到你的電話了。”
他說他看到電話號碼的歸屬地后自然而然想到是我,不等我先講話就叫出了我的名字。“李小北”這三個字多么普通,念出來甚至有些拗口,但它像釘子一樣,戳破了我偽裝了半晌的愉悅。
我們由陌路人變成情侶,感謝麥當勞,感謝那只手機。
陳銳是南方人,圣誕節翹課來找我看雪,那天真的是天公作美,晚上10點多的時候終于零零星星地飄起了雪花,他從書包里掏出一盒星星煙花棒,點燃了幾只塞到我手里,我們站在北方隆冬的街頭,看著煙花棒慢慢燃燒,銀色的小火花一閃一閃,像是一場溫柔的夢。
他拍拍我的肩膀說:“姐姐,你可以許愿。”
他頭發上粘了幾片雪,搖搖頭,雪片就落在他的睫毛上然后消失不見。我閉上眼睛,老氣橫秋地說:“祝愿我們身體健康,萬事勝意。還有你不要再叫我姐姐了。”
他被我惹得大笑,眼睛彎彎的樣子讓他看起來柔和了很多,細碎的煙花像螢火蟲的翅膀,忽閃著消失在空氣里。我把腦袋杵在他的胸口,聽見他胸腔震動的聲音,好像被困在一口千年的鐘里。他把燃盡的煙花棒裝進盒子里塞回口袋,幫我戴好帽子,然后牽起我的手說:“李小北女士,你真可愛。”
不知道是誰第一個把好看的眼睛比作寒夜的星辰,我抬起頭看著陳銳水光瀲滟的眼睛,真就覺得,星辰才能配得上這個剛滿20歲的男生。
煙花棒、圣誕節,還有初雪,我三生有幸,一次性把這些并不新鮮的故事全都收集好裝進回憶里,我知道時光不能倒流,這些簡單甚至庸俗的浪漫,往后也許不會再有。
我和陳銳后來去過很多地方,唯獨沒有去過青島。我們在這里認識,但是沒有一起去過哪怕一次海邊。我是說得很少但是想得很多的人,我會一直喜歡他嗎?我們會結婚嗎?小孩叫陳里里好了。他大部分時間很安靜,瘋起來的時候不管不顧,消失一個月也是慣常,這時我才切實地感受到,他真的比我小一歲。
有時候他也像大人。有年暑假,我到電視臺實習,每天扛著攝像機在大街上采新聞,我穿著長袖長褲,起了一身痱子,晚上癢得睡不著,只好起床剪片子。他無聲無息地站在我身后,把他去泰國旅行時帶回來的青草膏涂在我腦門上,盯著電腦屏幕說:“這部分做一個回放會更好。”
我回過頭,看著他依然有些蒙的睡臉說:“等我結束了這個破爛活兒,我們一起去泰國!”他長長的胳膊繞過我擺弄鼠標,順手做了一個特效,說:“泰國沒有這里好。”
但是我想和你待在更好的地方,沒有蚊子,溫度適宜,打開窗就能看到高遠的星河。最好的一切都留給你,不讓遺憾突襲。
我們分開,不過是因為一個小小的疙瘩,都在等著對方去解。我不能放棄一切跟著他奔赴南國,他是家中獨子,也無法做到斬斷過去,所以告別的時候都克制著。
我后來才慢慢想通,我和陳銳沒有走到最后僅僅是因為難以跨越的地域嗎?其實還有他的灑脫,我的顧慮;他的勇敢,我的懦弱。他不再前進的時候,我就真的停在那里。
我和陳銳,都是這世上最普通的人,匆匆忙忙地念書,慌慌張張地工作,對著日歷勾勾圈圈,這幾年就這么流于指尖。小小的煙花棒,冬夜里的一通電話,還有那張泛黃的明信片,我都好喜歡的。我24歲生日那天陳銳發了條微信給我,甚至還用了我最喜歡的祝詞:小北生日快樂,身體健康,萬事勝意。我能想象他皺著眉頭猶豫良久還是摁下發送鍵的樣子。我明明穿了紅棉襪,但是,依舊敵不過命運。磨損人的不是晝夜不息的時間,而是我們無法知足的貪婪的心。
你撞過南墻,跳過黃河,再去看壯闊美景,洗去一身塵土,剩下的才真正珍貴起來,才能真正知道屬于你的是什么。人生那么長,攜手走到最后的是幸運,如果有一個人要提前下車,我也想懷著感激對他揮揮手,祝他萬事勝意。以后的日子里,不管晴天雨日,不管子夜黎明,我都能坦坦蕩蕩地說,我曾經非常喜歡你,沒有遺憾地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