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楨
一
為了塑造專屬自身的“個人化象征”,蘇奇飛啟用了一系列深染其情感色澤的意象,如飛鷹、鐮斧、父親以及伏虎等,已經凝聚為象征意義穩定的語義群組,頻繁閃爍在詩人的抒情天空中。他的組詩《伏虎集》更是傾心鍛造“虎”的意象,為之賦予自身之外的諸多形而上旨意,以此向世人闡釋他的詩觀與寫作。
蘇奇飛應該屬于創造型的詩人,他具有融合理性外部世界與感性內部世界的靈性,而且不愿趨同于時代主流的美學規則。在消費主義主導文化的今天,他依然堅守著純粹性的寫作,注重從人類哲學、美學倡導的終極價值中汲取力量,詩歌的字里行間氤氳著濃厚的古典氣息和抽象之美。打開《伏虎集》,會直觀感受到內斂而節制的情緒節奏。同時,隱匿在“伏虎”身上的意義活力,形成一股震懾性的力量,它蘊藉了詩人全部的精神之力,導引我們洞悉詩意生成的秘密與法則。
猛虎伏草,這一形象本身便具有在寧靜中蓄勢待發的壓迫感。它“在詞語破碎處/一躍而起”,“我們則為它虛構出危險的懸崖/和巍峨的絕壁”。詞語斷裂的地方,詞典的夾層里,主流之外的邊緣,正是諸多語義未明的詩歌因子活躍碰撞、化合滲透的靈感世界。靈思如伏虎,又如沉靜的鐵,潛藏在寫作者潛意識的深處,當它被激活時,便如猛虎下山一般,瞬間沖塌慣常的話語模式和審美堤防。或許,這就是蘇奇飛的詩觀:用內斂的方式的積聚力量,在世人習焉不察的瞬間釋放語詞的能量,施展最終的猛招,如詩中所寫,“向孤獨靈魂操戈一擊”。蓄力與擊發之間長久的對峙,為語境生成施加了充滿彈性的意義張力。
“猛虎猛虎著,而猛虎著的/不一定是猛虎,/還可能是別的事物”,“猛虎猛虎著”這類陌生化的語詞持續傳導出銳利的新意,彰顯著詩人對語詞的探險精神,也逐漸揭示出人類生存的本真面相:“猛虎躍起,封喉/只是一個假設。/羚羊垂死掙扎卻是不爭的事實。”對普通人而言,羚羊遭受的痛苦才是凡俗者的命運終途,并非所有人都擁有這只心中的猛虎,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放出猛虎的膽識。猛虎終將從我們這里逃離,回歸“青銅寶鼎上的虎紋”,或者回到詞語的源頭。讀到此處,我們方知寄托在猛虎身上的諸種想象,其實就是詩人對古典美學的情感召喚。寫作者借鑒古典之美,強化了這組詩的情感深度和思維層次。猛虎的花紋,與古典文化的斑斕姿態,彼此互滲,如出一轍。
二
更多情況下,我們無力在心中飼養那只猛虎,因為平凡庸碌的人生早已將我們規訓得馴良溫和,難以生出反叛意識和超越精神。我們從別人身上看到的,無非是一幅幅大同小異的生存鏡像,差異難尋,更奢談個性。而詩人的職責就在于,他必須力透時代的紙背,從看似無盡的海洋中透析出帶有詩味的鹽。黃建東的詩,便帶給人這樣的感覺。他擅長憑借直覺的燭照指引,揭示人類瑣屑的生存現實,用原生態的敘述記錄現代人的意識流動。
讀《永恒》《建國筆記》《感情生活》等文本,可以感受到黃建東的詩具有鮮明的現場感。他多將情感作“內斂”化的處理,以相對綿密的語句構筑詩行,不動聲色地為生活作出速寫,客觀上給人一種“冷抒情”的閱讀感覺。看《永恒》一詩,可以捕捉到詩人對痛感經驗的敏銳感覺。十歲的孩童渴望父愛,幻想情感的紐帶能夠永恒締結,但多舛的命運使“相信永恒的孩子最終全數自毀”。精神和肉體受難的孩童,竟然感到雨水如“天使的唾液甘甜而冰涼”,他“甚至清楚記得,溪邊綠葉的嫩汁/可以暫時去除白襯衫的污點,而天使綠色的臉龐/十分鐘后漸漸顯現。”孩童眼中的世界新奇而充滿幻想,但苦痛的真相牽扯他不得不告別天使,步入成人的世界,遭遇那種難以言明的、殘酷而綿長的痛苦。詩人收斂了自己的情緒,但詩意滲透出的力道卻異常厚重,激活了世人的憐憫之心。值得注意的是,所謂“內斂”在黃建國這里并非源指某種詩學技巧,而是他真實地、與世界展開對話的方式:靜默、專注、偶露鋒芒、進而速歸本真的樸實之境。《建國筆記》一詩便用速寫的方式,為“建國”構筑起一篇個人史。十八歲的建國步入城市,“對未來抱有隧道般的想象/對眼下的貧窮不以為意”,三十歲的建國走進而立,感受到“北方快樂的風一路吹來,好像什么都不曾改變”。掙錢、成家、生子……現代人的生存程式在建國身上循環,仿佛他對此也處之泰然,只不過,詩人讓他在詩句中喊出一句“亮麗的顫音”——“我是城市的鳥”,將都市打拼者精神上孤獨漂泊、難覓定所的心態揭示出來,使“亮麗”的音色與建國的精神現實形成意義悖論。可見,平實的語態,速寫的手法,以及表面上“不介入”的姿態,都是詩人表達痛感的經驗渠道,他站在文本幕后,詩意撫摸著普通人的生存現實,為世界留存悲憫之愛。
稍加比照便可發現,兩位詩人的話語風格各臻其態,各有千秋。蘇奇飛注重超拔想象與古典精神的對應聯結,而黃建國則在生活的現場與記憶的碎片之間游弋穿梭,頻頻激發直覺和感性,在及物之路上沉穩前行。面對生存之境,兩人都寫下了“走心”且具有足夠情感穿透力的文本。他們鐘情于內斂的抒情,蓄力綿長,發力均衡,鍛造出穩重、沉實的平衡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