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由中國詩歌學會、北京大學中國詩歌研究院主辦,德慶縣人民政府承辦的首屆“南方詩歌節”,2017年12月20日在廣東省德慶縣開幕。下午四點,在德慶縣美術館舉辦了以“‘三個崛起與當代詩歌的突圍”為主題的對話會。一百多人的美術館大廳座無虛席,“三個崛起”的作者謝冕、孫紹振、徐敬亞就相關問題和與會專家、當地詩歌愛好者等進行了深入交流。
主 持 人:王光明 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嘉 賓:謝 冕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孫紹振 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徐敬亞 詩人、文學評論家
沈 奇 西安財經學院教授
唐曉渡 作家出版社編審
吳思敬 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時間:2017年12月20日16:00-18:00
地點:廣東德慶縣美術館
錄音整理:景立鵬 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
王光明:女士們、先生們、朋友們,下午好!非常高興來到廣東德慶出席首屆“南方詩歌節”。非常榮幸今天下午能與謝冕先生、孫紹振先生、徐敬亞先生和在座的諸位朋友,一起回顧“三個崛起”的昨天和今天。“南方詩歌節”今年是首次,“三個崛起”的相會雖然不是首次,但今天以學術對話的方式回顧和反省“三個崛起”的前世今生肯定是第一次。所以今天下午的對話具有不同尋常的意義。“三個崛起”的提出至今已有三十幾年的歷史了。三十幾年以來,中國詩歌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從文化自信的角度來看,中國詩歌在世界上的聲音越來越洪亮,中國詩人在世界上的影響也越來越大。這和“三個崛起”當年的開拓之功也是分不開的。
雖然“三個崛起”已經成為一個有文學史意義的名詞,但是他們的作者之前未曾相約,他們的第一次相會,還是在1997年7月的武夷山“現代漢詩學術研討會”。
我把今天對話的題目定為“‘三個崛起與當代詩歌的突圍”,意思是說“三個崛起”在當時的歷史語境中,具有“突圍”的意義。“三個崛起”提出的一些觀點,三十幾年后已經成為一種常識了。但是當年他們寫文章,提出問題,是承受了巨大的歷史壓力的。所以,“三個崛起”在當初的時代語境中是非同尋常的。第一個“崛起”是謝冕先生提出來的。那么,請問謝先生當年是怎樣想起用“崛起”這個詞去命名所面對的詩歌現象的?有沒有想到后來會有很多“崛起”出現?有沒有想到要面臨巨大歷史壓力?
謝 冕:接著王光明先生的話說,我們三個被“崛起”一詞聯系起來,叫“三個崛起”。就這“三個崛起”而言,我事先并不知道他們要寫文章,也不知道他們后來會用“崛起”的名字,不管是孫紹振,還是徐敬亞。所以說,“三個崛起”的出現不是預謀,而是不約而同的結果。我自己寫這個文章的背景是這樣的。從德慶往西是廣西的南寧,1980年4月在那里召開了一次詩歌會議。發起單位有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和北京大學中文系,還有西南民族學院。在南寧開會的時候,有個重大題目,就是回顧新詩的發展道路,這是建國以來全國第一次詩歌理論會議。在南寧開會的時候,中心的問題是出現了新的詩歌現象,也就是后來所說的“朦朧詩”或者叫做“新詩潮”。這些新的詩潮當時處于萌芽狀態,我們幾個人在不同的時間與空間中分別看到了這一現象。南寧會議上就引起了一次大討論,或者說論爭,也可以叫論戰。當然,論戰主力應該是孫紹振先生。徐敬亞當時還是學生,沒能參加這次會議。孫紹振先生是論戰的急先鋒,我應邀在會上做了一個發言。內容是我對“新詩潮”的一些看法。當然,我是站在“新詩潮”這邊的,并明確表示,我支持這一現象。在南寧開會的時候,《光明日報》有個記者在那里。我記得是黎丁先生,始終參加了這次會議。會間他跟我約稿,說這次會很有意思,會給你們專版,我欣然答應。5月4日,我寫出《在新的崛起面前》送到《光明日報》的時候,發現別的朋友都沒有來稿,專版發表也就沒能實現。于是,5月7日《光明日報》單獨發表了我這篇文章。當時寫的時候為什么用“崛起”,這是我自己想的。當時也想到用“新的詩歌現象”“新的……”等說法,但是想來想去都不合適,改了又改,最后確定用“崛起”。“今天派”也好,北島、舒婷也好,都是知青一代的詩。當時詩歌是一種什么狀況呢?我有一個說法,受到當時一些詩壇前輩們的指責。我說,詩歌正在走著越來越窄狹的道路。他們的觀點與我不一樣,認為詩歌正在走著越來越寬廣的道路。這就是我和他們之間的根本分歧。為什么我說“越來越窄狹”呢?新詩是自由的,是個性解放的象征,是個人獨立的象征。在一個異常的時代,所有詩人都寫一樣的詩,所有批評家都推崇一樣的詩。詩歌不能抒發自己的心靈,詩歌沒有自由,更談不上寬廣。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寫這篇文章,我要支持“朦朧詩”,支持“新詩潮”,我該用什么名詞?我覺得詩歌在“沉淪”!“沉淪”到地平線以下了。期待著一個火山爆發,才能把詩歌挽救過來。那么,我想這個詞應該是“崛起”。
王光明:謝先生讓我們對“崛起”的歷史語境和為什么用“崛起”一詞有了了解。為什么用“崛起”一詞呢?因為我們的詩歌有了太長時間的沉淪。由于要主持“三個崛起”的對話,前幾天我又重新溫習了謝先生的那篇文章。在文章中,謝先生指出,有一批新詩人在崛起,他們不拘一格,寫出了一些“古怪”的詩篇。我們如何看待這種“崛起”?在謝先生那里,“崛起”指的是一批新的詩人在崛起,一批與過去“沉淪時代”不同的詩歌在崛起。先接過這一話題的當然是孫紹振先生的《新的美學原則在崛起》,他的這篇文章我也重新溫習過。有意思的是,他把“崛起”的人與詩的探討,提高到美學層面的探討。他說,“與其說新人在崛起,不如說是一種新的美學原則的崛起”。在新的探索者的筆下,人的價值標準發生了巨大變化,它不完全取決于社會的政治標準。它們“不是直接去贊美生活,而是追求生活溶解在心靈中的秘密”。總之,他是在強調美學和社會學的不同。但是,孫紹振先生又在文章中說,表面上是不同美學原則之間的分歧,實質上又是人的價值標準之間的分歧。此時您好像又把美學標準和人的價值標準一起說了,此話怎講?
孫紹振:首先,我對謝冕是非常感激的。謝冕當時是中國詩壇上著名的青年評論家,而且是黨培養的青年評論家。當他會寫文章的時候,我們還不太會寫。我原來是寫詩的。當時,我早就看過一些油印刊物和傳抄的北島、舒婷等“今天”派詩人的詩篇,非常慚愧地感到,我們總是逃避自我,而他們卻相反。我們不會寫的,不敢寫的,寫不出來的東西,他們寫出來了。對他們的寫作,我所以讀后非常振奮,之所以用“崛起”這個詞,是因為看過一篇地質學文章,是寫李四光的。文中說亞洲大陸在地質板塊運動的作用下崛起了,包括喜馬拉雅山。我覺得亞洲大陸的崛起可以用來象征新的美學原則,詩歌領域中新的時代崛起。這是一個跨時代的事情。在這之前我沒有寫過一篇評論文章,因此,也不懂得什么陷阱呀,禁區呀。我有什么就直接講什么,這是其一。第二,我覺得這個“崛起”很了不得。當時,一批老詩人正在平反,開始發表作品被稱作“歸來”派,很受尊重,對艾青、賀敬之、郭小川、九葉派等,許多評論不免溢美,我覺得與“歸來”的詩人比,這批青年詩人其實比他們寫得還好。所以我覺得應該用地質板塊的崛起來形容他們。
王光明:所謂三個“崛起”,也意味著對這種新的詩歌現象的探討不是一次性完成的。后來,又有了徐敬亞先生的第三個“崛起”。徐敬亞當時是吉林大學1977級的學生,那篇文章其實是他的學年論文,最早發表在當地民刊《新葉》上。我1980年代初在北大進修時參與了《詩探索》的編輯,曾節選這篇文章的重要部分發表在1982年第2期的《詩探索》上,給另取了個名字,叫《詩,升起了新的美——評近年來詩歌藝術中出現的一些新手法》。后來,徐敬亞將修改過的全文發表在《當代文藝思潮》上。他在論述朦朧詩人的特征時認為,年輕的一代詩人已經不像前輩詩人那樣忠實于現實主義的道路了,而是開始了現代主義的實驗。“朦朧詩”的探索體現了“一代中國青年的腳步”,“為我國文學史提供了一整套的當代青年史詩般的心靈圖畫”。總而言之,徐敬亞先生把“朦朧詩”定義為一代人的詩學。借此機會,我們請徐敬亞先生再次闡述一下他“一代人的詩學”。
徐敬亞:我每次會議說話的速度總是很快。今天坐在這里,我忽然發現,我應該是老了。而且談論的是一個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所以,今天我希望用一個老人的、沉緩的節奏來和大家敘述。當年我很年輕,后來很多人說我這篇文章是大學三年級時的學年論文。于是人們就認為一個21歲的年輕人就能寫出這樣的文章。錯了!我當時其實已經31歲。那是一個特殊的年代,上大學時我已經29歲。我應該1968年畢業,因為大家知道的原因我延遲了十年才上了大學。1977級,入學的時間卻是1978年的2月。由1968年改為1978,隔了整整十年。所以后世不要誤解,我寫那篇文章時已經相當于研究生、博士的年齡,如果留校,甚至是教了幾年課的青年教師的年齡了。剛才謝冕先生談到了“南寧會議”,我覺得“南寧會議”對于中國詩歌來說就是一扇大門。這扇大門打開之后,所羅門的瓶子就打開了。我的這篇文章最初的名字也不叫“崛起的詩群”,而叫“崛起的一代”。“崛起”,這個詞,在那樣一個“我勸天公重抖擻”的時代使用非常頻繁。但我覺得用“崛起的一代”這個別人的說法不行,想來想去決定用“詩群”這個詞。不知在座的有沒有考證過,我覺得這個詞是我發明的。就像剛才王光明提出的問題一樣,我確實感到了明晃晃的“一代”。這“一代”是什么時候感覺到的呢?不是“南寧會議”。“南寧會議”,我是險些參加。如果我參加了,那么歷史也許會稍微有點小復雜,那樣我們三位就會碰面了。而且在當時激烈的辯論當中,我一定會毫不猶豫,以青年熱血般的身軀,飛蛾撲火般地沖上去支持你們二位。那就打作一團了。甚至,5月7日,《光明日報》將三篇文章同時發表了都不是沒有可能。歷史有時真的不好說。
剛才聽到謝冕先生說到我們三人的不約而同,我另有感想。當年的謝冕,是新詩歌的一面旗幟。他有一句話對我的影響很大。他說,“我們國家的詩歌基本上走了一條越來越窄狹的道路。”這也是我寫《崛起的詩群》的一個基本判斷。我為什么能寫《崛起的詩群》,其實應該感謝《詩刊》的“青春詩會”。那次會的原始名單并沒有我。一天王小妮忽然接到了《詩刊》的邀請給我看。我一看說我也要去啊。于是,我就給《詩刊》的雷霆老師寫了一封信,說我也要參加。后來,《詩刊》很快就給我回信了,同意。沒有這封信,真的可能沒有后來的《崛起的詩群》。三十來個省,15個名額,平均兩個省一個名額不到。光吉林大學一個班就占了兩個人,了不得。后來他們說考慮到你能寫評論,這一代人總得有個評論吧。就這樣,我和王小妮一起到了北京。那一次北京之行讓我眼界大開。一個人不管做什么與否,大概需要四個字:眼界、情懷。如果沒有眼界,那你休想。你說你是高手,但是沒有眼界,你的高必有局限。在北京,《詩刊》把當年能打撈的所有詩歌大佬,從艾青、臧克家、張志民、黃永玉,到劉賓雁、高莽、流沙河、嚴辰,包括袁可嘉、賀敬之,凡是能找到的,全找到了。當時邵燕祥說,我們要像五十年代培養“雁陣”一樣,培養新一代詩人。當時,舒婷、顧城、江河都在我們班上,與此同時,我們可以經常和《今天》的詩人們見面。記得好多次,北島、芒克、楊煉三個人一起來《詩刊》,背著書包,在編輯部門口賣《今天》。中午,我們一起在中國京劇團大院里吃飯。有一天,我和王小妮還應北島之邀參加了在北京大院里的一次《今天》的文學朗誦會。完全可以說,在一位青年批評家最需要打開視野之際,命運如期而至地為他安排了一次詩歌界重要人物的大展示。從官方到民間,從老到中到青,我一次性地見到了幾乎所有我應該見到的人。回去之后呢,是不是就應該寫文章了呢。不是的,文章是不能馬上寫出來的。這就跟下圍棋一樣,聽人講棋后境界大升,似乎長棋藝了。其實這時的棋藝肯定沒有長,只是眼界打開了,情懷還沒有到。大概過了半年之后,我才開始寫《崛起的詩群》。所以,現在說舒婷是“青春詩會”最大的贏家,但是也許徐敬亞才是最大的贏家。我相信,沒有這次“青春詩會”,可能就沒有《崛起的詩群》。另外,從歷史的角度看,“三個崛起”的寫作固然是重要的,對“三個崛起”的批判也可能是更重要的。從效果上看,對“三個崛起”的批判,起到了一次詩歌大宣傳、大普及的作用。“三個崛起”果敢地站在新一代中國青年一邊,迎接新的現代藝術與生活的召喚。“三個崛起”呼喚一種民主的、寬容的詩歌及文學藝術的生態,它所鼓吹與推崇的正是今天聚會的主題:突圍!一句話,它所追求的,正是詩與文學的自由精神。以至于它的影響一度超越了文學界。有一本書叫《交鋒》,副題是“當代中國三次思想解放實錄”,這本書便將“三個崛起”的爭論,歸入到了第二次思想解放運動的對壘中。
王光明:徐敬亞說《崛起的詩群》與一代人的詩學、詩歌趣味有關。在此,我補充一個材料。1979年由13所大學的學生聯合辦的一個刊物就叫《這一代》。可見,“崛起”和一代人的情感,和一代人對世界的理解及其在詩歌中的凝聚,是有很大關系的。有謝冕先生、孫紹振先生和徐敬亞先生“三個崛起”理論上的支持,這一代人也就迅速地成長起來。這次詩歌節,剛才徐敬亞講到的“青春詩會”的詩人,在場的就有三位。舒婷、王小妮、徐敬亞三位都來了。當然,這一代人在成長,同時在成長過程中又受到挑戰。我記得當年,舒婷作為一個詩人很敏感地意識到挑戰正在到來,寫有一篇文章叫《潮水已經漫到腳下》,其中有一句名言,我到現在還記得:“不要玩熟了自己手中的鳥”。因為覺醒者開拓了道路,藝術探索便形成一種風氣,后繼者又對前驅者提出挑戰,一代又一代,不是以承接而是以反抗的方式開拓道路。新起的詩風該怎樣去理解呢?這也向“崛起”本身提出了挑戰。“崛起的一代”開拓了道路,樹立了典范,但是否就是中國詩歌發展的典范呢?我們應該怎樣面對更多、更新的探索?昨天,我跟孫紹振先生說了,“許多人對你后來在《詩刊》發表的《向藝術的敗家子發出警告》表示困惑不解,你最初是支持青年探索的,為什么更新的一代詩人出現時,卻說他們是藝術的敗家子?”在此,我想給孫紹振先生一個機會,說一說是不是“朦朧詩”的探索才是探索,它成為一種創作范本后,就排除別的探索了。
孫紹振:我覺得“朦朧詩”這個說法不太科學。它的內涵不確定,但是外延還是很清楚的。我當時在寫《新的美學原則在崛起》時,曾對詩友俞兆平說,想再寫一篇“‘朦朧詩批判”。我認為一切新誕生的詩派,都是對此前詩派遇到危機的反撥,帶來一種發展,必然又隱藏著新的危機。這是自然科學史的規律。十七年扼制自我表現,朦朧詩為自我表現取得合法性,會走向極端,帶來新危機。我當時覺得朦朧詩并不是十全十美,良莠不齊(例如張學夢的詩我就不欣賞)。但是,后來由于受到強大的壓力,全國性的批判持續了三年,我就沒法寫對“朦朧詩”的批判了,我寫了就等于投降。
我對“朦朧詩”的思考是有一個歷史過程的。我覺得“朦朧詩”的精神是劃時代的,價值不朽。它刷新了個人與民族、國家的關系。
但我對“朦朧詩”并不是全部肯定的。“朦朧詩”強調個人化,不同于當時的主流思想強調抒人民之情,但在我看來,這兩者之間沒有鴻溝,應該把抒人民之情和表現個人自我結合起來。大約在80年代中后期,批判過去了,我覺得反思的時機成熟了。“朦朧詩”走得太快了。不過兩三年的時間,就有新的探索者宣布舒婷和北島已經被“Pass”了。我寫過一篇文章論新詩的流派更迭得過快,對藝術的積累和發展來說是具有破壞性的。流派在發展到成熟、爛熟,直到自我封閉的時候,自然會爆裂,從而產生新的流派。現在“朦朧詩”還沒有成熟就被替代,為什么呢?大家在搶占話語制高點。根據就是西方詩歌發展的樣板。由個人化的追求變成了追求絕對的個人化,強調個人與人民、國家話語之間的絕然對立,貿然把“朦朧詩”積累的一些藝術成就都否定了,變成了陳仲義所說的“個人精神的單人牢房”。我人微言輕,沒人聽我的。眼看著這種趨勢越走越遠,“詩到語言為止”。文字游戲大行其道。我們是懂得一些中國古典詩歌理論的,《文心雕龍》還是其他什么,都把詩和聲律、情緒、想象聯系起來,詩是一個很復雜的結構。《文心雕龍·附會》中說:“情志為神明,事義為骨髓,辭采為肌膚,宮商為聲氣。”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說:“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葉燮的《原詩》中說:“幽渺以為理,想象以為事,惝恍以為情。”事情總是很多因素才產生一個結果。但是西方來了一個理論,認為詩就是語言,就是語言的探索。我覺得如果這是對的,也不能算是詩歌理論。它指的是所有的文學。如果我們迷信這種理論,就會把我們原有的藝術積累浪費掉。因此,我說他們是藝術的敗家子。
王光明:剛才孫紹振先生指出,他之所以把他們稱為藝術的敗家子,是因為“朦朧詩”作為一種詩風、一種新的探索本身還沒有成熟,沒有最后完成。“朦朧詩”距今已經有三十幾年了,當然可以從很多角度進行反省,包括對“三個崛起”。敬文東在上午的會上指出,我們不能高估了80年代。“三個崛起”的遺產當然要很好地繼承,但是今天我們也可以從更好的角度去思考80年代的問題。其中一個問題就是,80年代的詩歌是一個特定歷史語境中的詩歌,是凝聚一個不正常的年代內心經驗的詩歌,是帶著創傷和血淚的詩歌,“朦朧詩”與這個時代建立了一種獨特的對話關系。我們的詩歌理論直接面對的是十年動亂的政治語境,它提出的許多問題也只有在這樣的語境中才能得到理解。當80年代的很多問題得到解決以后,比如對政治和詩歌的關系有了新的理解以后,我們面對的是新的時代經驗和時代問題。任何一種藝術形態或許都不可能在試管中得到充分的發展和完成,它處于與自己的歷史及面對的時代的交匯點上。我有時也反省自己的理論和研究,新詩到底是在尋找一種最終的完成,還是在尋找活力和可能性?這是必須認真思考的問題。
80年代的詩歌和“三個崛起”是詩歌的紀念碑,也是一個需要反省的問題。剛才謝冕先生、孫紹振先生、徐敬亞先生的回顧與反省說明了這一點。當然,這種回顧與反省必須體現80年代的開放精神,也不能只在當事者中進行,應該有一個互動。下面看看今天在座的各位,對“三個崛起”有什么問題和想法?
沈 奇:我們在回顧歷史,梳理歷史脈絡的時候,除了建立一種歷史譜系之外,大家還應該反思一下歷史存在的歷史性何在。歷史的現象和歷史過程中應該包含著一種歷史性。就像我最近看的一本歷史著作,它在梳理中國的歷史性的時候找到的第一個關鍵詞是漢字。今天上午,陳曉明先生提到民族國家。其實我們中國不是一個民族國家,而是一個漢字國家,是一個多民族被漢字統領起來的國家。我想問的是,在偉大的80年代,“三個崛起”產生了巨大的歷史效應,那么它的歷史性是什么?我找到兩個關鍵詞,一個是單純決定氣質,另一個是情懷大于立場。它與今天的歷史語境的根本不同在于:在當下,人的心思多起來了,而少了當年那種“單純決定氣質,情懷大于立場”的景象,充滿青春朝氣和黎明的呼吸般的氣象。那種氣質和情懷,在今天成為一種稀有的品質。如果說的再遠點,就是心機太多。就拿臺上“三個崛起”的作者來說,他們當年的選擇不是立場的選擇,而是情懷的選擇。偉大的80年代之所以偉大,我覺得就體現在這一點上。在剛剛開完的香山會議上,我談到當代新詩理論與批評和創作之間的共謀效應問題。我覺得“三個崛起”的重大貢獻之一就在于其通過對寫作的呼應造成的一種共謀效應。這種呼應也不僅局限于在座的“三個崛起”,包括唐曉渡對朦朧詩持續的、深入的關注和研究。由此我想到“突圍”之后的另外一個話題,就是我們現在對百年新詩歷史的反思,在梳理歷史的現象之后,是不是還存在對其歷史性的拷問。我今年聽到的兩個最讓我震撼的詞,其中之一是謝老師在香山會議上提出的“百年和解”,我想問的是和“誰”和解?
王光明:沈奇談到歷史性問題。所謂“歷史性”,是敘述的歷史還是所謂“本原性”的歷史?一些治史的學者愛說“回到歷史的現場”,這是“歷史性”嗎?在羅蘭·巴特看來,歷史是不可還原的,歷史是一種話語,不存在“本原性”的歷史,只有“可理解性”的歷史。歷史當然存在過,但同時又是用文化建構起來的,只不過建構必須有根據。唐曉渡從1980年代初就分配到《詩刊》工作了,《詩刊》上很多文章與“朦朧詩”論爭相關。
唐曉渡:我去《詩刊》工作的時候,一開始邵燕祥先生沒讓我到評論組,而是讓我在作品組呆了三年多。他說,你首先要熟悉整個詩歌界的情況。雖然我在大學期間就開始寫詩,也很支持《今天》,甚至給他們捐過款,但是我的志向并不在于詩,并沒想把它作為一種志業來做。到今天為止,我也不認為把詩歌作為一種職業化的工作是一件有趣的事。因為詩歌是需要涵養的,需要不斷地用人文修養來養它。當時我一邊編輯作品,一邊參與相關的文章發表和詩歌活動,包括1980年的第一屆“青春詩會”,9月份召開的“定福莊詩會”,以及4月份在《詩探索》上發表的《請聽聽我們的聲音》。這些可以說是詩歌觀念的集中表達。在《詩刊》工作的時候,由于謝老師的文章是1980年發表,孫紹振老師的文章是1981年發表的,我沒趕上,只趕上了徐敬亞的文章發表,但是這篇文章和《詩刊》也無太大關系,因為它先發表在《新葉》上,后來發表在蘭州的《當代文藝思潮》。我剛到《詩刊》工作時,有兩篇文章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一個是徐敬亞的打印版的《崛起的一代》,另一個是耿占春的《隱喻》。我們現在看80年代的“朦朧詩”,應該從一個更宏闊的人文視野來看。作為搞詩歌批評的人,他肯定不是每天孜孜于詩歌本身,而是在更大的人文氛圍中,或者更深邃的思考中來思考詩歌問題的。關于在《詩刊》上一些文章發表時的戲劇性場面有很多,批判舒婷我是知道的。當時我正好和鄒荻帆先生說話,忽然有人進來就說,你們《詩刊》管不管舒婷?我嚇了一跳,說為什么要管舒婷呢?他說,她寫了那樣的詩歌你們也不管嗎?鄒荻帆說,哪樣的詩歌?他說,《往事二三》啊。鄒先生說《往事二三》怎么了?他說,那是寫野合的,你們看不出來嗎?鄒先生說我看不出來。包括《綠風》詩會上批“三個崛起”,可以說對“三個崛起”的批判是從那次會議開始的。那次會議,周良沛是用記錄速度發言的,在80年代我見過兩個用記錄速度發言的,一個是周良沛,一個是周倫佑。這些都很戲劇化。90年代以后各個領域則急劇分化,在80年代,先鋒詩歌、先鋒美術和先鋒音樂是結合非常緊密的,但是到了90年代,隨著市場機制的進入,先鋒美術和先鋒詩歌就分離開來了。我們今天談論詩歌的時候太拘泥于詩歌來談了。早上我講的所謂“大地的呼喚”,指的是大地的一種渾莽的力量、無告的力量。這是詩歌、小說、電影、美術中所有的佼佼者感知的力量。90年代以來,社會文化的加速發展,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不管你警告不警告。不過,詩歌有一個藝術自身的角度和尺度問題。如果僅僅講自由,自由如果不能在與自律的關系中談,那么,那種自由對美學來說一文不值。對80年代而言,首先它是一代人的精神搖籃。這代人的成長和懷疑精神的萌發都和80年代聯系在一起。同時,我也認識到,80年代的創作成就,包括理論,不可高估,因為起點太低了。另一方面,我覺得80年代非常重要,現在講“現代性”等一些概念,如果沒有80年代是沒法講的。五四時代,“現代性”問題被理論化地提出來,到了80年代,一些詩人、理論家進行了新的反思與追問。從80年代到現在,我覺得最重要的是有一批建立了個體詩學的詩人的出現,包括“朦朧”詩人和“第三代”詩人,以及不能被這兩個概念涵括而堅持獨立寫作的,例如王小妮這樣的詩人。
王光明:曉渡剛才說,談論80年代詩歌不能就詩歌談詩歌,必須放在思想文化思潮、藝術思潮、文學思潮等整體性的推動力量下進行觀照。同時,80年代也只是一個起點,因為有這個開始,詩歌才能從國家的話語形態到一代人的話語形態,最終能夠在個人身上得到落實。剛才,沈奇講到謝老師提出“百年和解”這個概念,是他今年聽到的兩個最重要的詞之一,我們請謝老師談談“百年和解”。
謝 冕:我只能非常簡單地說。正如剛才孫紹振所說,“朦朧詩”出現以后很快就被否定了。藝術上的發展、詩歌創造的過程和詩歌潮流的興起,一定有它美學上和思想上的道理。過快地否定,并企圖在短時間內取而代之,這是違背藝術規律的。1980年代,“朦朧詩”出現以后,為我們提供了很多東西。從小的方面講,個人情感、小我、舒婷式的感傷情緒等得到尊重;從大的方面看,對時代的質疑,甚至抗議,對一代人的追求得到肯定。“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一代人的呼聲應該得到尊重。“朦朧詩”所提供的藝術經驗應該得到尊重和很好的繼承。但是,我們沒有很好地繼承,而是很快地否定了。藝術上的問題,不是敵我的問題,不是勢不兩立的問題。為什么當初我們三個人不約而同地受到一股壓力呢?是一種習慣思維。那種思維認為,詩應該如此,不應該如此。他們認為必須那樣,而我們認為那樣走下去是不行的,于是就產生了非常敵對的情緒。他們甚至把藝術的問題按照政治的辦法看待,這是非常不可取的。企圖用非藝術的規律來引導藝術,這是無效的。“盤峰論戰”的意義在我看來已經煙消云散了,因為藝術不是非此即彼的,而是各有優長。這樣才能得到良性發展。“百年和解”說的不是這個問題,而是古典詩歌和現代詩歌的關系問題。現代詩歌以前把古典詩歌當作“假想敵”,現在發現不對了。其實二者本來就是“一家人”。新詩也好,古典詩歌也好,本來就是中國上千年的詩歌傳統延續下來的結果,只不過語言有了變化、內容有了變化、思想感情和表達方式有了變化而已。過了一百年,新詩終于成熟了,知道自己并沒有與古典詩歌之間斷裂,也不是敵人。我對“朦朧詩”運動中批判我們的人持一種寬容的態度,因為正如馬克思說的,非音樂的耳朵,真正的音樂對它是沒用的。新的音樂需要新的耳朵來聽。他們和我們一樣,都曾受害。當他們把我們當做敵人的時候,我覺得我們一笑置之即可。事實上,這些分歧都已經過去了。
王光明:謝先生所說的“百年和解”,是說對詩歌而言,沒有勢不兩立的問題。過去胡適把“新”和“舊”對立起來,是要古典詩歌為新詩讓路,爭取新詩的合法性,現在一百年過去了,謝先生認為新舊對立可以和解了,因為無論古典詩歌與現代漢語詩歌,都有它共同面臨的基本問題,詩歌只有觀點上的分歧,趣味上的不同,沒有根本上的敵對。他的“百年和解”讓我想起我非常喜歡的法國思想家羅蘭·巴特的一個觀點,他說文學在思想領域永遠不尋求對決,而是尋求勝過,也就是超越。
吳思敬:我覺得今天這場討論還是非常有意義的。今天并不是簡單地把“三個崛起”的作者請到一起介紹一下歷史背景。實際上,“三個崛起”問題構成了當代文學史上的一個學案。這個案例是非常有代表性的。中國詩歌發展過程中,政治和詩學的糾纏在對“三個崛起”的批判當中表現得非常明顯。不管是謝老師、孫老師,還是徐敬亞也好,他們當初并不是從政治角度提出問題,比如對體制和制度等提出看法,而是關注青年詩人的探索沖破了過去的牢籠,有新的東西出現了,這代人的詩跟以前的不同了。他們討論的范疇只在學術領域。但是,在當時那個“極左”的時代,有幾個因素促成了對“三個崛起”的批判。第一,基于宣傳主管部門領導的表態。尤其有些自己也寫詩的人在領導的崗位上,他們的詩歌立場對批判就起到了很大作用。第二,這場討論后來波及到香港。謝老師和孫老師的文章發表后,我不知道香港的反應。但是敬亞的文章發表后,我看到香港的報紙上把它政治化了,這也導致批判“三個崛起”升級。當時,他們三個人是主要代表,我也是“朦朧詩”崛起過程中的見證人。剛才敬亞提到眼界和情懷的重要性,我非常同意這一點。眼界,也就是說你當時得接觸到這些人。當時,因為我在北京,就有幸接觸到這些人,像林莽、一平、江河、顧城等朋友。所以,我和這一代詩人有一種先天的聯系。雖然我當時是老大學生,1965年就大學畢業了,但是我和他們的年齡差也就七八歲,所以我覺得跟他們比較接近。“朦朧詩”運動起來以后,謝老師1980年5月7日在《光明日報》發表《在新的崛起面前》,我讀到了。同年八月份,我在《北京日報》寫了一篇《要允許不好懂的詩存在》。實際上,這就是在為“朦朧詩”呼吁它們存在的權利。后來我接著也受到批判,當時《解放日報》的記者就發表文章“和吳思敬先生商榷”。后來《詩刊》提供了一個機會,讓我參加了,還有謝冕老師、孫紹振老師,也就是后來的“定福莊詩會”。“定福莊詩會”用朱先樹寫的報道的話概括就是“一次冷靜而熱烈的交鋒”。當時這個會我覺得開得是比較好的。雙方的主要代表人物都到了:支持“朦朧詩“的一方有謝冕、孫紹振和我,還有鐘文老師,對立面有丁力、宋壘等。這個會當時沒有政治壓力,大家暢所欲言。
“三個崛起”本來是個詩學問題,但是“左”的思想,把它和政治問題聯系在一起,從而給當事人造成了巨大壓力。這是歷史的教訓。我覺得我們今天在重溫“三個崛起”,既要看到他們詩學主張進步、科學的一面,也要看到他們的勇氣和人格力量,這是值得后來的詩人和評論家記住和學習的。
王光明:謝謝吳思敬先生。他不僅為我們提供了“三個崛起”的一些歷史背景,總結了歷史經驗,而且提出是當代學界的一個學案。作為一個學案,對它研究不是一兩天就能完成的。今天對“朦朧詩”和“三個崛起”的回顧與反省,只是一個開始,更深入的探討還有待今后進一步展開。
徐敬亞:感謝那個遙遠的、激情的、殘酷的年代,把我們三個偶然的人像桃園三結義一樣聯系起來。現在看我們的文章水平并不高,而且我們評論的對象很快就發生了分化、轉換。唯一值得稱道的是我們三個當年那種原生態的學術思想。它們完全是自發的、無功利的、發自內心的真誠。那里面也許含著真正的學術因子,這種真誠是值得懷念和記憶的。“三個崛起”在藝術、政治、文化等各方面的意義,用幾句話很難說清楚。面對著當今的世界,面對新的詩歌怎么辦。這些詩歌可能已經不再是崛起,而恐怕對我們來講是“墮落”。“突圍”不僅是歷史的需要,也是我們的當下課題。我想說的是,如果我們三個還是一個有著原生態學術思想的評論家的話,我們應該再次直面這墮落的現狀。我們已經被更多妨礙詩歌的因素所包圍。“泛詩歌”時代已經來臨,“準”詩的時代已經來臨,大量的詩歌已經離我們的標準而去。越來越多的詩歌從寫作方式、發表方式、審查方式到評獎方式、詩人聚會方式、閱讀方式、傳播方式,以及所有的點贊方式,正在改變我們固有的詩歌生態系統。我們怎么看待這種詩歌才是最重要的。包圍業已降臨,正如當年的崛起降臨一樣,希望二位和我,以及大家,再度“突圍”。
王光明:好!非常感謝謝冕先生、孫紹振先生和徐敬亞先生昨天與今天的貢獻,感謝大家的熱情參與!各位女士們、先生們,今天的對話到此結束,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