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述兩方樹兜蔣氏華僑墓志銘的史料價值

梁春光

摘 要：福建泉州華僑歷史博物館珍藏有印尼泗水華僑蔣備庭的墓志及蔣報企的墓志拓片。這兩方墓志如實記載了早期樹兜華僑謀生海外的艱難過程，反映了兩位鄉賢愛國愛鄉的赤子之情，成為研究清末民國樹兜華僑史及地方史不可多得的文物資料。

關鍵詞：樹兜；華僑；墓志銘；價值

福建泉州鯉城樹兜位于紫帽山麓東側，蔣姓聚族而居，是泉州新門外著名僑鄉。樹兜國內人口4410人，旅外鄉賢16209人，其中印尼12882人，主要集中在泗水等地。泉州華僑歷史博物館珍藏著華僑蔣備庭的墓志、蔣報企及夫人的墓志拓片，是樹兜蔣氏后裔于1999年11月惠贈我館。同一家族的兩方墓志，成為研究清末民國樹兜華僑史及地方史不可多得的文物資料。為方便讀者分析研究，先將兩方墓志銘文加以標點，悉數抄錄。

1 墓志解讀

蔣備庭墓志銘為黑頁巖質（圖1），縱38厘米，橫43厘米，厚10厘米。志文雙面豎排，陰刻楷書，共32行，滿行20字，共563字。內容如下：

剛峰蔣君墓志銘

南安吳增制文

晉江林翀鶴書

辛亥嘉平，南北共和之局完。郡南一帶斗禍猶烈，余為友人牽率出與調停，計須彌補數百金，始得解倉，卒中無措乎！念蔣宗華君夙好且慷慨仗義，當可謀，則由彼處輿轎逾嶺冒寒相訪，涂遇陳姓友人，似聞君已沒，而未確者。余驚且疑命輿者，力捛其家，君果于十一月十三日沒矣！君配黃縞素出言：“君所以致死者，聞南洋商業違其規畫折閱數十萬，一時憤急，茹而不吐，故至此。”又言：“君病狀甚，悉余亦悄然，悲而歡。”君之高識絕人，何盈虛消長之理，尚未有以悟耶？

君之生也，孤寒特甚，溷跡塵埃久之，弱冠走南洋之泗水，由傭而販而賈，崄阻艱難備嘗之矣！物情世故之變幻盡知之矣！故無所憑藉，數十年積貲大萬，以老練推為泗水商會協理，不可謂非人杰也！然廢著之贏朒，人事半，天事亦半。贏者可朒，朒者亦可贏。烏知贏者之贏而不朒耶？烏知朒者之朒而不贏耶？又烏知朒者后之所贏不愈于朒者今之所朒耶？以君知時善任，苐患無身，何患不贏。胡焦灼以至自殞，其亦不達甚矣！抑數之所在莫之為而為也。嗚呼，后有謀地方善舉者，無可與言矣！

君諱備庭，字宗華，號剛峰，世居晉江奇樹鄉，父寬厚，君序二，子五：報佩沒，報盤殤，報作殤，報籠、報喜，孫三：以科、春成自報籠出，象坤君之外孫，承報盤祧。女四：長適晉江諸生李一葉，次字吳未嫁沒，三適李，四適葉，女孫一。君生道光己酉五月十三日，春秋六十有三，壬子十一月十四日葬南安三十三都山后鄉，土名對面山，位坤艮申寅。

乃為銘曰：“少不如人，阨于涂炭，山隰榛苓，古人所嘆，矯矯不群，終能自見，后有述者，華僑列傳。

泉郡石室居吳釗刊

蔣報企及夫人的墓志拓片兩張（圖2），縱33厘米，橫57厘米，志額篆書，正文共32行，共698字，文后附世系表。

清敕授承德郎前泉州中國銀行行長五代大父仰范蔣公敕封安人五代大母理順吳氏安人墓志銘

前進士林騷撰文

前翰林院編修張琴篆額 上海大學學士陳家楫書丹

君蔣姓，諱報企，號仰范，晉江奇樹鄉人也。欣然而貌古，有特識，能消息盈虛。少即渡洋，是時，航海者率用帆船，由泉至泗水須余二月，其堅忍奮厲如此。啇業既發展，擁資數十百萬，乃設油米廠，蓋其貨定購，興也勃焉，亡也忽焉。

數回國，初倡建宗祠，際民元，創明新兩級小學于鄉，設明新錢莊，墾紫帽山，植茶果，為學校資源與功族地，開遠報察策基金，慨輸至五萬，于是，學校無經費憂，共聘江蘇侯鴻鑑長明新師范，成就高材生。君富而有聲譽民，四任泉州中國銀行行長，甚稱職。當匪禍縱橫，組織鄉團屏翰桑梓，晉南聯鄉保衛團相繼成立，君之風遠矣！兵匪交閧，共華屋半為軍閥所毀，浩焉長嘆！遂薄游普陀山，皈依印光法師。在泗各商號分與諸胤，晚年歸鄉，優游歲月，壽至八十有四。昔陸賈分金五子，命其輪養，君愿有以，自奉勝陸生多矣！

娶吳氏安人，性賢淑，凢君所以力行其善者，無不贊之、促之，惟恐事之未成，而名之不著，且樛木有逮下之恩，宜后嗣之昌熾也！壽至七十有九。君生咸豐丁巳二月十五日丑時，卒民國二十九年庚辰古歷正月十五日巳時。安人生同治壬戌十二月廿五日戌時，卒民國庚辰古歷正月廿日未時。子男：以查娶楊，以喜娶陳，早卒，以飲娶蔡，瑞草娶曾，早卒。以彬娶陳，文韜娶李，贊旺娶林，以根娶陳，以勇娶王，自孫毓梅以下表于后明。歲辛巳古歷二月廿二日合葬紫帽山柯厝山，坐坤向艮。銘曰：

浮槎萬里，猗陶是比。造士鄉邦，厥功甚偉。松柏后凋，鴻光踵美。白首同歸，五日而已。天之所厚，繁衍孫子。紫帽有山邱，墳長峙凌霄，巍巍懦立。吝起：

泉州文石居刊

2 墓志反映的華僑史

2.1 出洋創業

樹兜華僑最早出洋的是下店的蔣既淑（宿），因其在家鄉無法生活，大約于清道光戊申年（1848），作為“豬仔”南渡到荷屬爪哇島，以理發為生，兼作小販。經過二十多年的勤奮經營，終于發家，成一富商，并娶當地馬來女為妻。清同治癸酉年（1873）率妻子回鄉，建了一座回字形大宅，至今仍存。

蔣既淑的發跡返鄉，建宅酬神十分顯赫，引得饑寒交迫的鄉人羨慕不已。在他的帶領下，樹兜“備”“報”字輩的年輕人相繼前往泗水，發家致富的過程大同小異：初到時先“浪幫”（投靠親友店中做臨時工）；進而做“背伯”（小商小販），獨立謀生，在“巴剎”（市場）擺攤賣貨；稍有積蓄便開起“阿籠店”（小店），部分善于經營者開辦“土庫”（公司）。這些“土庫”都在泗水的“把必安街”，而且店名多以“合”字冠頭，反映了早期鄉僑出洋謀生的地緣特點。

志主蔣備庭（1849—1912）也不例外，少時因極端貧窮，賣身去梨園戲班作戲仔，“弱冠走南洋之泗水，由傭而販而賈”“無所憑藉”，白手起家，開辦“合順號”土庫，經營咖啡、糖、大米等生意，經營得道終成富僑，被推為“泗水商會協理”。志主蔣報企（1857—1940）早年隨叔父備求、備火，與宗叔、另一志主備庭等一起乘帆船，歷時2個多月才到印尼泗水。初叔侄合伙經營“大合記”，分家后自行創辦“合德號”土庫，“擁資數十百萬”，還開了一家“明新錢莊”，在泗水一帶十分顯赫，被譽為樹兜首富。

2.2 熱心社會事業

奇樹蔣姓聚族而居，在鄰鄉中算是小姓，常受大姓之欺，早時就有蔣家女兒不嫁吳家一說。志主蔣備庭在家鄉興建五開間大厝，轉運材料過境灰窯埔時，就遭到延陵吳姓“阿散”（流氓）的刁難。志主蔣報企的伯父蔣備求在泗水去世，將棺材運回家鄉，經過灰窯埔時被扣留，說是不祥之物，過境影響平安。

有鑒于此，富僑蔣備庭及宗侄蔣報企等有識之士深感鄉弱被人欺，1907年曾與族親蔣報企攜巨款結伴回鄉興建蔣氏宗祠，為加強蔣氏宗親團結、振興家族不遺余力。樹兜還聯合附近浮橋、高山等八個鄉村組成八鄉會，每逢爭執即可調處，財政由樹兜富僑負責40%。

蔣報企“浮槎萬里，猗陶是比。造士鄉邦，厥功甚偉”。1911年，他捐資創辦“明新高、初兩等小學堂”，學生一律免費。1913年改名“明新高初兩等小學校”，聘請墓志撰文者林騷為名譽校長。又開墾五侖“明新茶園”及開辦泉州“明新錢莊”作為明新學校經費來源。1918年，印尼華僑蔣開遠、蔣報察等建立“明新學校基金會”，報企慷慨捐資五萬盾。1922年添設師范科，聘請江蘇無錫侯鴻鑒任明新師范校長，“成就高材生”，招收男女生30人，學費全免，并免費提供膳食校服。

泉俗械斗明已有之，清初甚至還驚動雍正皇帝詔諭責斥。墓志開頭“郡南一帶斗禍猶烈”講述的就是如此，“郡屬械斗最為惡習，有大小姓會、東西佛會，勾結數十姓，蔓延數十鄉。”“兩方械斗，認族不認親，雖翁婿甥舅，相持不讓。及死傷多人，始罷戰議和，雙方推除死者人數外，按名給恤的了事，并不報官，各親串仍往來吊唁。當爭斗時，雖兵警亦難禁阻。”那些按名給恤的錢，多數靠有錢人尤其是海外華僑解囊樂輸。光緒十九年（1893），泉州南門外名僑曾天眷回國，值近鄉大械斗，就賠費巨金，為之和解。

辛亥革命，新舊交替，墓志書者林翀鶴被地方人士推選為保安會會長，制文者吳增為副會長。吳為調停郡南斗禍，“計須彌補數百金”，不知所措之際，立即想到曾出資修建新門外通往郡城吊橋（今臨漳門）的蔣備庭為人豪爽“慷慨仗義”“當可謀”，“則由彼處輿轎逾嶺冒寒相訪”，當途中得知其死訊后不禁感嘆：“后有謀地方善舉者，無可與言矣！”民國期間，宗侄蔣報企也曾出面調解市區南岳與伍堡之間的械斗，代付巨資賠償雙方人命錢，使長達數十年的械斗平息。

2.3 落葉歸根

早期華僑出洋謀生，客居異域，但大多沒有歸屬感，覺得“他鄉雖好，卻非久留之地”，始終心不忘國，期盼能夠早日衣錦還鄉，落葉歸根。志主蔣備庭、蔣報企叔侄待子女長大成人后，均將海外實業盡數交付，自己回家養老，安度晚年，死后葬于家鄉。蔣報企夫婦更是“白首同歸”，五日之內雙雙謝世，真可謂生同衾、死同穴。

2.4 反映早期華僑重商逐利的特點

備庭妻黃氏出言：“君所以致死者，聞南洋商業違其規畫折閱數十萬，一時憤急，茹而不吐，故至此。”俗話說，勝負乃兵家常事，蔣備庭不會不明白生意場上“盈虛消長之理”，然而，他還是因為南洋生意一時挫折，遭受損失，氣急攻心以至如此，從中可以看出閩南華僑重商逐利的特點。旅菲華僑盧謀乞1951年在家鄉石獅興建萬安樓時，特地刻上這么一副大門對聯，上聯“謀利爭權無不遂意”亦準確地反映了屋主及志主蔣備庭等海外華僑的共同心態。

2.5 蔣報企夫婦墓志特征

蔣報企夫婦的墓志有一個明顯特征就是正文后刻有世系表，對于志主的婚配情況、后嗣繁衍等一目了然，十分直觀，甚是罕見，意義不凡。根據該表，直至墓主夫婦去世時，可知共有9子9女，繁衍18孫、19孫女，曾孫6人、曾孫女3人，可謂丁財兩旺，福壽全歸。

泉州華僑歷史博物館保存著兩張同時捐贈的老照片，為“蔣報企先生暨徳配吳安人出殯儀式”和“蔣報企先生暨徳配吳安人靈厝紀念”。從照片中可以看出，當時在屋前留影的戴孝后裔密密麻麻，細數之下共有51人，做功德拜祭用的紙糊靈厝數量很多，花樣百出，極盡奢華，備享哀榮。

3 墓志反映的地方史

民國期間，地方不靖，軍閥混戰，民不聊生，“富甲泉南”的僑鄉樹兜更是首當其沖，引起歹徒垂涎，綁架敲詐勒索事件時有發生，富僑蔣備庭、蔣報企更是深受其害。據《慈惠蔣母黃太宜人墓志銘》（蔣備庭夫人）中講到：“……而世俗衰薄，有無賴藉事侵牟，宜人輒持之有理，不為威屈勢奪，卒得以無事，如是者非一端。”據備庭的曾孫介滿介紹，有一次，一伙歹徒晚上要來“強貢”（打家劫舍、敲詐勒索），因其內部有人事先將消息透露，曾祖母聞訊鎮定自若，吩咐長工早去休息，遂將圓豆灑滿下廳，然后中門大開，自己端坐廳堂，旁邊放著一把三叉耙。夜幕降臨后，幾十個強盜來到門前，發現異常，探頭探腦，猶豫再三，沒有一個敢進來，竟灰溜溜地逃走了。曾祖母臨危不亂，化險為夷，如此氣節身為須眉尚且難以做到，何況一介女流。原來蔣夫人不僅膽大，而且頗會些少林拳腳，令人感佩。

志主蔣報企更是命運多舛，華屋歷經數興數廢。1918年，五開間帶雙護的三落大厝被兵匪顏國爵、李漢陛燒為灰燼。為了監督明新學校的工程，報企不時偷偷返鄉，1919年6月25日，報企正在工地后面的上塘宮賭博，王振南部的十幾個民軍突然闖入要將他拖走，幸好旁人出手相助才得以逃脫，每想到此，報企怒氣難消，心有余悸，從此不敢回鄉。

為保護僑鄉人民的生命財產安全，樹兜有識之士于1920年協商成立鄉團，富僑報企、報察各付5千元，作為鄉團臨時經費，后聯合附近延陵、大霞美等鄉村正式成立“晉南聯鄉保衛團”，團址設明新學校內，經費全部由樹兜鄉負責。鄉團第二度成立時，經費由上等戶認捐一百股，“合德號”蔣報企、“合泰號”蔣報察各三十股，款存明新錢莊。

志主蔣報企重建后的房屋面積多達2000多平方米，1925年被孔昭同部焚毀，從印尼運回的兩個大保險柜也被劈開，存放里面的黃金首飾、鉆石銀元無一幸免，損失慘重，年底再度重建，尚未油漆，為避兵匪舉家南渡。經過幾番折騰后，志主心力交瘁，看破紅塵，一心向佛，皈依普陀山印光法師。

4 墓志體現的藝術價值

蔣備庭墓志撰文者南安吳增（1868—1945），字桂生，自號養和居士，又號古豐州人，光緒三十年（1904）進士，清內閣中書。工詩，時以詩文會友，組織“弢社”。書丹者同科進士林翀鶴（1863—1932），字祐安，號一樸山人。《泉州市鯉城區近現代人物資料匯編》第二輯這樣評價：“工書法，行書尤善，出入于米董之間，運筆輕快飄逸，善藏鋒，不見其出入處，如古屋漏痕渾然天成也。米南宮惡柳書，蠶頭燕尾，筋骨怒張。祐安學米，力矯此弊，故其字別具韻致，秀麗可喜。弘一法師見其字嘆賞曰，斯人若居通都大邑，則書名大振矣。評為當代福建書家第一流人物。翁亦善小楷，鋒勢備全，無刻意做作之勢。時人墓志碑銘多出其手筆。”

蔣妻黃氏言：“君病狀甚，悉余亦悄然，悲而歡。”“余”指制文者吳增，該文說的是蔣備庭病得很嚴重時，聽說吳增悄然落淚，既悲傷又歡喜，由此可見墓志主人和撰文者之間的深厚交情。墓志撰文言簡意賅，自然流暢，感情真摯，又以林翀鶴擅長的小楷完成，藝術價值頗高。

蔣報企及夫人墓志由前進士林騷撰文，前翰林院編修張琴篆額，上海大學學士陳家楫書丹。林騷（1875—1953），字醒我，又字叔潛，晚年自號半村。光緒甲辰（1904）與宗叔備庭墓志書者、兄翀鶴同中進士，授晉江縣知事。歷主“溫陵弢社”多年，為閩南詩壇祭酒之一，著有《半村詩集》，常替人家寫祭文、墓志、壽序等。篆額者張琴（1876—1952），字治如，晚號石匏老人，莆田人，與吳增、林家昆仲同中進士，授翰林院編修。1911年被選為中華民國國會議員，翌年在北京兼任《亞東新聞》主筆。后歸里獻身莆田教育事業，主要著作有《莆田縣志稿》《桐云軒詩文集》《桐云軒書畫集》等。其詩文、書畫、篆刻手跡，均為世人所珍藏。書丹者陳家楫（1901—1955），字如川，號作舟，別署一葉，上海大學美術科卒業，創辦泉州溪亭美術專科師范學校，1953年任晉江專區文物管理委員會主任。擅長金石篆刻及魏碑書法，傳略記載他“工書畫、詩文，于學無所不窺，尤精篆刻，興酣筆落，奏刀騞然，摛龍擷驪，若見風云雷電，盡冶古今為一爐”[1]。

兩方墓志撰文、篆額、書者均是社會名流，代表當時泉州郡城甚至福建省內古文、書法藝術的最高水平，是研究清末民國詩書名家造詣的第一手素材，正因為此，墓志越發顯得珍貴。

5 結束語

這兩方墓志如實記載了早期樹兜華僑謀生海外的艱難過程，反映了兩位鄉賢愛國愛鄉的赤子之情，印證了清末民國泉州僑鄉的動亂情況，對從事華僑史、地方史、藝術史及名人傳等研究大有裨益，彌足珍貴。

參考文獻

[1]鯉城區方志委.鯉城區志[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