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本文用闡釋學的理論分析了馮至的《十四行集》,對作品藝術內涵理解多元化的合理性作了進一步的探討。受特定歷史文化語境的限制,當時的詩歌闡釋者主要看到了其與西方詩歌的密切聯系,而忽略了其與古典詩歌傳統之間的淵源關系。從某種意義上講,馮至超越了純粹的西方傳統或東方傳統,創造了中國知識者的生存范式。
關鍵詞:闡釋學 視域 馮至 十四行詩
中國的現代漢語詩歌運動是在西方文學的影響之下發展起來的,近代的現代詩人幾乎都是從西方浪漫派和現代詩歌潮流中吸取營養和詩歌的觀念,開始自己的創作實踐。詩人聞一多則在詩歌格律和形式方面開始了向西方學習的探索,他認真模仿西方各種詩歌形式,西方的十四行詩體(Sonnet)也是在這時引進來的,聞一多先生還為它起了一個的中國名字叫“商籟體”。這種詩體起源于意大利民間,十四世紀通過但丁和彼特拉克等大師的精心改進,達到完美的境界,成為一種格律謹嚴的詩體。漢語創作的十四行詩歌中以馮至的二十七首十四行詩最為出色,魯迅曾經對馮至的詩歌愛護備至,稱他為“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
一.穿越時空、超越個體經驗的洞察力
馮至曾表示他的《十四行集》是在里爾克的《致奧爾佛斯的十四行詩》直接影響下寫成的。①將馮至的十四行詩放在用闡釋學的視域下進行解讀,無疑能使我們在更深層次上理解其詩歌內涵。伽達默爾的哲學闡釋學認為,闡釋“視域”決定闡釋行為,文本主體與闡釋主體各自的思想視野均受限于其“生存”的“文化語境”,其中限制文本主體思想視野投射的“文化語境”通常被稱之為“原初視域”,限制闡釋主體思想視野投射的“文化語境”通常被稱之為“當下視域”。有學者認為,“只有當兩個歷史背景,即解釋者的‘先見和被理解者的內容,能夠融合在一起產生意義,才會出現真正的理解。”②這里的“先見”就是闡釋主體的“當下視域”,“內容”就是文本主體的“原初視域”。只有文本主體的“原初視域”與闡釋主體的“當下視域”實現了“視域的融合”,真正的理解才能發生。
在伽達默爾的闡釋學理論中,文本主體和闡釋主體之間不是主客對峙的矛盾關系,而是互為主體的“存在論”關系;在闡釋過程中,闡釋主體的“當下視域”和文本主體的“原初視域”之間并非“覆蓋“吞噬”的敵我關系,而是既互相平等而又互相依存的“對話”關系。只有當這兩方“視域”實現了“融合”并產生了“嶄新的視域”,而這方“嶄新的視域”又被闡釋者所擁有的時候,真正有效的闡釋行為才可能發生。由于文本的“原初視域”相對穩定,闡釋主體的“當下視域”則永遠變動不居,即“一代有一代之視域”,因此,闡釋主體對文本主體的闡釋永無止境。
受“五四”時期特定的“視域”制約,當時的批評者對馮至的十四行詩多不以為然。對于十四行詩,“五四”闡釋者所擁有的“當下視域”遠遠不能揭示問題的全部。對于處處滿溢著膚淺的感情表露的抗戰詩,馮至的十四行詩不僅顯得深奧難懂,而且人們也不習慣這種思索人生經驗的表達方式。所以,馮至的《十四行集》只是在當時的西南聯大,在一部分教師和學生中得到稱贊,后來在官方文學史上就很少被提及,有些進步詩人如何其芳等人甚至還對它頗有貶詞。
在戰火紛飛的離亂之中,殘酷的現實擊碎了昔日的幻夢。詩人把對戰爭歲月中人的命運的理解放在廣闊的時空高度和人性向度中去理解。他清醒地看到,由于戰爭的突然來臨打碎了一部分人以自我中心的人生迷夢,使不同的人們由于戰爭災難而表現出一種不由自主的聚合與靠攏,如那“不同的河水/融化一片大海”(《十四行集·七》),這是站在民族危急關頭每一個有良知的中國人必須作出的義無反顧的選擇,因為“有同樣的警醒/在我們的心頭/是同樣的運命/在我們的肩頭”(《十四行集·五》)。
這種民族的向心力、凝聚力超越了狹隘的民族范圍,使人聯想到對整個人類命運的擔當與憂思,從而使這些警醒與思慮獲得了更為普遍而超越的意義。詩人同時又以預見未來般的深刻提醒人們,“要愛惜這個警醒/要愛惜這個運命/不要到危險過去/那些分歧的街衙/又把我們吸回/海水分成河水”(《十四行集·五》。這是對人類群體由于災難過去之后容易出現的疏松、散漫、自私的警告與憂慮,對人類惰性與劣根性的一種深刻洞察與揭示。
魯迅對于馮至的創作有過深刻的評價:說他們“攝取來的異域的營養又是‘世紀末的果汁:王爾德、尼采、波特萊爾、安特萊夫們所安排的。”③這里所指的“‘世紀末的果汁”,在馮至的創作里也是比較明顯的。
二.站在中西文化交匯點上的詩人
馮至1930年至1935年在德國海德堡大學留學,里爾克和歌德、存在主義對人生意義的探尋沖擊和改變了他的文學觀。歸國后他一直沒有間斷對里爾克詩歌的翻譯,并且他的翻譯作品應該說至今無人能媲美。《十四行集》中,詩人對個體存在的肯定、對生與死的沉思、對生命意義的探索等等都與存在主義有著密切的關聯。不過,馮至把他所理解的西方文化,熔鑄于他的審美心理與生命體驗,與他即成的文化心理、社會生活和生命體驗等原初視域有著密切的關系。
馮至的原初視域中沉淀的一些傳統文化的因素,對馮至本人接受存在主義觀念有相當大的影響。有些是他有所自覺,在文章和詩中有所陳述,而另一些則可能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因為這些因素已經成了中華民族的集體無意識形成了作者沒有意識到得“原初視域”。外來文化理念與主體的情感體驗相吻合,或者經過了接受主體的改造與“誤讀”,才會進入作家的生命體驗之中。因此,一個接受主體面對異質文化,所持的態度應該是充分的領會與理解。馮至正是以這樣一種理性的態度對待傳統文化和西方現代哲學,因此在《十四行集》謳歌梵高的同時,也敬仰魯迅,禮贊歌德,也崇敬杜甫。馮至把歌德與杜甫放在一起比較,談到兩位大詩人的同和異、詩與政治、詩與自然;對比了歌德與杜甫對自然的把握:歌德由熱切的贊頌自然到靜的觀察和研究自然,將從自然中得到的規律和啟示用到人生和文學上,而杜甫對于自然也做了細致入微的觀察,將其深厚的情感熔鑄成詩句“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認為他們的共同點是在詩歌中反映了“收縮與擴展的規律”。
以傳統儒家群體為原初視域的馮至,對西方的存在主義哲學積極地加以揚棄,把獨立的個體引導至社會與群體的值閾中。《十四行集》中內蘊的是一種建立在獨立個體基礎上的自我與他人的融合,個體和群體的統一。因此,存在主義雖然影響了馮至,但在一定程度上被原初視域所融合。但這兩者不是簡單的調和,而是一種成熟的主體創造,是新的生命意識的產生。
馮至《十四行集》中這種嶄新的生命意識,在第一首《我們準備著》中得到了充分體現。在生與死的選擇中,個體的生命價值得以實現,這種價值取向與儒家觀念是密切相關的。第五首《威尼斯》中一座座“寂寞”的島嶼,并沒有陷入封閉與傷感的泥淖,而是讓人理解到每個人都承擔著作為獨立生命主體的責任和使命。在《給一個戰士》、《蔡元培》、《魯迅》、《杜甫》、《梵高》、《歌德》中,詩人對他們個體的奮斗給予了熱情的謳歌。在《鼠曲草》中,詩人在渺小的鼠曲草身上發現了她的“潔白”和“高貴”,尊重生命本身的價值和意義,在理解中表示贊和同欣賞卻沒有一味地膜拜。這不僅是對傳統文化的承載和延續,更有著一種真正的人道精神和生命意識。
馮至的沉思既沒有走向傳統,也沒有走入西方現代主義的困境,這種價值取向既是對西方個體本位和儒家群體本位的繼承,又是對兩種傳統的超越和創新。縱觀27首《十四行集》,詩人這種充滿智慧與沉思的詩歌風格,確實得益于歌德、里爾克等人,但又有著盛唐和宋詩風骨的融匯。
迦達默爾主張,應在理解的過程中將兩種“視域”交融在一起,達到“視域融合”。“這個更高更優越的新視界,既包含了文本和理解者的視界,又超越了這兩個視界,給新的經驗和新的理解提供了可能性。可以說任何視界都是流動生成的,任何理解都是敞開的過程,是一種歷史的參與和對自我視界的超越”。④基于這樣的觀點,縱觀馮至《十四行集》,現在我們所能夠感受到的是馮至在理解與領會中西方文化的基礎上,不斷超越所獲得的一個更廣闊的世界。
參考文獻
①馮至.1999《馮至全集》[M].河北教育出版社,第五卷97頁
②殷鼎.1998《理解的命運》[M].北京三聯書店,262
③魯迅.1981《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收《魯迅全集》[M].人民文學出版社,第6卷242-243
④王岳川.2003《現象學與解釋學文論》[M].山東教育出版社,94
(作者介紹:熊麗泓,蘭州交通大學博文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