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慨
蘇聯少年的成長歷程似乎總要強調戰斗的洗禮。在反抗欺辱的過程中,瘦小者固然需要善用心力,但要迎來人生的第一場重大轉折,還要仰仗成熟導師的指引:保爾·柯察金有水兵朱赫來,普京有柔道教練阿納托利·拉赫林(見普京談話錄《第一人稱》),我們這本書的主人公愛德華·薩文科,即日后的俄國國家布爾什維克黨(編者注:蘇聯解體后成立的一個極左政治組織)黨首利莫諾夫,用以改變人生的榜樣是火車站的死刑犯和城鄉接合部的流氓。
1943年2月22日,利莫諾夫生于高爾基州的捷爾任斯克,父親是哈爾科夫內務人民委員部(克格勃前身)最底層的秘密警察。挨揍之后,少年明白了一個道理:人分兩類,可以揍的和不可以揍的——“不可以揍的人不是因為他們力量更強或訓練更好,而是他們不惜殺人。”他從此親近流氓,以父親那樣的輔警為恥,以人人尊敬的下獄者為榮。
為了追求一位水性揚花的女青年,他寫了詩,前往勝利電影院參賽,最終從斯大林文化館館長手中領取了優勝獎狀。但一出影院,他就被帶到流氓頭子面前,后者要這位剛剛獲封的詩人為他的壓寨女友賦詩一首。興高采烈之余,流氓集團挾持著小詩人連夜進城尋歡,路遇青年婦女,遂施以暴力輪奸。利莫諾夫逃離現場,敲開心上人的家門,準備不成功便殺人,卻在當夜順利失去了童貞。
有點兒讓·熱內式的法國色彩?不,這是個典型的俄國故事,我們往下看。
利莫諾夫在家中自殺未遂,進出精神病院,索性不再上學,一心一意做起了詩人。不久前往莫斯科,靠著自學的裁縫手藝,為首都文藝界人士縫制資產階級的喇叭褲謀生,動輒割腕求愛,終于娶妻葉蓮娜,1974年以假猶太人的身份移民西方。
在紐約,他很快離婚,彷徨不定,失去了歸屬感,于是決定做同性戀,毅然向一個正在沙坑睡覺的黑人毒販示愛,主動委身,從此進入同性文化圈,并寫出小說處女作《俄國詩人偏愛黑大漢》。正逢蘇聯的明星詩人葉夫圖申科訪美,酒后在馬桶上讀到手稿,贊不絕口。很快有出版商登門,利莫諾夫成了大西洋兩岸小有名氣的先鋒作家。
1980年,他隨新情人來到法國,活躍于巴黎文學圈,做了伯爵夫人的情夫,1987年得到法國國籍。他又出了幾本書,銷量平平。但寫作本身從來不是他的目的,而只是成名的工具。“在巴黎待了四五年后,他感到名利是不可能來了。他可能終老一生是個二流作家。”卡雷爾寫道。
誰也沒有想到,就在這個時候,天下大亂。蘇聯忽然不復存在。利莫諾夫激烈抨擊趁亂上臺的葉利欽政府,以戰士和專業革命家自居——他戴眼鏡,留小山羊胡子,確有幾分捷爾任斯基或托洛茨基的神采——廣受外省底層青年的擁戴。1994年登記成立了一個新政黨。利莫諾夫本人也新娶了比他小31歲的俄國電視明星。
可這是個怎樣的政黨呢?它紅黑兩色的黨旗仿照納粹,黨徒多為光頭的黑衫青年。作為一黨之首,理當形同樂團指揮,可利莫諾夫曾這樣寫道:“我恨交響樂隊。我若一旦大權在握,就把所有小提琴家、大提琴家都掐死。”那想必是個典型的俄式結局。
經歷了又一輪入獄、勞改、獲釋和離婚后,今年75歲的利莫諾夫已基本上退出了俄國的政治舞臺。
埃馬紐埃爾·卡雷爾在敘述中多多少少加入了自己的故事。他出身名門(母親埃萊娜·卡雷爾·當科斯是法國的“不朽者”——法蘭西學院院士和享有高譽的俄蘇史學家),畢業于巴黎政治學院,幾乎在所有方面與利莫諾夫截然相反。他不討厭自己筆下的主人公,也說不上喜歡他;他不蔑視他,但也不崇拜他。他曾與利莫諾夫在紐約、巴黎和俄國有過面對面的交往,這或許不足以讓他解剖其人,卻足以讓他呈現之。他為之寫的這本書不能(嚴格地)稱做傳記——因為他說自己沒有去做事實核查——但你也不能把它歸入小說。你不能說人生如戲。你只能說戲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