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飛
當我們討論影視劇的價值觀時,我們在討論什么?
我們只是在討論要表現什么樣的價值觀,以及如何表現這個價值觀。但是,對于這個價值觀的正確與否,我們基本可以不用討論。因為在我們當前的審查體制之下,不可能有“不正確”的價值觀,比如說公開表現反黨反社會主義反中華民族的價值觀,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這是實情。
說出這個觀點,可能有人認為我是在反諷,在針對審查部門發牢騷,其實不然。審查部門有它的職責,它也不是自己說了算,它也是綜合了更高層的管理部門的意見以及占主流的民情民意之后做出的判斷。當然,這種判斷可能會有彈性,一會兒偏左一點,一會兒偏右一點,那也是正常的,畢竟對于創作的判定不像量一塊鋼錠的重量那么精準。不過,重量可以有誤差,但“是不是鋼錠”這個問題肯定是可以弄清楚并判斷出來的。
但是,進入真正的實操階段之后,這個所謂的價值觀是不是創作者真正信服并且身體力行的,這個值得深思。如果自己都不相信,能夠讓別人相信嗎?
我曾經在網絡上看到過一個小事例:一位母親帶著女兒到面館吃面,等待過程中,女兒因為肚子很餓,不停地催母親要面條。母親一直非常親和非常耐心地勸女兒要有禮貌,要理解服務員阿姨很辛苦,“要不媽媽先讓你看看手機吧”,用這樣的方法來安頓女兒。果然,女兒對服務員阿姨很理解,忍著肚子餓開始玩手機游戲。但因為面條一直沒上,女兒玩完游戲之后又開始著急吃面條了,這位母親繼續和顏悅色地讓女兒耐心等待,還批評她對服務人員不尊重等等,女兒很慚愧,表示要檢討自己。之后,母親到了窗口那兒找到服務員,馬上變了一副兇狠的面孔威脅服務員:“你個小婊子,再不上菜信不信老子一把火燒了你媽的店?”服務員嚇傻了,馬上表示第一時間上菜。母親回來之后,還微笑著讓女兒向服務員阿姨表示感謝。在甜甜的感謝聲中,面條也上來了,好像什么都沒發生過。
在這個事例中,母親其實信奉的是武力威脅的價值觀,但她對女兒的教育卻是紳士淑女型的。自己準備了兩套價值觀,不利于自己的就大肆宣傳,讓別人都用實際行動去踐行;有利于自己的價值觀就悄悄留著,關鍵時刻用來明哲保身或趨利避害。
如果創作人員也是這種兩套價值觀輪著用的人,很難想像他們的作品能打動人,也很難想像被他們的作品打動之后的人會遭遇什么樣的厄運:“讓別人學好,好自己使壞”——老炮兒講的話可謂一針見血。
硬湊一個故事去強行表現自己都不信的價值觀,這是創作者表現的“偽價值觀”。另外,還有一種必須批評的是“價值觀的偽表現”。
所謂“價值觀的偽表現”,就是想要表達的價值觀是正確的,沒問題的,但表現的方式是不對的,或者表現的方式是根本不合邏輯的,也就是說,從A+B根本推導不出等于C來,但最后創作者強行讓A+B=C了。
許多影視劇,講故事的過程是一回事,但最后得出的結論是強行加上去的,是為了應付審查強行加上去的。這種情況下,故事對價值觀的論證過程其實是不合邏輯的,如果觀眾沒有看到最后那個表達觀點的臺詞和動作,那他們接收到的很可能是相反的價值觀。
小時候聽過一個笑話,有人不認識釣魚的“釣”字,以為它是“鉤”字,所以看到“釣”字的拚音時,就直接念成了“D-i-ao,鉤”——前面的拚音全都指向“釣”,但結尾的時候急轉直下突然強行變成了“鉤”。
如果這種“鉤魚”影視作品質量低下、無甚影響,那還好說;如果制作精良,或者因為小鮮肉或話題性引起巨量觀眾圍觀,那就有可能誤導觀眾,甚至有人故意用這種方式包藏禍心給觀眾反向洗腦,那就是比較可怕的情況了。
以上已經說明了影視創作中價值觀的問題,如果規避開以上“偽價值觀”和“價值觀的偽表現”之后,下一步要做的就是如何表現正確價值觀了,我認為其核心問題還是講好故事。
外國人已用了中國元素中的“花木蘭”“熊貓”等等來傳達他們想要表達的價值觀,那我們現在該如何追趕他們,甚至反超他們?個人認為,我們在影視產業方面,最重要的不是沒有價值觀可表現,也不是沒有思想可以闡述,而是——講故事的手法落后于人。我們一旦開始講故事,尤其是主旋律故事,往往容易流于好大喜功、貪大求榮,動輒上升到國家榮譽、民族危亡,而忽視了受眾的感受,尤其是全世界受眾的接受度。
外國人借用我們的元素來講他們的故事,這一點他們已經做得登峰造極。我們應該做的是什么?其實是要用外國人講故事的手法來講中國故事,把我們的價值觀融入進去。想要用好外國人或全世界優秀編劇的創作手法,我們還有許多工作要做。
現在在編劇領域有許多誤區,許多人自詡為編劇,這樣的人一般都是“自覺成材”,或者根本沒學就成了“才”。比如說,退休了,沒事兒干了,當編劇;別的行業全試過了,不行,當編劇;還有更高的追求,但要先攢點錢,當編劇;想曲線救國去當導演或制片人搞潛規則,先當編劇。這些人當編劇的勇氣從哪兒來?其實就因為他們會寫字。會寫字就行了,還需要什么?
許多來我公司應聘的人,都說給他一個機會,他給我一個奇跡。結果我真給他機會了,他給我的是一個奇葩。
沒有經過專業訓練的人,直接就沖上去干,最后是空有熱血抱負,實干起來卻沒有任何章法。但他們有他們的一套辦法,總結如下:戲不如人,歪理出門;理不如人,就撈偏門;偏門不夠,狗血來湊;狗血不靈,怪力亂神——實在畫不出濃眉大眼,最終就直接用歪瓜裂棗引出一個正能量:你看,價值觀對了,給錢吧?
其實,價值觀對了是一分錢沒有的,你得講好故事,講好中國故事之后,價值觀才能被人接受,這樣的價值觀才值錢。
我們有上下五千年的歷史,我們的題材太多了,即使有審查制度,仍然還有非常多的內容可以寫。重要的是你有什么樣的技巧可以把它寫好看?
職業編劇的能力,就是在無論多小的空間里,無論在多嚴格的控制下,仍然能長袖善舞、把一個最平淡無奇的題材講出彩來。心比天高可以,技術上得過關。你再愛你的父母,但他們生命垂危的時候,你肯定是去請專業醫生,不可能想親自上陣動手術吧?
道理是一樣的,沒經過技術培訓,光有遠大理想是沒有意義的,只會起反作用。所以,想講好中國故事,首先還得從根子上抓起:訓練自己的創作能力。
正因為如此,編劇教育、影視行業的職業教育,是非常重要的基礎工作。我在很早的時候就多次提過編劇的藍翔技校,甚至當年還去看過校址想促成這樣一所學校的誕生。但最大的問題是這樣的學校成本高、收益低、運營復雜,而且培訓出人才來留不住,沒有培訓出來的還會死纏著不走,典型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只好放棄了。
最務實的工作,是從創作的基礎技術層面抓起,這才是講好中國故事的第一步,一切價值觀的承載都始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