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明
陳人杰的《西藏書》擺放在案頭好久了,我嘗試為這部以吟詠西藏大地風物人情為主的題材和風格都較為獨特和別致的詩集,寫下自己的感觸與心得,盡管一再地打開它,在那些有如神工的詩行之中流連駐足,樂而忘返,但好長時間以來,我始終找不到恰當的言辭來準確描述自我閱讀的體悟和感懷。這位優秀的浙江詩人三次被派援藏,在海拔四千九百米高寒地區戰勝一切困難而出色完成組織安排的工作,對其詩作不作細致的描述和歸總,似乎對不起詩人身體與心靈的巨大付出。毋庸置疑,無論是從視野的拓展上,從情懷的激蕩上,還是從精神高度的提升上,援藏經歷都構成了詩人不可多得的藝術財富。著名詩人葉延濱曾這樣評價陳人杰:“他詩意地棲居在西藏的山川大河、草原戈壁、人文宗教之中,重新創作了他的山水、親人以及山水中的生靈。他憑借著援藏的契機,寫下了這部心靈傳記《西藏書》,這也是一個江南才子奉獻給西藏的一份厚禮,無愧于人們贊揚他是一位‘在極地高原放歌中國夢的杰出詩人。”(葉延濱《分享偉大事物的光芒》)在我看來,陳人杰的這種經歷不僅成就了其詩歌新的美學表達,而且還將他與圣地西藏二者豐富而精彩地聯系在一起,實現了詩人與觀照對象的雙重開啟。具體來說,三次穿行于西藏大地,實現了詩人陳人杰與西藏大地的相互打開,詩人打開了西藏神秘的詩意世界和精神空間,西藏打開了詩人豐富的內心情感庫藏和藝術潛能。《西藏書》由此構成了閱讀西藏的人文地理和閱讀詩人的情感與思想的復合式文本。
在《西藏書》中,我發現了神性、詩性與人間情懷等多種藝術元素的交織與融會。分而述之,“神性”代表了西藏大地自身的內在稟賦與氣質,那是一個令人神往的人間天堂,那里的山川、草木、牛羊,無不散發著奇幻無比的神異光彩,讓人心向往之,夢繞魂牽;“詩性”是詩人與西藏圣地頻繁對話和深層交流后生成的結果,是詩人與西藏靈魂碰撞、精神交匯之后凝結而成的藝術晶體,經由神明的意象和深情的詩行而凸顯出來;“人間情懷”則是詩人主體面對眼前物事人情而自然流露的真實情感,它是立足于大地的,飽含著溫熱和情愛的,最為本真和樸質的內心聲音。神性、詩性與人間情懷,由此構成了打開《西藏書》藝術世界的三把密鑰。
“巨石有純凈的光/信仰捐出的身體如雪/寧靜、折疊的夢/被一只鷹反復展示于天空”(《珠穆朗瑪》),“南迦巴瓦,藍天的牙齒/晶瑩的舌頭是語言的花房/鋒利的牙床是閃電的源頭/冰川,苦難者的酒杯/將蠻荒和膽汁銜在口中/砥礪的星光從不下垂/緊挨人間的地方落英繽紛”(《南迦巴瓦峰》),“大海退潮/風吹來幾億年的浪花/一絲綠色的回響/孤懸在天空的淚光里”(《扎達土林》),從這些詩句中我們不難發現,進入詩人描述之中的西藏風物無不充滿神秘、奇幻的生命色調。可以說,“神秘性”是陳人杰的西藏書寫中展現而出的最顯在精神特性,它也構成了詩歌中體現“神性”色彩的第一個重要標志。“倦鳥歸林,一只鷹落下/一千只鷹落下/它們啄過的光線又回到草葉中”(《夕陽西下》),這是動物的“神性”呈現,也是動物的神秘性凸顯。“根莖如棗,新葉似瓣/繁花若蜜/一顆顆鉆石的心/熔于寒冷的淬火之上//柔枝進去,烙鐵出來/編筐、制叉、做耙子皆是人生/如同駕著火焰奔赴天堂/你招來獅泉河獅子和雪山魂魄”(《紅柳》),植物的神秘性和神性在此可見一斑。
陳人杰詩歌神性特色的第二個表現方面即為靈性。“靈性”本意是指人的天賦智慧,但在詩人筆下,世間萬物,無不充滿靈性的潛能和素質,它們在無限敞開的時間和空間中不斷領受自然的饋贈,洞悉存在的真意,他們的心靈中都流淌著情韻,展示著無比盎然和曼妙的生命機趣。“雪、煙霧鎖住亂云巨石/一切皆不可知/只有蒼鷹唱著一首首挽歌”(《米拉山口》),出了山口,前面就是“死亡的路”,因而“除了歸途,別無選擇”,昂首邁出山口的人,從此就踏入了不歸之路,感悟于此,通靈的蒼鷹,才會一遍又一遍地反復吟唱“一首首挽歌”。“白羊座在天上/小卓瑪背著書包放學了/我牽著她,像牽著向明天走去的星星//昨日已逝/睫毛撲閃著光陰的青澀/牽著一顆小星星/我走在佛地寧謐的黃昏”(《夢里》),夢里的世界就是奇幻的世界,夢到的主人,那“睫毛撲閃著光陰的青澀”的小卓瑪,是如此美麗可愛,靈性煥然,令人內心寧謐,愛憐滿懷。
“黃昏高懸,星露滴落/神在各自的山頂/擺酒賞月,拈花吟詩//山下的村莊/一盞盞酥油燈,像復活的前世”(《重陽節·西藏》),或許正是因為佛光的普照,西藏大地上,才到處散發著馨香誘人的宗教氣息,惹動著進入這片圣土的每一個過客和游人的心。當陳人杰用詩歌來演繹自己所感受和體驗到的西藏風情時,字里行間也不由自主地流溢出宗教性的情緒,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宗教性”因此構成了其詩歌中表現神性特征的第三個方面。有著宗教信仰的人們,都相信現實世界之外存在著超自然的神秘力量,他們因此對世界和自然都心存敬畏,在自然事物中能時刻領受到超越自然的精神旨意和神奇力量。“一步一蓮花,遠山起滾雷/如果你還不知道什么是天堂,一定是/我沒有帶你來,沒有帶你/出現在偉大事物的身旁”(《轉湖·納木措》),西藏就是一個偉大事物充盈于大地的神奇地方,到了西藏的人,都會被時空中流轉的宗教的信息和力量所魅惑,所牽引,天堂的情態依稀出現在他們的視線上。“那時候,我曾長久地仰望藍天/仿佛無限高處,真的藏著什么/仿佛仰望是有效的,透明中/延伸著神秘的階梯//大地上的河流、樹木、莊稼/它們以什么方式和天空聯系?/灶邊坐著母親,青稞釀成新酒/但炊煙并沒有真的消失/它們肯定飄進了空中的殿堂//天空,肯定收留了大地上的聲音/包括我的仰望/我看見藍天俯視著我/它的眼神越來越藍”(《我曾長久地仰望藍天》),在詩人眼里,“藍天”藏滿了神秘,天空“收留了大地上的聲音”,這種對超自然力量的無比信奉,透露的正是一種深摯的宗教情懷。可以說,在詩人歌吟西藏風物的諸多詩章中,宗教情懷都是流貫其間的,宗教性由此成為了《西藏書》呈現神性特質的極為重要的方面。
在揭示西藏大地的神性底蘊的同時,《西藏書》也以精美的言辭、濃郁的情韻和深雋的思想,展現出富有魅力的詩性之美。對于詩歌這種文體而言,無論選用什么題材,也無論表達什么主題,最終都必須服從于藝術的需要,將美的風采展示出來。《西藏書》在這一點上做得很到位,它不僅展現了西藏大地的神性特質,而且也以典型的意象、精妙的話語,構建出富有藝術美的精神空間來。概括來說,《西藏書》的詩性之美體現在三個方面:空靈之美,情韻之美和思想之美。“大風吹滅遠古/萬物抬高其浩蕩的苦旅/馬匹奔騰,將高原甩在身后/孤獨已錘煉成鷹的翅膀//白云飄飄,它的哈達/獻給比高原更加遼闊、晶瑩的心/我在歲月的鞭子里/咬緊愛和恨的兩片嘴唇/驅趕著高原向著它的海洋”(《青藏高原》),青藏高原是一個風物無限景致多樣的神奇地帶,詩人在演繹這個地域的精神風貌時,只擇取了“大風”“馬匹”“鷹”“白云”等幾個意象來寫,這些意象是具有典型性和表現力的,數量雖少但情采煥然,整首詩歌由此體現著空靈之美,具有耐人咀嚼的韻味和極度飽滿的張力。
詩歌是抒情的藝術,情感表達一定意義上構成了抒情詩的美學特長和專利。《西藏書》中的優秀篇章也不少,它們都體現出感染人的情韻之美。“熟悉苦難的人是雪域兒女/村莊如星,游子如沙/空蕩的回響,夢幻是上游也是下游”(《尼洋河》),隱忍苦難,追求希望,這就是雪域高原上兒女的生命情懷。“只有雪山接過/從前世遞來的眼神/凝眸于人們漸漸發亮的信仰/轉經筒從輪回無盡的天空中/轉取箴言。經幡獵獵/是烈火在肉體里一次一次熄滅/星星凝聚起更多的光芒”(《青藏高原》),精神傳承,信仰不滅,高原才有了更多的光芒和力量。“你反芻/一個民族的反思能力/把最荒涼的暖意贈予人間/你守著祖先的圖騰/沉默的力量,縮小為騎手遠去的背景”(《牦牛》),牦牛,這高原上可愛的生靈,雖微不足道,但也用沉默和反芻,給一個民族帶來了溫暖和堅強。上述詩章中流淌著的美輪美奐的深切情韻,無不是沁人肺腑,惹人心醉的。
《西藏書》的詩性魅力,還體現在其中啟人心智的思想之美上。詩集中有不少閃光的詩句,都透現著思考的深邃,散發著哲思的光芒,令人過目難忘。“風鼓吹著羽毛/飛,于一念之間/人真能消遁于世?/正反都有大道/來去都是客,天地/因某個理由被置于蒼茫山口”(《念青唐古拉山口》),“沒有比足下更遠的道路/沒有比山水更好的老師”“一呼一吸都是生命/一凝一視都是親人”(《金色的山巒》),“一生是花瓣一朵/一生不如永生/永生,不如深深遺忘”(《野花》),“輪回也好,涅槃也好/都是驚濤之后水的沉思/都是一滴水反復甩出的彩虹”(《轉經筒》)。在《西藏書》中,上述這樣的充滿哲理意味的詩句還有不少,它們或者是對佛理禪趣的揭明,或者是對存在真意的敞現,都透射出不俗的思想性。
《西藏書》雖然以吟詠西藏大地上的風物人事等為主體,但它所抒寫的情感與思想,并不是專屬于西藏一地的,詩歌最后的落腳點,其實是指向具有普世價值的人間情懷。這是個體生命感悟、民族思維觸角和人類精神底蘊的交匯,是個人情緒和人間情懷的溝通。《西藏的雪》這樣寫道:
在西藏,在一朵雪花的光里
星星曾有過片刻依偎
在西藏,在一個女孩的笑容里
鳥兒曾有過最優美的飛翔
那是在廣闊的天空下
愛情明亮,人類奔放
幸福拍動金色翅膀
而詩歌不過是一條閃耀細致光澤的鎖鏈
許多年后,我從自己的手掌里
飲下往事清澈的水滴
《西藏書》是詩人陳人杰用激情飽脹的文字,對西藏大地的歌吟和禮贊,也是西藏這塊神奇的土地,饋贈給入藏的詩人陳人杰的一份蓄積著思想和信念的厚禮。
2018年元月1日—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