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蘇的《三個乞丐》是一篇很有意思的小說,榮獲了第五屆汪曾祺文學獎。小說以巧妙的敘述視角和日常生活敘事書寫了油菜坡這片土地上鄉民們復雜的生活狀況,折射出知識分子對社會轉型下鄉村文化倫理的憂思。
油菜坡山腳下的老三篇食堂是故事發生的舞臺,作者一邊讓餐館里的老板、打雜的和廚師來根據自己的所見所聞分別對三個乞丐的關系做出不同的猜測,一邊又審視著老板、打雜的和廚師的一舉一動,兩者交融在一起,使故事熱鬧非凡。而此時,中國的鄉村生活已不再是寧靜穩固的自足體,經濟浪潮和外來文化的沖擊,引發了古老的鄉村的深刻變革。
中國農民在長期動蕩的歷史中,既存在自身的精神惰性,也被動地不斷發生變化。小說中,老板把“新時代餐館”改成“老三篇食堂”,墻上的美女三點圖換成毛主席像,又放了三本舊書,生意就由慘淡變得興隆,且五六十歲的老家伙們也紛紛來吃飯,說明鄉民們還不能接受新時代的快速變化,想要繼續保持革命時代留下來的傳統美德。而他們承襲的只是表面的傳統,老板像模像樣地讀起《為人民服務》、《愚公移山》和《紀念白求恩》,過去能背,現在只能照本宣科了。讀書的目的也變得不單純,以前是武裝思想,現在是想吸引穿得薄的打雜的來聽,打雜的也以喜歡聽舊書為由來接近老板。帶班的也想借愚公移山的精神來鼓舞士氣,而身邊的小青年卻不買賬。
這個鄉村,說開放也開放,打雜的每天看電視,老板每天聽收音機,廚師撿起從外地來的班車扔下的報紙,說明外界信息源源不斷地涌進鄉村,村民們也在被迫接收。但接收不等于接受,打雜的看到三人被洪水沖走的新聞時,表現的是興奮;老板聽到緝拿三個逃跑的精神病人的公告時,表現的是因有懸賞而激動;廚師在報紙上看到奸夫淫婦的通緝令時,表現的是尖叫,最后以三人全都跑出餐館結尾。他們三人剛開始因好奇而猜測三個乞丐的關系,最后則是因懸賞而真正對三個乞丐產生興趣。看來這些外界訊息并不能主動地對他們的思想和精神產生實質性的影響。對于年輕一代的文化視野,作者也有認真關注。當餐館是“新時代餐館”時,只有幾個游手好閑的年輕人來光顧。后來修高速公路的小青年沉迷用手機看人體宴,來滿足自己對女性身體的好奇與向往。青年人比較容易跟上時代浪潮,但他們先接受的卻是現代文明中不健康的文化,說明年輕一代同樣不具備文化自新的能力,這更具有冷峻的現實意義。
在現代化進程中,物欲先行,而文化緩慢,鄉民們仍保持精神惰性,維持著表面的傳統,而真正的傳統鄉村文化倫理早已崩塌,傳統意義上的農民也正在文化視野里不斷消失。小說中的文化倫理憂思既在思想層面也在實踐層面展開,小說從政治生態、傳統家庭倫理、現代法制意識等方面來反映當下鄉村的社會圖景。吳折桂因丈夫湯支書的退位而受到所謂勢利小人的冷漠對待,深感屈辱,上吊而死。湯支書的女兒也因丈夫在主任位子上投機倒把,鋃鐺入獄而離婚。風流女人宋至美與公公亂倫,餐館老板與小姨子(打雜的)有意調情,傳奇人物萬千一因出軌導致老婆服毒自殺,上墳時因火燒森林而不敢承擔法律責任,反而意外娶到了一個年輕姑娘等等,這些都表明在經濟大潮中人性的扭曲和鄉村禮法秩序的混亂,其實傳統精神內核已經分崩離析。
曉蘇作為從油菜坡走出去的知識分子,無時無刻不在回望和審視自己的精神文化之鄉。“油菜坡這個地方,無論對我本人來說,還是對我的小說來說,都具有了物質性和精神性這雙重品質?!彼皇侵饔^地以居高臨下的姿態對其施予同情和悲憫,也沒有把鄉村寫成虛幻的心靈樂園,作為其逃避現實的精神歸宿,而是努力寫出道德秩序與日常生活的彼此糾纏,對鄉村文化倫理本身給予審美期望,展現時代巨變下鄉村復雜的生存世相,再現當代農民的日常生活和精神狀態。
《三個乞丐》不僅有意思,更有意義。小說中有工人鏟平古墳包時,抱怨難平的情節,這恰好是一個隱喻,喻示著現代文明想強行進入傳統鄉村,是非常困難的。曉蘇十七歲走出鄉村,對鄉村既有親切感,又有一定的距離感,對鄉村的精神文化建設充滿憂慮。他以深刻的現實理性去反思現代文明與鄉村傳統的沖撞和對立,并引發關于存在困境的哲學思考?,F代文明席卷而來,該思考的是如何更好地對鄉村進行人文關懷,如何讓現代文明和傳統文化倫理有機地結合在一起,而不是讓本就在知識水平上落后于城市的鄉村也在精神文化上進行艱難地抉擇。
(作者介紹:范揚威,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學科語文專業碩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