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之上

楊牧天

成長于有河流經過的城市的人能深切感受到，流動的水塑造了這個城市的性格。

水會自然地把兩岸分隔開，也自然地創造了一處奔騰流動的空間。河水影響的不光是人們口頭描述方位時的“河西”“河東”，還有視角：江一岸的人與江另一岸的人視角不同，江上的人看江邊的人視角不同。河水不光是流經某座城市，更準確的說法是“貫穿”——河流貫穿著城市，貫穿著住在這片土地上人們的一生，于是那些不同的視角，也伴隨著人們一生。

1996年8月，彼得·海斯勒和他的同事亞當·梅勒以美中友好志愿者的身份來到重慶附近的小城涪陵教書兩年（現在涪陵已經是直轄市重慶下的一個區了）。那一年彼得27歲。普林斯頓大學的英文系本科、牛津大學的英語文學碩士畢業。他之前從未聽過涪陵，而涪陵在這之前五十多年沒有見過外國人。彼得·海勒斯在之后反復提起，涪陵成了他的第二故鄉，涪陵是他認識中國的起點，他還有了一個中文名字——何偉。等到1998年何偉離開涪陵回到美國時，他心中有了個想法，想記錄下這兩年他在涪陵的點點滴滴，于是便有了這本《江城》。

就體裁而言，《江城》這本書很難歸類，書中包含著游記、日記、散文乃至向他學習英語文學的同學們的作業文童。但總的來說，這本書的主題只有一個——一個具有“外國人”身份的異鄉人，對中國社會方方面面的觀察。

相比較于后來的觀察者歐逸文所撰寫的《野心時代》，《江城》更加細膩而真誠，何偉扔下了自己（但沒有完全扔下），盡力去習慣和捕捉涪陵這個城市，詳細敘述他所看到的點點滴滴。

這本書的好處早已被書評人們反復提及：溫潤寬容的筆調，細致入微的描繪，遠近適中的視角，還有對自己“美國人”身份自始至終的調侃。但我在這里想討論的，更多是何偉眼中的江河與城市的關系，即長江與烏江，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塑造了他所見到的涪陵，再說得大一些：長江，乃至河流，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塑造了中國人。

何偉是從重慶坐船來到涪陵的，順長江而下。他在開篇就提到了，1996年的涪陵沒有鐵路，公路也非常糟糕，去哪里都得坐船。而他在來涪陵之前，就聽說過川人對涪陵的看法：那邊有山有水，盛產美女，但因為天氣太熱，人們脾氣不好。他便寫道：“中國人對待自然環境的態度和外國人截然不同。”對于山坡上的梯田，他看到的是人如何改變土地、環境；但中國人看到的，是土地、環境如何改變人；這其實是個很有趣的矛盾，而這樣不同的視角，更是影響了他之后對三峽的敘述——當地人對三峽的看法與他的視角迥乎不同。

公路、鐵路建設的缺失，使得涪陵的運輸依賴水路，而涪陵這座城市，建在長江、烏江交匯處的山坡上，于是城市里街道狹窄，滿布石階。“涪陵是一個腿的城市。”他寫道。因為這座城市的崎嶇地形，滿城遍是陡峭的石板路，石板路狹長而擁擠，身處其中往上行進，進入眼球的肯定是前面那一位的腿。“棒棒軍青筋凸出的腿，老人們佝僂如弓的腿，年輕小姐們細如柳枝的腿。”各種腿在這里齊聚，是因為這座城的層次。

何偉的公寓在烏江東邊的山坡上，據他說是“高踞兩江，俯視江城”。從高望低，長江的水渾黃，烏江的水碧綠。他常常在課堂上遙望江上的運輸，或是客船，或是貨輪。他不知道這些船來自哪，要去哪，看到的只是川流不息——“這座城市在運轉，而我也是其中一分子”。

“對于這一切發展變化，你只有接受它、適應它，因為你無法控制。就像長江一樣，它來自別處，又流向別處。”

歷史上，黃河的頻繁改道和頻繁決堤吸引著人們的目光，這條脾氣暴躁的母親河時常需要我們安撫。關注黃河的同時，人們或許相對忽視了長江——但它也是一條不那么好駕馭的奔流：洪水、泥沙、險道。但中國人的神奇之處在于。他一方面敬畏、強調著自然對人的影響，一方面又不動聲色地大力度地改造著自然，兩者運行不悖，少有沖突。

“在涪陵這個地方，人們可以通過大量的工作把抽象變成現實。只需看一看三峽大壩的規劃，便足以證明。”

提到駕馭長江，三峽始終是繞不開的話題。三峽工程有許多爭議，它有許多困難：淤泥、地震、古跡、物種等等。同時也有許多便利：防洪、電力、航運等等。但何偉的視角，部分超過了這些，他的態度在于：“中國這個國家早就習慣了作出困難的抉擇，而這樣的抉擇可能美國人連想都沒有想過。”這一點其實我想其實大多數中國人也沒有想到過，這些困難的抉擇早就成為我們生活的一部分，已經內化成我們的“民族性”。

這正是中國這片古老土地上永恒的抉擇之一：歷史太過悠長，人們在向前走時總會受到過往的牽扯。但中國始終是向前走著的，幾千年來都是如此。

“長江沿岸有著豐富的歷史，根本無法幻想哪里還有人類未曾涉足的大自然。每一塊巖石看上去都像某樣東西，每一條支流都充滿了傳奇吧，每一座小山都飽含著往日的故事。”何偉提道，如果我們把這些故事、歷史都保護起來，那么人們連耕種的地方也都沒有了。何偉還提到的是涪陵的人們對三峽的看法：他們對修建大壩沒有任何不快的跡象，而且這是一種很有代表性的看法，在其他敏感議題上，涪陵人倒是發過其他的牢騷。“歷史教他們學會了堅忍。”

何偉曾問過一個朋友，江水水位上漲，會不會有什么問題？那個朋友對這個問題感到一臉驚詫：“水漲了，船跟著升高唄，沒事兒。”

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曾說：“從基層上看，中國社會是鄉土性的。”這意味著，許多變動都是由外而來，而鄉土中國只是慢慢適應、慢慢應對外部的變化。江河應該充滿著力量、生命和激情的吧。誠然。但江河在激情之余，更多我們看不到的，是對各處水滴的匯集。如同烏江，烏江清澈碧綠，人跡罕至，源自崇山峻嶺，與浩浩湯湯的長江有鮮明的個性差異。長江正是由上百條像烏江這樣的河流匯入，才形成了它的寬廣、奔騰。

回到我們最初的問題，河流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塑造了中國人？順流而下，溯游而上，逆水較慢，順水較快。

如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