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金

明日立秋,也是星期六。北方有立秋吃餃子的習俗。她在菜市場挑選了一塊五花肉,讓賣肉的絞成肉餡。還買了豇豆和小白菜。她要做豇豆和肉,白菜和肉的。回來,接了一個電話,是單位打來的,說了些單位的事。她回到廚房開始摘菜,等摘完了菜,洗的時候,發現肉餡沒放冰箱里,幾只蒼蠅落在塑料袋上企圖哄搶著里面的肉。但隔著塑料,它們是徒勞的。她用手趕了幾下,蒼蠅一哄而散。她把肉餡和洗好的菜分別放到冰箱里。面皮是買好的,明天剁餡,就可以包了。
晚飯是在外面吃的,再加上近來減肥,她吃得很少。“英雄”是她養了三年的狗。圍著她,在打轉轉。每天晚上這個時候,她都會帶著英雄出去遛,順便讓英雄見見它的女朋友們,在家里憋了一天了。英雄在小區里有三個女朋友。那幾只蒼蠅還在廚房里飛,她不知道它們從什么地方進來的。紗窗都關得好好的。也可能是開房門的時候飛進來的。她用手驅趕著。因為家里一直都沒有蒼蠅,也就沒準備蒼蠅拍和滅蠅的東西。她打開紗窗,又轟了一會兒,看上去好像都飛出去了。英雄圍著她,團團轉,迫不及待要出去了。她關上紗窗,安慰著英雄說,馬上就下樓。英雄聽懂了,沖著她搖尾巴。她又看了看,沒有發現蒼蠅,才帶著英雄下樓。剛出樓門口,英雄就躥出去,奔跑著。她喊了幾聲,英雄慢點兒,別跑。可是,英雄就像沒聽到她的話,繼續奔跑著,撒歡了。草地上,英雄的一個女朋友在那里,好像不高興。英雄的岳母也在。她走得很慢,這時候,她的手機響了幾下,是微信。是他。他說,想了。她回說,想我干嘛?他不說話了。想有時候只是想,不一定要有什么目的。她看他不說話,也向草地走去。英雄女朋友的主人站在一邊,兩只胳膊抱在一起。一個中年男人。有些謝頂,地方支援中央了。小區里都叫他老裴。英雄跟女朋友親昵著。英雄的表現在整個小區都是有口碑的。它打敗了幾乎所有的小公狗,才贏得了三只小母狗的喜愛。她跟他說過,他說,真羨慕英雄,都妻妾成群了。她翻愣他一眼,說,怎么?有我你還不夠嗎?說完這句話,她后悔了。自己是他的什么人?不是妻,也不是妾。他看出她的表情變化,但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是一個敏感的男人。兩人沉默。臨分別的時候連一句話都沒說。她是一個情緒化的人。他也是。她更甚。他有家。她也有。這就是現實。
她把手機揣起來,向草地走去。草已經接近一種深綠,綠得有味道,像她的年齡。老裴打招呼說,看你家英雄迫不及待的。她笑了笑說,是啊。眼睛看著英雄。英雄跟女友親昵著,用爪子親,用牙齒親,撒歡的勁頭,讓人都羨慕了。一會兒,英雄翕動著鼻子,好像聞到了什么,眼睛開始盯著它的岳母看。眼神異樣。可是,它女朋友的眼神繩子般捆綁著它。它趴在草地上,眼神怯怯的,想看岳母,又不敢看,不敢看,又偷看。可憐。要不是女朋友在的話,它也許會從動物的本能出發。她跟老裴說,你家安娜咋這個眼神看著我家英雄呢?老裴看了眼說,安娜她媽又到了發情期。她看著英雄,想,這就是動物。但英雄趴在草地上,撕扯著什么人扔下來的一個小玩具,不時用眼睛瞟著女友,又不時瞟著岳母。從它的眼神,看出來,它的懼怕,它的躁動,它的委屈,它的無奈。岳母甚至靠過來,安娜連忙沖到英雄身邊,跟它搶著玩具。英雄謙讓地把玩具留給安娜,自己趴在草地上。老裴呵斥了一聲安娜的母親。她在旁邊看著,自從她養了英雄之后,她多少明白了人事有時也是狗事,甚至,有時候人都不如狗。她還在想著他剛才的微信,就那么兩個字“想你”。在某些方面,他可以說是一個大笨蛋。這么想,她心里偷笑。其實,有這兩個字,她已經很滿足了。對于惜字如金的人來說,這兩個字也是彌足珍貴的。她有時候就是這樣,喜歡凌駕于他人之上。其實,她知道自己是柔軟的。這樣更是女人的一種自我保護而已。他懂她,才哄她,寵她。盡管她比他大。她走神了。是老裴的話,把她拉回來。老裴說,昨天早上在小區后面公園的草叢里,我看到一個無頭的觀音像。你看到了嗎?她說,沒。她不信仰什么。倒是老裴信,有一天,他得了一場大病,差點兒歸西。從那以后,他就信了。老裴說,你說我把它請回家,是不是功德?她說,應該算吧。不過我勸你還是找人問問,一個無頭的觀音像放在家里,總覺得怪怪的……老裴說,那我找人問問,如果可以的話,我就把它請回來,給它重新做一個頭顱,安上去,家里不好供的話,就送到廟里去。就這樣把它丟棄在草叢里,心里面又覺得有些不敬,沒看到也就算了,看到了,心里就總覺得是個事。她沉默,眼睛盯著英雄和安娜在撒歡。她心里難受了一下。這個時候的他和她真的連狗都不如,即使想著,也彼此有著牽絆,不能在一起。她心情黯然,一種無力感侵蝕了她。她喊著英雄說,走了,走了。英雄不舍地看著安娜,又看了看她。她說,英雄,你再不聽話,我生氣了。英雄慢吞吞地走過來。
她帶著英雄去公園里走了一會兒。英雄沒有看到它的另兩個女朋友。有些失落。在公園里,她留意著旁邊的草叢,還真看到老裴說的那個無頭的觀音像。是瓷的。白。隱藏在草叢里。除了無頭,其它都健全。看上去仍給人一種敬畏感,神圣感。
因為英雄的失落,她和它在公園里只走了多半圈,她們就回家了。英雄仍舊失落。她到廚房里,給英雄弄吃的。那幾只蒼蠅就像復活了似的,本來都被她趕出窗外了,現在怎么又出來了。它們飛著,在白色的瓷磚上,她竟然看到其中的兩只鑲嵌在一起嘿咻。她四處看了看,想找個什么東西,把它們殺死。但廚房里真的沒什么。刀子對于蒼蠅好像沒有作用,切、刺的動作,好像都不可能對付那會飛的小精靈,弄不好,還可能弄傷自己。她眼睛盯著那對嘿咻的黑點兒,伸手,轟了一下,它們竟然無動于衷,無視她的存在似的。她轉身去了屋里,找來一本雜志,她盯著那鑲嵌在一起的兩只蒼蠅,她不忍心了。她后來決定放棄了,心想,把它們轟走算了。她打開紗窗,可以說是雜志的風把那兩只蒼蠅分開的。它們纏綿,飛,從紗窗飛出去。她關上紗窗,開始對付其它幾只。用雜志拍死兩只,碰傷了一只,蒼蠅的一只脫落的翅膀落在桌子上,另一只翅膀還在蒼蠅身上,蒼蠅還在擺動,拖著身子在徒勞地打轉。蒼蠅還在嘗試起飛,但它做不到了,在打轉中,從桌子上掉在地上。她上去用腳碾死。在她確定都被她消滅了之后,多少有些累。是的,累。她給英雄的食物放到英雄面前,英雄帶搭不理的,瞟了一眼,又閉上,好像犯了相思。她再次回到廚房,確認一下,那些蒼蠅是否都被她消滅了。但,還是看到一只,看上去孤單,羸弱。她決定放它一馬。如果明天還讓她看到的話,那么就沒有這么好的運氣了。她沒有潔癖,但這樣容許一只蒼蠅在廚房里存在,對于她還是頭一次。她看了眼微信,他沒有留言。還是之前的那兩個字“想你”。她心里說,就這么想嗎?只是兩個字,兩個字。屁。打兩個字,誰不會。屁。她的小情緒又上來了。生活中,她多少有些小資。但他這個笨蛋好像不懂得小資,是傻大黑粗的那種。這樣的心里暗罵,讓她愉快。她在反思自己的情緒。某些時候,她也在反思自己,這很難得。她的情緒來自某一種失落。每次在一起呆上幾天,分開后,她就會這樣,比生理期的情緒還反常。在那幾天里,她是依賴他的,可以撒嬌,可以扮萌,像個小姑娘了。這也許就是戀愛。從真空般的戀愛狀態中一下子又回到分離的現實中,能不失落嗎?他曾對她的情緒分析過,只能是這樣。女人需要的不僅僅是愛情,他也懂。可是,彼此的現實,廝守更是夢想而已。夢醒了,還是要回到原來的樣子。就是這樣。從他的言語和狀態中,她同樣感覺得到。但她這樣的情緒就讓她表現得冷漠。對他。
她回到床上,才七點多。躺在床上刷微信。刷微信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她因為遇見他,發微信都不太敢發了。之前,她是一個相對開朗的喜歡嬉鬧的女人。但現在,她收斂了很多,某句不經意的話都可能被他敏感的。嫉妒的。他有時候,真是太敏感了。即使自己在微信上開個玩笑,他也會質問的。這也許就是他的無趣。但說起來,為什么呢?只能說他對她的愛是真的。正常的男人不會這樣。正常的男人不會有情緒,正常的男人是冷靜的,只要有性就可以了,他們不會把交配上升到做愛。這個年齡的很多人都是這樣的,剛開始她也是這么想的,但漸漸她發現,自己錯了。意識到自己錯了的時候,她害怕了。害怕是因為她怕受到傷害,害怕失控。這個年齡的女人再受一次傷害的話,不亞于一次車禍。她可能比他更能懂得其中的利害關系。所以剛開始她活在自己營造的殼里。她自認為堅硬的殼。但她知道這樣的事情除了性,還必須有愛。愛了的時候自己也就不是自己了。擰巴了。她愛了。她只對他說過她有家,更多沒有說。而他的情況,她幾乎全部了解。是他對她說的,可以說是坦誠的,毫無保留的。這也許就是他的傻。但也可以看出來,他是一個不會玩弄女人的男人。玩的男人不這樣的。玩的男人總是有所保留的。保留什么?而且還能討好女人,會玩的男人很明白。他這個傻蛋,不懂。死心眼。他說自己是一個悲觀的理想主義者,他更需要這樣的情感慰藉,更需要這樣的一個她的了解,懂他,暖他,疼他,讓他不再孤獨。他跟她說過廖一梅話劇《柔軟》里的一句臺詞:“每個人都很孤獨,在我們的一生中,遇到愛,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那是在一張劇照上印著。兩男一女,妝化得濃艷,在吸著雪茄,女主角郝蕾夾在兩男中間,手里的打火機狀如手雷。她在他的家里看過這張劇照。他給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在鬧小性子。但她多少理解了他。他在她的面前是清晰的。但從他的文字里,她能感覺到他對她的模糊,這模糊也許是她保留的部分。但他不愿意去深挖。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兩個人還能在一起。偶爾的身體。更多時候是心在一起。他就滿足。她看著微信上的那兩個字:“想你”,眼淚汪汪了。一滴眼淚不爭氣地落在眼瞼上,順著眼角滑落,涼涼的,靜靜的,使她渾身力氣盡失的感覺。她看著手機微信他的頭像,想對他說些什么,還是忍住了。某一種距離同樣重要。她想。飛蛾撲火。他沒有這個勇氣。她可能也沒有。
她拿起一本書翻看,但靜不下心來,無法沉浸到作者敘述的語境中去。她的身體里仍舊保存著幾天前在一起時的記憶。以前在書上看到說,子宮是有記憶的,她不信。這次,她信了。那天從郊外的山莊回來,她失眠了。
盡管明天就立秋了,天氣還是有些熱。往后的日子里,日光會變得更加歹毒,夜里要好過得多。她脫了睡衣,站到磅秤上稱了稱,還是沒有瘦下去。認識他之前,她就減肥。認識他之后,她覺得她還應該再瘦一些,在這件事上,女人必須對自己狠一些。要不這身上的肉就會噌噌地長出來。一個滿身贅肉的女人對于一個男人來說,意味著什么呢?她這個年齡的女人比誰都清楚,都明白。這也許就是女人的心思。她們探討過這個問題,他說不會在乎。她也相信他說的是真話,但她不能這樣縱容自己身上的肉,繼續增長。他說不會在乎,是心疼她靠饑餓來減肥。但她對自己狠了心了,必須減。在這件事上,她不希望他慣著她。
從磅秤上下來,只減下去半斤。她自我責備著。她甚至懷疑是不是磅秤出現了問題,她再一次站上去,低頭看見自己的腿上還裹著黑色的絲襪。從和英雄從外面回來,換上睡衣,她竟然忘記把絲襪脫下來。也許是想他想多了,忘記了這腿上的禁錮。她慢慢地從大腿向下卷著絲襪,襪子卷過膝蓋,卷過小腿肚,從腳上褪下來。圓筒狀的絲襪,像兩只大眼睛,被她扔到床上。她站到磅秤上,低頭,還是那個數字,沒變。那蹦跳的數字讓她充滿了仇恨。除了對自己繼續狠,沒有別的辦法。沒有。她想。從磅秤上下來,她多少有些沮喪。但想想畢竟減了半斤了,再狠狠心,再狠狠心。她對自己說。
她去了浴間洗澡,領著英雄在外面跑了一會兒,盡管沒有像平時一樣,汗流浹背,但身上還是粘糊糊的。水溫有些涼,她等了一會兒,開始適應了。水流從頭上流淌下來,她閉著眼睛任其流淌,從頭上流到腳底,淋漓暢快。
那次,在賓館的房間里,他們做過之后,她去沖澡,沒想到,她剛洗了一半,停水了。她說,這可怎么辦啊?他赤身躺在床上,透過玻璃看著她的裸體。她說,你看什么?沒水啦,這才剛洗一半。他笑,笑,像個無賴。他從床上下地,幸災樂禍地說,我也沒辦法,你就這樣擦干算了。她說,頭發上還有洗發水呢?下面還有你……他仍舊壞笑。她說,你還笑,再也不跟你來賓館了。他拿過水壺,接了半壺水,開始燒水。倚靠在床頭吸煙。她說,你去問問服務員還會不會再來水了啊?他穿上衣服去問了,服務員說,設備出了故障,在修,今天可能夠嗆了。她焦躁地赤裸著身子躲在浴間里,幾乎要哭了,說,都怨你,都怨你。他態度很好地承認錯誤,說,怨我,怨我。我有辦法了。她眼睛一亮,說,什么辦法?他拿過水壺,往里面又加了半壺涼水,先倒在自己手上試了試溫度,有些燙,他又加了些涼水,她等在那里說,你干嘛呢?快點兒。他說,好了,淋浴來了。就這樣,他拿著水壺,她彎著腰,他把水從她的頭上淋下去。他說,你身體的這個弧形真好看。她說,一邊去,專心一些給我澆水。一壺水澆完了。她說,還沒洗凈,頭發上還是粘的。他又燒水。在等的時間里,他找服務員又借了一個水壺。那大概是初春之后,浴間里還有些冷。就這樣,兩只水壺交替著,他終于給她洗了一個澡。他說,沒有男人這樣給你洗澡吧?她說,臭美什么?要不是你偏要來,會這樣嗎?都怨你。他壞笑。他壞笑的時候,像一個孩子。她用剩下的半壺水給他洗了,最后還親了親它,說,滾蛋吧!他說,你這叫忘恩負義,卸磨殺驢。她說,就這樣,怎么地?他說,能怎么辦?你比我大,我還要慣著你,真不公平。她說,你委屈嗎?他說,有點兒。她說,委屈,你去找比我小的去。這句話有些硬,硌疼他了。他沉默,回到床上,吸煙。有些時候,他真的很脆弱,一碰就可能碎似的。
那不是他們的第一次。后來,她還是哄哄他,她知道他不是真的生氣。
現在,在這水流的撫摸中,她仍能想起他那天的表情,帶著嗔的。在水中,她竟然笑了。水都流到嘴里了。關了淋浴,扯過浴巾,她沒有擦拭,而是用浴巾裹住自己,用浴巾吸著身上的水滴,就像在他的懷里,感覺著他的勃起……濕漉漉的頭上的水滴漫住了眼睛,她才撩起浴巾擦拭著頭發,從對他的幻覺出來。鏡子里的她,兩只乳房看上去比之前要豐滿一些,都可以看出乳溝了。她壞笑了,那壞笑很像他,不是模仿,是被他潛移默化了。但他也被她潛移默化了。之前的他是冷的,硬的。現在,他也會笑了,而且,有時候,笑得那么甜蜜。甜蜜得都有些淫蕩了,要從臉上淌下來了。在她的心里懷上他了,想墮胎都不可能了。沒處墮這個胎。他有一次躺在她的懷里說,讓我到你的子宮里,你生下我吧。她說,那你進來吧,我要順產生下你,感受一下,自然生育的痛感。他說,還是算了,我怕你疼。他對她的疼是真疼。他說都疼到骨頭里了。她說,不信。沒想到你都會花言巧語了。你學壞了。他說起那次他出差去南方,是她送他到機場的。飛機是晚上六點多,在飛機起飛的那一刻,外面是黑的,他想她一個人開車回去,突然,鼻子一酸,眼淚唰地流了出來,控制不住了。他怕人看見,眼睛盯著外面的黑夜,淚流滿面,他能聽到胸腔里嗚嗚的。他哭。他哭。他哭。那是一個男人的哭。他說,從遇見她之后,他開始害怕死了。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她還嘲笑他說,你還像個大男人嗎?其實,那天從機場回來的一路上,她也哭了。就好像生離死別似的。
從浴間出來。英雄趴在地上一聲不吭。她問,英雄,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英雄眼神呆滯地看了她一眼,繼續趴在那里。她還記得第一次帶英雄去他家,他怕英雄尿到地上。她一生氣,領著英雄走了。嫌棄英雄就是嫌棄她。她不知道這幾年來,英雄陪著她,給了她多少慰藉。英雄是她的兒子。她是英雄它媽。他哄了好幾天,她才原諒他。好像是那次,還是別的什么時候,她嘴上老是說他虛偽,而且很執拗。他真的在意了,痛苦了很久。那是一個讓他不寒而栗的詞語。他百般解釋她的界定是不準確的。她還是在微信上問他,在干嘛?過了一會兒,他才回復說,在寫字。她說,哦。明日立秋,要吃餃子。他沒回。
他喜歡把寫作說成寫字。但他從來不把自己當成作家。寫字只是業余的。而且,他也很少跟這座城市里的寫作者混。至于朋友嘛,幾乎可以說沒有。他除了那份生存的工作,更多沉浸在閱讀和寫作之中。他是孤憤的。喜歡他什么呢?有時候,也想不清楚。反正一來二去的,她就喜歡了。喜歡得有些貪。狠了。這種關系,這樣的情感,是很難拿捏的。貪了,狠了,自己就會疼。不貪,不狠,不疼,那還叫喜歡嗎?不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喜歡,還叫喜歡嗎?人是矛盾的。有時候,她真想拉著他往火坑里跳,但他不敢,她罵過他說,你是一個懦弱的人。難道自己就不存在懦弱的部分嗎?自己就真的敢往火坑里跳嗎?這個年齡還是有所顧忌的。
他們利用休假“私奔”過幾次,一次三天或者四天。這樣的“私奔”是上癮的,像吸毒了一樣。每次“私奔”回來,她都會陷入對“私奔”的回憶中,身體和心理上都很難脫癮。她渴望就那樣每個晚上都能感到他在身邊,依偎在他的懷里,小鳥依人般,身體貼著身體,他的手會在她的乳房上,面對面,看著對方的眼睛,感受彼此的呼吸,默契地在他噘起嘴唇時,把自己的唇遞過去,然后,在他近乎清澈的眼睛上親吻,感受著他睫毛扎疼她柔軟的嘴唇。他有時候,很壞,很壞,會咯她的癢,讓她笑個不停。每次纏綿之后,他喜歡把一條腿壓在她的身上,在她的胯骨上,壓著她。剛開始,她不適應,后來,他不把腿放在上面,反倒覺得少了些什么,睡不著了。他會在她疲憊睡著的時候,偷看她,然后,告訴她說,你的側臉,真美。她反駁他說,正臉就不美嗎?他只好說,美。她有時喜歡看他被她擊敗的那份沮喪無奈的表情。一次,她裝睡,他在偷看她,她睜開眼睛,就像靈魂出竅般,嚇了他一跳。兩個人哈哈大笑起來,粘在一起。那份好,不像是肉體的好,更像是兩個靈魂的好,彼此很受用,享受著那一刻。世界只是他們兩個人的世界。說他無趣,是有些時候,在做過之后,他會陷入一種虛無,一種憂患之中,不是他們兩人,而是這個時代的。他給她講看到的一段話說:“我活著的這個生命是一個黑暗的讓人費解的夢。有一天,我將醒來到另一場夢里,那里會有現實,我將繼續地蘇醒,到第三和第四個夢里,在每一個夢里,都有一個比前一個夢中更接近的真相。”她不喜歡他這樣。這樣,會讓她擔心。她往往會講一個笑話來沖淡這份沉重,但他笨,聽不出她笑話的笑點兒。
幾天前的那次“私奔”還歷歷在目。地點是她選的,距離城市幾個小時的車程。她在網上訂了房間。“桃花源”了。她開車帶著他,一路上,說說笑笑,偶爾,他會親她一下。頭天晚上,剛下過雨,霧氣繚繞的,好一個美字了得。下午三點到了山莊,這里比網上看到的圖片更美,山水相伴。她看了房間,不滿意,后來,看到靠著河邊有幾棟木屋,她跟服務員說,換。那是一個有些胖的服務員,態度很好,給他們換了。他們拿著東西進了木屋,放下東西,兩人就迫不及待了。他親吻她,要把她吸到身體里似的。每次都有這樣的前戲,像一個鋪墊,像花開的過程。彼此打開彼此。即使在彼此都要焚燒起來的時候,她也沒說過,我要。他是多么希望她說。但她一次都沒有。他只好慣著她,主動進入到她的身體里。她呻吟起來。之前的那種撒嬌,生氣,“鬧”,都煙消云散了。他們成了空氣的一部分。窗外的河水潺潺流淌著。在她說快點兒的時候,他知道她要來了。每次這個時候,他都滿足她,讓她的她來。那個她是她的靈魂。她的靈魂也引領著他的靈魂。她尖叫,說,受不了了……顫音。他往往會停頓一下,繼續,她顫抖著說,別弄了,受不了了……他像一頭獅子,奔跑在草原上,讓她繼續受不了了。等他從她的身上下來,他看到了血,是血。眼神驚懼說,不會又……她說,不是,是月事。她看了眼床單,從床上下來喃喃,怎么又來了?才幾天啊?上次幾號,你記得嗎?他說,忘了。她沖到浴間里清洗著。他倚靠在床頭上吸煙,仿佛還沉浸在靈魂出竅的那一刻。過了一會兒,她喊他去洗。洗完,從浴間出來,她再一次檢查了床單,白,無血跡。他們抱在一起,又纏綿了一會兒。他餓了。他們沒有在山莊里吃。他向服務員借了輛自行車,她坐在后座上,像回到了青春的歲月。他載著她,去了鎮里。道路兩旁的莊稼在給他們行著注目禮似的,羨慕、嫉妒、恨了,像青春的行刑隊。在鎮上吃過飯,還買了水果。他是一個喜歡吃水果的家伙。回來的時候竟然遇到了他認識的兩個作家朋友。他邀請他們去房間里聊天。他們說過一會兒。木屋里沒有空調還是有些悶。她洗了水果,他開始吃了。葡萄。李子。西紅柿。這是他們認識之后,她第一次在他認識的人前露面。她簡單收拾了一下自己。他說,不用。她說,我可不想給你丟臉。他笑。
朋友是第三天下午才過來的。他們因為她的生理期,休戰一天。這一天好漫長,好漫長,像一個世紀了。也許因為悶熱,開門的原因,屋子里進來很多蒼蠅。也許是水果的原因。他們并沒太在意。他們控制不住身體了。他們又做了一次,剛做到一半,那些蒼蠅嗡嗡的。有一只還落在她的臉上,像一顆黑痣。他說,你看蒼蠅都嫉妒了。他從她的身體里抽離出來,光著身子,拿起一條枕巾開始抽打那些蒼蠅。她躺在床上,臉紅撲撲地看著他。他像舞蹈似的,抽打著那些蒼蠅。這樣不知道抽打了多長時間,地上落滿蒼蠅的尸體。有幾只蒼蠅的一只翅膀被打掉了,另一只翅膀還在蒼蠅身上,蒼蠅還在擺動,拖著身子在徒勞地打轉。蒼蠅還在嘗試起飛,但它做不到了。他在數著,一只,兩只,三只,四只,五只,六只,七只,八只,九只,十只……
她說,別數了,上來。
她裸著身體,在那里等待著。
他說,干嘛?還有幾只沒數呢?
她從他的語氣里感覺到像老夫老妻了。她恐懼了一下,命令道,上來……直到朋友打電話來,他們慌張地沖洗,穿衣服,那剩下的一半始終沒有機會完成。
現在回想起來,她仍恐懼,她不知道那是一種好,還是不好。是她希望的,又不是她希望的。
八月八日,立秋至。她早上起來的時候,帶著英雄出去遛的時候,在小區后面的公園里草叢里,竟然沒看到那個無頭的觀音像,就像蒸發了似的。她圍繞著草叢看了幾圈,沒有。她想,一會兒看到安娜的主人問問,是不是被他請回家了。坐在公園的秋千上,她看到他轉了一個叫城與年的微博:
“山上的立秋最明顯,一日判為兩季,車上有了一層露水。光膀子不行了,必須有件衣裳,否則涼。這種涼,是最顯著的季節信號,夏天消失,不僅是秋天登場,冬天已在緯度上開始,秋天不過是高緯度的先兆,先鋒,屬于冬的范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