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工
在剛剛過去的2017年,庫爾德問題再度躍入國際媒體視野。庫爾德人不僅在收復極端組織“伊斯蘭國”的大本營拉卡、攻占摩蘇爾外圍防線等焦點事件中頻現,伊拉克庫爾德自治區“獨立公投”更是徹底引爆地區沸點。
當中東陷入舊秩序被打破、新政權尚未定型的劇烈變動之時,近年在抗擊“伊斯蘭國”戰斗中持續壯大的庫爾德人力量,愈發體現自身地域存在對地區外交和安全的重要意義,成為牽動各方力量斗爭博弈和推動區域地緣格局重組的中心議題之一,也是可能誘使地區陷入新一輪震蕩的潛在亂源和影響因素。
庫爾德人是中東地區僅次于阿拉伯、突厥、波斯的第四大實體民族,但長久以來由于散居多地,無法構建以本族群為主干的“母國”,因而不能成為內聚力強健的政治團體和完整獨立的國家行為體,不具備充當地區格局轉型推手的條件。庫爾德“民族解放運動”還歷來被域內外各方勢力所利用,成為后者攫取自身私利或施展縱橫捭闔政策的工具。
梳理中東格局歷史沿革的主題脈絡可知,地區舞臺中心更多時候是在上演阿以武裝沖突、波斯人和阿拉伯人跨越千年仇恨的“劇情”。
但在2003年伊拉克戰爭之后,庫爾德人在伊拉克國家機關中的地位持續上升,伊拉克庫爾德自治區尋求高度自治或完全獨立的呼聲漸高。隨著政治影響力不斷壯大,伊庫區地方政權與中央政府之間事實上形成了一種近似自治領和聯邦區的“半隸屬”關系。
伊拉克庫區的“半獨立”模式還迅速感染傳播到鄰近國家的庫族地區,敘利亞、土耳其等國的庫爾德人模仿伊庫區方式“另立山頭”的愿望更加迫切。2011年敘利亞內戰爆發后,巴沙爾政權被國內各個利益派系的武裝沖突、權力斗爭束縛住手腳無暇東顧,庫爾德人趁勢而起施壓敘政府,要求下放管理庫區的行政權力,實現與中央政府“分權共治”的目標。
2014年6月底,當“伊斯蘭國”在伊敘兩國大肆攻城略地之際,伊拉克庫爾德武裝趁亂攻占北部包括石油城基爾庫克在內的多個市鎮,也正是在那時伊北庫區宣布進行籌備“建國公投”的決定。
而且,由于伊拉克安全部隊難以成為獨擋一面的中堅力量,敘利亞政府軍又困于腹背受敵,庫爾德武裝無論在保衛敘北重鎮科巴尼和攻克拉卡的戰斗中,還是在解放幼發拉底河東岸代爾祖爾省部分地區的行動中,都承擔了抗擊極端組織的重任。
當前在中東地區,域內外群雄圍繞擴大影響力激烈博弈之際,手握數萬“精兵”的庫爾德人已然成為各方積極爭取的關鍵力量。
從美國角度講,敘利亞反對派中藏納了為數不少的暴恐人員和極端分子,各色反對派勢力又已形成犬牙交錯、難分彼此的格局,讓美國等西方國家很難將忠誠盟友、投機伙伴、隱蔽對手以及公開敵人區分開來。在各方勢力的利益界限顯現模糊的背景下,扶植庫爾德武裝成了最讓美國放心、既安全又保險的選項。
此外,美國援助庫爾德勢力還能發揮團結以色列、敲打土耳其、平衡伊朗什葉派力量等一石數鳥、一舉多得的作用。2017年5月,美國政府就曾不顧土耳其方面的強烈反對,執意授權國防部向敘境內的庫爾德民兵組織提供火力強大的重型武器裝備。
對俄羅斯來說,極端思想的擴散蔓延給俄國家安全帶來很大威脅,特別是極端組織中的外籍軍團出現“離職潮”和“返鄉潮”更是推高俄方反恐、維穩的成本。2015年3月,俄境內最大極端圣戰組織“高加索酋長國”宣布效忠“伊斯蘭國”,致使俄反恐防線向自家門口前置的壓力大增。俄羅斯通過輿論造勢和既成控制的方式,扶持、培植庫爾德武裝打擊極端組織,既不會引起美國的疑慮和反感,也不用擔心卷入伊朗和沙特的地區角力,更能夠增添與土耳其的交涉籌碼。
2017年11月,在行將召開俄羅斯、土耳其和伊朗三國首腦會晤前夕,俄方主動邀請敘北部庫爾德自治區代表出席計劃于2018年1月舉行的敘利亞全國對話大會,就商討“后伊斯蘭國”時代的敘利亞未來秩序同敘庫區地方政府預先“通氣”。此次行程將是庫爾德人第一次參與由國際社會組織的敘利亞和談活動,充分表明俄羅斯對庫爾德人在敘政治板塊中重要作用的認可。
如今,在恐怖主義、極端勢力活動日益猖獗和地區面臨重構的形勢下,美俄雙方都希望庫爾德人能夠站在自己一方成為本國逐鹿中東的重要“幫手”,標志著庫爾德人在中東地緣政治格局中的地位和影響大幅突顯,已經躍升成為地區舞臺中央的重要角色。
其一,庫爾德突起誘發中東地緣政治的結構嬗變。中東地緣戰略格局大致可劃分成四個次區域板塊,自東向西依次如下。
一是東部以海灣為中心的區域,包括兩伊、海合會國家,該次區域的主要矛盾是圍繞遜尼派與什葉派的教派紛爭和伊朗與沙特的領導權角力。
二是中部由兩河流域以西經黎凡特地區至埃及西奈半島,阿拉伯和以色列兩大族群的矛盾成為該區域戰略局勢演進的主線。
三是埃及以西的北非阿拉伯國家,屬于阿拉伯世界里的大馬格里布地區,相比東邊馬什里克地區處于外圍邊緣。
四是北部小亞細亞半島和安納托利亞高原南麓,則是土耳其、敘利亞、伊拉克和伊朗同四國交界區域的庫爾德人武裝斗爭為主要矛盾。
不過,盡管庫爾德人身處西亞腹地占據十分重要的位置,一直以來卻更多是四大主體力量用以牽制對方的一張牌,并時常被各方勢力當作利益置換和“幕后交易”的要價籌碼。位居新月沃土之上的阿拉伯人和以色列人、伊斯蘭教和猶太教,以及遜尼派和什葉派、波斯人和阿拉伯人之間的矛盾,才是推動中東地區格局演變的內生動力和基本主題。
但現今,庫爾德人在解放“伊斯蘭國”占領的大片領土后,實際控制地盤已經分別達到敘利亞和伊拉克各自領土面積的1/4,庫爾德民兵武裝中的伊拉克“自由斗士”和敘利亞“人民保護部隊”,作為兩支實戰經驗豐富、驍勇頑強的反恐尖兵,也都已成為各路抗擊“伊斯蘭國”力量極為倚重的勁旅。實力不斷強大的庫爾德人通過與敘總統巴沙爾對話,首次被允許擁有本民族的政治組織和武裝力量,并試圖推動東北部庫族聚居區成為具有更高自治權和獨立權的聯邦區。

由此看來,庫爾德勢力突起不但催生更高層次的自治需求,且激活了更加強烈的自立意識和建政欲望,成為改變中東百年行政版圖的潛在因素,進而促使庫爾德人議題達到比肩阿以矛盾、教派紛爭的高度,從一定程度上扭轉了中東地緣戰略構造中“南高北低”的傳統形態。
其二,庫爾德突起導致地區陣營的輪轉變換。新世紀以來,中東地區域外大國激烈博弈、域內國家拉幫結派的態勢更趨激烈,圍繞地區霸權爭奪,催生出以美國、沙特、埃及、以色列為代表的“溫和方陣”和以俄羅斯、伊朗、土耳其、敘利亞為首的“強硬團隊”兩大集團尖銳對立的格局,致使“挺伊”和“反伊”的選邊站隊,取代長期貫穿中東核心議題的阿以矛盾升格為地區新焦點。
中東劇變后,土耳其180度大轉身加入美國領導的“反巴”戰隊,相關各方圍繞敘利亞政治局勢發展和未來秩序安排,形成支持現政權的“保巴”團隊和扶植反對派的“倒巴”陣營的酣戰惡斗。2014年“伊斯蘭國”急速冒起,又導致中東出現以美國和西方國家、以俄羅斯加什葉派伊斯蘭國家以及由沙特牽頭的遜尼派伊斯蘭國家,三股力量分路進擊、“聯合”反恐的局面。
當前,庫爾德勢力崛起使其“獨立建國”渴求迸發,中東地區又將面臨一次陣營的輪轉變換和格局的改組洗牌。從對待本次伊拉克庫區“獨立公投”的態度看,針對庫爾德人問題展開陣營劃線的征兆已隱約閃現,中東似乎再度形成以美國、歐洲、俄羅斯(暗地里)和以色列、沙特(公開)為支持一方,以土耳其、伊朗、伊拉克、敘利亞以及阿盟為反對一方的對壘態勢。
事實上,庫爾德問題既是促成分化改組的“離心力”,也是強化抱團結誼、利益捆綁的“黏合劑”。伴隨庫爾德人地區影響持續擴大,土耳其、伊朗、伊拉克和敘利亞巴沙爾政府等之前分屬不同陣營的相關方,在此問題上互動頻頻甚至加強了共同應對。2017年8月,伊朗武裝力量總參謀長首次訪問土耳其,成為伊斯蘭革命爆發以來到訪土耳其的伊朗軍方最高指揮官。土耳其不僅與巴沙爾政權在維護敘利亞領土和主權完整上達成某種“默契”,還緩和了同伊拉克中央政府之前一度較為緊張的雙邊關系。
由此可見,在中東進入地區秩序重構的特殊時期,由伊拉克庫區公投掀起的“漣漪”已不可能趨于平靜,其按下的獨立建政按鈕正引發多方戰略力量投身地區秩序重塑的又一輪激烈角逐中。
當然也應看到,伊拉克庫區自治政府在公投后表現比較克制,沒有展現“過激”動作和“出格”言行。在隨后伊安全部隊和什葉派“人民動員軍”發起收復基爾庫克的戰役時,庫爾德武裝基本采取主動撤離、避免接觸的戰術。在謀求建國問題上庫爾德人也并非鐵板一塊,不僅國別各異的庫爾德人立場不同,即使同一國家內的庫爾德人想法也不完全一致。因此,伊庫區“獨立公投”后出現庫爾德人國家政治實體的可能性并不大,迄今也未引發地區大規模的武裝沖突。
但庫爾德因素突起會進一步鼓舞庫爾德人獨立建國傾向,致使庫爾德人與所在國政府的緊張關系持續加劇。這意味著誘發中東地緣戰略變局的鋪墊和點燃潛在戰火的伏筆已被預埋,將給本已錯綜復雜的中東局勢增加新風險。
摘編自2018年第2期《瞭望》
責任編輯:葛 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