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嘉明
(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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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來續說三氣周公瑾:明以順應,暗中逆襲,卻不料敢逼周郎“仰天長嘆”終以氣絕身亡矣。
東吳屢索荊州不成,周瑜便出“假途滅虢”之計,“虛名收川,實取荊州”,一旦劉備出城勞軍,即“乘勢殺之”奪其城而雪其恨也,是被孔明譏為“這等計策,小兒也瞞不過!”于是明里應允,暗藏魚鉤,只“等周瑜到來,他便不死,也九分無氣。”
羅氏此番用筆,肆意潑墨渲染,巧用對照、反襯之法,極盡雙方“智斗”之吊詭,刻畫人物性格之差異,讀來饒有趣味。
且說魯肅奉命趨荊索城未果,雙方僵峙而形勢緊張,互不相讓而各懷鬼胎,不是一觸即發,就是暗斗無時。然羅氏著墨先渲染出一番輕松氛圍——
魯肅初聞都督之計可為二人雪恨解禍,是“大喜”,繼見劉備、孔明“中計”,又“暗喜”。
周瑜則“以為孔明中計”,不是“大笑”不止,就是“時復歡笑”,于是便調兵遣將,“水陸大軍五萬,直往荊州而來”,然直近斯城卻一無動靜,方始“心疑”起來。
孔明識破其“假途滅虢”之計,也“大笑”,“笑”中即生藏鉤釣魚之策;劉備聞之也“大喜”,“喜”因自覺穩坐釣魚臺矣。一方之“呼”,明以“虛名”而暗以“實取”;一方之“應”,明以順之而暗以逆之。一“呼”一“應”之間,明暗相悖,虛實背道,猶玩陰鷙反噬之術,察之者占其先,昧之者落其后,得失成敗時在瞬息變化中。孔明明察秋毫循虛控實,智謀運籌多了三分心力,二分從容,便少了三分意外,二分激進;周瑜徒見表象,反虛為實,智謀運籌卻多了三分小聰明,二分自信自傲,那就少了三分穩健,二分勝算。
于是,這場“智斗”,就沒有懸念了。
當是時也,周瑜催船進發,發現“江面上靜蕩蕩的”,荊州城頭只見白旗,“并不見一人之影”,心生疑惑,上岸徑至城下也“不見動靜”,當聞得趙云在城樓上說:“孔明軍師已知都督假途滅虢之計,故留趙云在此。”吾主公有言:“孤與劉璋,皆漢室宗親,安忍背義而取西川?若汝東吳端的取蜀,吾當披發入山,不失信于天下也。”周瑜情知不妙,欲“勒馬便回”,那知伏兵頓起,分別從四路殺來,“喊聲遠近震動百余里”,“皆言要捉周瑜”!眼見那位堂堂東吳大都督,那個氣啊,本來“箭瘡已漸平愈,身軀無事”,此時不覺“怒氣填胸”,在“馬上大叫一聲,箭瘡復裂,墜于馬下”。當又聽說斯時劉備、孔明正篤悠悠的“在前山頂上飲酒取樂”,更是怒氣沖天,咬牙切齒說:“你道我真取不了西川,吾誓取之!”竟真個帶傷催軍前行,兵至巴兵又遇阻兵截住水路。愈怒之時又得孔明一“書”,“書”中痛陳利害句句懇切,興兵遠征,曹操倘乘虛而入,“江南齏粉矣!”“周瑜覽畢,長嘆一聲,喚左右取紙筆作書上吳侯。乃聚眾將曰:‘吾非不欲盡忠報國,奈天命已絕矣。汝等善事吳侯,共成大業。言訖,昏絕。徐徐又醒,仰天長嘆曰:‘既生瑜,何生亮!連叫數聲而亡。壽三十六歲。”
英雄走了。果如他生前誓言,一語成讖:“大丈夫既食君祿,當死于戰場,以馬革裹尸還,幸也!”
幸耶?非幸耶?怒氣、怨氣隨之消隱了,斯時卻漫出一股忠貞之氣,一股英烈之氣。臨終前“長嘆一聲”,作遺書致吳侯,所難以釋懷的依然是東吳安危:“方今曹操在北,疆場未靜;劉備寄寓,有似養虎”,提醒其日以“垂慮”而固守江東大業。赤膽忠心躍然而出;英雄氣概一如當年!
智者走了。曾與曹操斗智,左右逢源,以弱勝強,終建赤壁奇功;與孔明相遇,和者得其時,背者失其機,終而受挫喪命,不由長嘆而逝:“愚志未展,微軀已殞,遺恨何極!”
嗚呼!悲且痛者也。
弘一法師李叔同認為,有才而性緩定屬大才,有智而氣和斯為大智。不是嗎?周瑜與孔明皆屬有才有智者,前者之所以遜于后者,即在其性不“緩”,其氣不“和”。當時“假途滅虢”一計告破,取荊不成反受其辱,一“怒”再“怒”,一“氣”再“氣”,其“性”失之“緩”也,其“氣”失之“和”也,致舊瘡復發,急火攻心,“才”未展且“智”未盡,貿然“斗氣”率軍西進,即又于巴丘受阻,不啻火上加油;又獲孔明之書,不由仰天悲嘆,“天命”于斯絕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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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瑜和孔明這兩個文學形象,既互為映襯,又相與反襯。同為智者,孔明到底“性緩”而“氣和”,“大才”“大智”運籌帷幄,出謀劃策,不徐不疾胸中自有丘壑,為人處事,調兵遣將,且疾且徐,張弛合度,自有大境界、大氣象,時時皆“應”在“知”“智”“慧”相契相和的文化境界里;在“陰”與“陽”、“虛”與“實”、“有”與“無”、“生”與“死”相與對立又互為轉化的哲學境界里。
智者與智者的對決,呈現出來的不僅是成敗得失,而更是一種文化,一種思想,一種境界。
周瑜死了。
氣節還在,心氣也在,英雄氣更在。
這番情節許是小說虛構,不僅不失邏輯脈絡,反使這一文學形象鮮明突出,令人扼腕長嘆,唏噓不已,又令人擊節痛惜,心緒難平。歷史上的周瑜形象或許并非如此小氣量、小性子,而是一位豁達大度、氣貫長虹的難得帥才。然經羅氏妙筆的一番渲染,使其“這一個”鮮明的形象更具審美魅力。歷史學家吳晗認為,正因歷史上未曾發生過,讀來則更有趣味了。
瑜亮棋逢敵手智勇互顯,實為一種成全,一種雙璧的互為映照。
不知道孔明會不會感到頓失對手的寂寞?會不會感到東吳頓失大才而心生另一種憂慮?臥龍吊喪,其辭之悲,其情之痛,祭畢“伏地大哭,淚如涌泉,哀慟不已”,雖為矯情,然贊譽其德、才并非虛言,出乎人道之悲也非毫無根由,因之一時感動東吳眾將,魯肅甚至感傷而自思曰:“孔明自是多情,乃公瑾量窄,自取死耳。”別的不說,尤其是“祭文”最后所言:“從此天下,更無知音”,確是一句真真切切的大實話。
謙謙智者,必是落落大度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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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明“大夢”先覺,行走亂世,為匡漢建蜀、聯吳抗曹之大計,為抑制強敵勢力的無限膨脹,增強一己力量隨時循勢的發展,可失其“小”取其“大”,可舍其“末”取其“本”,可以其“退”取其“進”,可越其“近”取其“遠”……出乎諸如此類的非凡用心和謀劃,不僅可視曾經同心其謀并有效合作取勝強敵的周瑜為“知音”,惜其傷逝而“哀慟不已”,而且在烽火彌漫、你死我活的戰局中更有出人意表的非常之舉,每每令人起始生疑一時費解,繼而深思則若有所悟而嘆服不已。
諸葛孔明之可貴者,為實現“三分天下”鼎足而立的現世藍圖,鞠躬盡瘁,殫精竭慮,個人的利害得失可置之度外;甚至智設險局步步驚心而不顧一己之生命。乾坤在胸,始終立足文化的制高點,俯覽天下勢態的變化和走向;危情時在,智謀頻出,始終抓住有利時機,權衡各方力量,攻城略地擴張自己的領地和勢力。因而這“大度”,自然超越了個人狹窄的心理畛域和情感,恰恰建立在這“大勢”的基石上,又恰恰落實在超常的大智慧和豁達的大襟懷之上。
就說曹操敗走華容道,本可手到擒來,何以派遣感恩重義的關云長埋伏留守而放走他呢?就連劉備也大惑不解。果真如他所說“亮夜觀乾象,操賊未合身亡。留這人情,教云長做了,亦是美事嗎?”
非也。時劉備羽毛未豐立足未穩,一旦曹操出事,北方或大亂,勢必有利他人;或出兵報復,哀兵孤注一擲,權其雙方實力,又豈能輕易抵擋?由此看來,夜觀天象也許只是一種托詞,實則時觀天下大勢宜乎三足鼎立,既互為對立又各自為政,既相與依存又相互牽制,從而可于相對穩定的局勢下擴展自己的地盤和勢力,一待時機成熟即可強勢出手以實現匡漢復興之大計,此非脈續當年“隆中對”之遠謀嗎?
此等智慧和氣度,高,高明啊!
前文敘及劉備為報關羽屈死之仇,率軍親征東吳,慘遭陸遜營燒七百里敗走白帝城,而陸遜卻也誤入八陣“死門”,被困于諸葛亮早先于魚腹浦用亂石巧布的八陣圖。那么,何以孔明岳丈黃承彥恰在此陣中并毫不猶豫的力助敵方,引其由“生門”而出呢?果真有如此巧事,“老夫適于山巖之上”見陸遜從“死門”而入嗎?又果真因“老夫平生好善”,違背令婿所囑:“后有東吳大將迷于陣中,莫要引他出來”而私自助敵脫險嗎?
非也。要不是孔明有意安排,黃老夫子真會放走這位重創蜀帝的東吳大都督嗎?
這就怪了!
說怪也不怪,依然是這位亂世大智者的深謀遠識和大家風度。
愚猜想起來,曹魏據北勢大未當滅時,孫吳據東立基未當亡時,唯劉備初創西蜀立足未穩百廢待興,正當養精蓄銳以待興時,諸葛審時度勢,當今天下“三分”而治,各據一方勢必相與抗衡。三方皆各樹二敵,猶若一矢射二的,難免一心二用,顧此失彼。其時曹魏強,東吳、西蜀弱,覬覦二者久矣。吳、蜀雖有利害關系,但又不得不相互依賴。吳亡,蜀也不保;蜀亡,吳也岌岌可危,二者存,則可東、西照應,只有二者和好,持二矢同射一的,合兩家之力以應一方強手,即可與北魏對峙也。
循沿這一思路想來,諸葛暗使岳丈放走東吳大都督陸遜,確乎高瞻遠矚的智慧之舉。說到這一“變化無端,可比十萬精兵”的“八陣圖”,如此神乎其神,雖為小說家的虛構,然近似神話的情節,愚再三吟讀,偶得三“示”之悟。
其一,“八陣圖”是一種喻示,作為一種具象存在,近乎一種超常智慧的隱喻或象征。其實,諸葛亮熟知天文地理,只不過于此利用地形地貌和山石形勢,巧布石陣,妙設迷途,并借山中天氣變化無常迷惑敵人而已。
果然先主猇亭兵敗潰退白帝城,陸遜乘勝追擊,前離夔關不遠即見“臨山傍江,一陣殺氣,沖天而起”,陡見石陣即認“惑人之術”,從而迷于其陣。昔大都督周瑜曾與孔明再三交手而自嘆不如;今大都督陸遜才智不下周郎,并未與之直接交鋒,便也嘆道:“孔明真‘臥龍也!吾不能及!”
此非“八陣圖”之喻示嗎?
其二,“八陣圖”是一種暗示,你陸遜“大獲全功”,不依不饒“向西追襲”,而我諸葛自有先見之明,筑陣以防患于未然。今迷此陣,在劫難逃,如不暗中使人引你出來,后果不堪設想!
是為諸葛遠水救不了近火,所設退兵之策。陸遜出得陣來,驚魂甫定,無奈長嘆一聲,“于是下令班師”了。
此非“八陣圖”之震懾對方的一種心理暗示嗎?
其三,“八陣圖”是一種警示,是為提醒東吳統帥,你“雄心方欲吞西蜀”,一旦曹魏乘虛而襲,未及西進即已亡國了。石陣猶若在陸遜后背擊一猛掌,頓時醒悟過來:“勝算還須御北朝”啊!
此也為都督撤兵找到了一個合乎情理的臺階:“吾非懼石陣而退;吾料魏主曹丕,其奸詐與父無異,今知吾追趕蜀兵,必乘虛來襲。吾若深入西川,急難退矣。”
果然不出所料,陸遜退兵不及二日,北魏曹丕、曹休、曹真率兵馬數十萬,分三路星夜兼程直逼江東。好在陸遜智算在先,“吾已令兵拒之矣”。
此非“八陣圖”之阻擋吳兵啟其撤退的一種迫不及待的警示嗎?
如此想來,諸葛亮暗使岳丈引陸遜走出“八陣”,既為退兵之策,豈不是有意無意間幫了東吳一個大忙嗎?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