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炎
一千年前,那個黑臉膛的石匠,在灼烈的陽光下雕刻面前的巨石。后來,這塊巨石變成了一頭威嚴的石獅子。那個石匠反剪著雙手,滿意地欣賞著自己的作品,打滿水泡的嘴里咳出一團污血,倒在了石獅子的腳下。
當然,歷史里沒有記下那個石匠的姓名。一千年后,我站在石獅子的面前,遙想著石匠爐火純青的雕刻技藝和那張黑臉膛上紛飛的汗珠,試圖還原歲月深處的現場。盛夏七月,毒日頭正在我的頭頂瘋狂燃燒,所以我想當然地為石匠設置了一個燥熱的季節。
這里埋葬著一個古代的將軍。石獅子為他鎮守著另一個世界。我在史志和碑文里早已領略了將軍生前剽悍勇猛的風采。此時,他就躺在石獅子后面那個巨大的墓冢下,讓人感到他似乎依然活著,只是改變了肉體的形式,因為他的威名和這一派令人肅穆仰視的莊嚴從來都不曾消失,無論在文字里還是在人們的傳說中。消失的,只有那個平凡的石匠。
我坐在石獅子前方的石階旁,那里正好有一棵樹,投下了有限的陰涼。我承認,我像石匠一樣平凡,甚至可以說,我連石匠也不如,簡直可以稱得上平庸。我想我用不了一千年,也許幾十年后我就會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得無影無蹤。沒有人會為我雕刻一頭石獅子,我當然更不可能躺在那個雄偉的墓冢下,身穿馳騁疆場的鎧甲,受萬世瞻仰。就此而言,我有理由羨慕那個名不見經傳的石匠,因為屹立千年的石獅子告訴我,那一定是個杰出的石刻藝術家,盡管他在浩瀚的歷史中同樣微渺如蟻。
日光也許穿越了千年,保持著同當年一樣的溫度。我看著石獅子,仿佛聽到叮叮當當的鑿石聲,石屑在石匠粗糙的手下像歲月一樣飛揚、沉落,終化于寂滅。石匠是一個沉默的人,我想,因為鑿斧是他唯一的語言。他的眼睛很大,但卻經常瞇起來,從不同角度觀察著石頭的造型、布局與線條。他雙手的虎口由于不間斷的摩擦和沖擊而迸開了一道道血口,但他感覺不到疼痛。那些血珠和他的汗水一起融入了面前的巨石,而讓那塊沉默的石頭獲得了靈性。石匠就這樣鑿著寂寥而漫長的時光,生命在幽微的刻痕里變得瘦削、單薄而憔悴。他想象著石獅子的樣子,而完全忘掉了自己的樣子。
我不知道這是否有些悲哀,那個石匠,讓一塊在地殼里沉睡億萬年的石頭有了生命,而他卻把自己鑿成了一塊人形的石頭。在接到這個重大任務前,他可能是一個享譽民間的匠人,雕刻過不計其數的石獸、石碑甚至包括石碾這樣的農具和石臼之類普通的家用器皿。在那個時候,他或許像尋常百姓一樣一面雕刻一面抽著旱煙、拉著閑話,考慮著是否把這個吃苦受累的手藝傳給子孫,或者干脆什么也不想,只用這個手藝換得衣食,在雇主的家里飲著自釀的烈酒,直到乾坤倒懸酩酊大醉……
但是某一天,他接到官府的指令,要為戰死沙場的將軍雕刻一頭石獅子。
石匠離開家的時候,回頭久久地望著他的妻兒。他沒說一句話,似乎預感到這將是一次永久的訣別。在這里,我猜測石匠當時的心情一定非常復雜,因為這個任務非同尋常,倘若失手必將性命難保。但我更愿意相信,石匠當時想的并不是這些,而是滿懷著對將軍的敬仰,他要為這個戎馬一生、保家衛國的將軍做點什么,那就是用一頭驍勇無敵的石獅子鎮守將軍的仙府,讓他的敵人和蠢蠢欲動的盜墓賊望而生畏。他要為這頭石獅子獻出畢生所學,用他的血和生命滋養藝術和精神,為石獅子安放一個充滿血性的靈魂。
一千年后,石獅子高踞于我的面前,佐證著我的猜測。不僅如此,它隨時準備沖躍的姿態還告訴我,石匠的想象力發揮到了極致。他也許把自己變成了一頭石獅子,他平凡的生命和非凡的靈魂最終和一方巨石融為一體。
我站起來,走到石獅子跟前,撫摩著它滾燙的身軀。它的溫度應該超過了40度,那是靈魂的體溫,比日光更加熾烈。它看著我,穿過千年的風雨說:
“如果沒有他,我只是一塊石頭。”
我點點頭:“我懂。”
石獅子微笑了,它微笑的樣子竟然如此親切,就像一個臉膛黝黑的石匠,在陽光中綻開密密麻麻的皺紋。一千年前他忘記了微笑,而在一千年后,他微笑著遞給我一只鑿斧和一把雕刀。我猶豫了一下,接過來。在我遠離石獅子的時候,一方偉岸的巨巖從我生命的地殼里站起,對我說:
“來吧,我一直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