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倬云
討論中國目前面臨的重要問題,這個使命的框架不應局限于眼前正在發生的一切,而應涉及長久的發展。因而,我想討論中國今天和未來文化發展應有的方向,這個話題涵蓋的時間跨度就不只是十年而已了,而應是一個超越世代的重大重建工作。
作為居住在美國的華人,我既已將他鄉做故鄉,國人或認為我已沒有資格、也沒有立場討論中國事務。可是,作為一名遠離家鄉的游子,雖然在別處已成家立業,但午夜夢回,仍是故國山水、親友故舊。游子之于舊日家園的興衰禍福,常有切膚之感。
我的專業是歷史,兼跨人文和社會兩個學科的范圍。我所關心的事物,也因此既有每個“人”內心的安身立命,也有“人”與群體的關系。在我心目中,復雜群體例如國家,相當于軀干;族群歸屬,相當于肌膚;經濟流通,相當于血液;社會脈絡,相當于神經;而文化,對群體而言,則相當于人的思想和精神。
這幾個方面互相依托,不能分離,而人之精神所在與行為準則,以及思考方式,都是在文化范疇之內——這也是我挑選文化發展方向作為談論未來十年這個話題的原因。
今日的中國,硬件建設發展之迅速眾所周知;而且這一領域的問題,我也沒有置喙的資格。今天重建中國的事業,亟需補足的部分卻應在文化建設,亦即如何充實硬件軀殼當中的靈魂——前述中的思想和精神。
中國文化的發展,自春秋戰國、百家爭鳴,經過數百年諸家融合,在西漢已組成了中國文化的體系,具有自己的特色。董仲舒規劃的“天人感應”, 和《易經》所表現的“變化的原則是不變”,結合為一。這個體系,乃是一個復雜的網絡,其中有各種元素互動的趨衡狀態,也有二元互動的辯證關系。這個網絡有很多層次,最外層是宇宙,最內層是個人以及身體內部各器官之間的關系。網絡之間經常變化,不會固定,也不應固定。如此動態的網絡結構,在古代以至于中世代是中國特有的宇宙論。最近,拙著《中國人的精神生活》之問世,就是論述仍淀集于中國人生活中的文化與行為模式,也許可與此處所論互相參考。
在古代印度多神信仰中人神之間的混雜,以及在印度發展的佛教,對于變化的認識傾向于接受宿命,悲觀而消極。而在歐洲發展成主流的獨神信仰中,神是一切的主宰,人并不能參與獨一真神之下的大系統,而只能服從。由于獨一真神主宰一切的特點,固定的秩序或變化的趨衡都由神的意志決定,人是被動的。古代中亞近東的波斯信仰系統,是一個二元對立的世界。二元之間永遠進行著“正、反、合”的辯證變化,其第三個時期乃是斗爭之后的解脫。
以當時這三大系統與中國對比,中國的系統是以人為主體的、多層次而多元的大網絡,一層一層都是從個人向外輻射。在這個結構下,“人”具有非常尊貴的地位,也正因為每個人都處于軸心位置,“個人”負擔了無窮的責任——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任,也對群體因此而發生的變化負責任。人為貴,但是人不能妄為。人與人之間的倫理關系,固然是很重要的社會網絡,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也是息息相關。
如此文化網絡應是開放的,可不斷接受外來的刺激,加以修正、容納以至于消化。外來因素只是在多元之中增加更多的選擇而已。“海納百川”,由各方河川帶來的不同土壤和養分,大海不會深閉固拒。對內而言,吸收了外來因素之后,這一龐大的多元互動系統內涵更豐富,變動的選擇也更有彈性。因此,中國特殊的文化體系,可以不斷因為外來刺激而自我調整。
漢代以后、中古時期、魏晉南北朝和唐代,是中國吸納許多外來因素予以綜合的階段。外來的佛教、祆教、基督教等都進入中國,分別被中國所吸收。在印度沒有進一步發展的佛教,在中國卻是開花結果,直到今天,世界上最大的佛教信眾群還是中國人。北方草原的胡人甲士曾經占領大片中國土地。北方農村中的漢人則以塢堡自衛,保留中國的文化;南方的漢族也帶著中原文化,與中國南方的土著融合。佛教的內修和波斯系統的救贖觀念,都被中國文化系統接納,成為民間信仰的一部分。隋唐帝國的擴張本身就是一個胡漢融合的過程,發展為多姿多彩的盛唐。中國文化隨之輻射于東亞,也使這個文化體系的特色,傳布于亞太地區。
宋代的中國,過去隋唐帝國的大片領土都已不屬漢人政權管轄,宋代的國家組織有了新的設計:建立在胡人后裔(亦即五代的沙陀軍團)武力基礎上的皇權,和建立在中國文化基礎上的儒生官僚彼此合作。官僚體系屈服于皇權之下,而掌握文化發言權的儒生們則致力于重建一個文化秩序。
宋代的道學與理學,實際上將前述具有強大彈性的民間系統重組為綱常倫理結構:在這新的社會關系網絡內,分為尊卑兩級:君臣、父子、男女、陽和陰、上和下等等。每一種倫理之內都有確定的相對關系。于是,這一社會關系結構網,竟將古代中國具有彈性的網絡轉變為固化的結構。一個固化的網絡猶如鉆石,堅固卻難以調節。因此,宋代的政治永遠是在僵固的結構中糾紛不斷。
倒是在經濟部分,宋代的工藝水平有很大的進展。由于外貿的發達,生產能力頗有因應。在宋代,民間力量也因為經濟的發展而具有相當的自主性。中國固有的多元彈性系統卻存在于民間,始終保持活力,以適應宋以后蒙古的征服,和明代繼承胡風而建立的專制皇權。
明代的心學則將堅固的理學結構徹底予以修正。個人的自主權和自尊心,在心學理論中重新具有重要位置。這一轉變對于中國的傳統儒家網絡,本可注入新的力量,足以抗拒專制的皇權;再加上明代晚期進入中國的天主教,也將“宗教革命”前西方的自然科學帶入中國。這兩個條件如果配合得當,也許中國的整個文化面貌會出現重大變化。可惜,明代的專制皇權,承襲了蒙古時代的暴力傳統,不斷地摧殘儒生士大夫的努力。
滿清入主中原,更加劇了種族之間的不平等,強化了對中國文化的壓制。于是,宋代以來皇權和科舉出身的官僚之間彼此合作,掌握了中國的命脈,也剝奪了中國人調整自己文化的機會。這一僵化的老大帝國,對于外來刺激懵然不知,深閉固拒,迄于 1840年大敗,遂屈服于西方的經濟侵略和文化侵略。此后百年之內,在政治和文化領域終于二度激發了革命。
不論是五四群賢領導的文化革命,或是相應于兩次政治大革命引起的改變,都犯了匆忙草率的毛病:詬病中國文化傳統,頌揚西潮帶來的現代文明,可是在中國學術圈內卻罕見對中國過去持平的檢討;對于西方文明,無論是政治、哲學、經濟等方面,也缺少認真的研究和討論。于是,百年來,中國的命運動蕩于對西方的或迎或拒。對于中國過去具有彈性的文化系統,卻一次又一次地毀棄。
過去近七十年來,中國大陸有一半時期籠罩在“破四舊”的口號之下,直到今天才有重新恢復中國傳統的提議。在臺灣,于威權政治體系下,“傳統”曾經是政權的護身符;最近三十年來,又因為外來與本土的沖突,“中國文化”四字居然成為禁忌。時至今日,中國文化體系又有復興的契機,我們必須認真尋找自己文化的安身立命之基礎,而不能僅僅邯鄲學步,一味模仿西方模式。
我個人認為,西方文明在歐洲和北美,由于科技的長足進步和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沖勁,三百年來占盡世界各地的資源,竟成全球主流。可是,經過了幾次重大戰爭以后,西方文化本身因應著國家組織和社會形勢的改變,原有的文化系統也面臨著嚴峻挑戰。基督教的影響力日趨式微;隨著工藝與科技發達,工具性的理性改變了文化價值的選擇。生產力強大導致了生活的高度物質化,也削減了人間精神的發展余地。人權觀念的自由和平等,在爭奪權利的場合中逐漸轉變為保衛自己利益的個人主義,自制的紀律也淪為放任和懶散。一次又一次產業結構的改變,給教育的內容和居住的形態引來新的形式。例如,大部分人口都集中于都市,都市的居民不斷變動,不遑寧居,社群離散,人情淡薄,遂使“寂寞的人群”只有孤獨。又如,民主政治是西方現代文化的驕傲,但在個人主義代替了公民精神后,民主制度的實踐也就打了極大的折扣。
最近兩三年,歐洲不少國家的政局都有向右轉的趨向,美國的特朗普政權也遠遠背離了民主的傳統精神。文化領域的活動一天天地遠離心靈的滋潤,而趨于庸俗的欲望滿足。剩下的一些不甘于粗俗和低劣的文化產品則轉而走向消極和悲觀。
以上這些趨向,到了今天已積重難返,很難在枝節上加以修正。尤其在可見的未來十年,以走向機器人和人工智能為發展方向,個人的自主性和自由精神,在精神物化海嘯的巨浪下,將不再有發展的余地。原本在人類歷史紀錄中具有傲人成就的西方現代文明,可謂已到日薄西山的黃昏。西方模式有值得參考及學習之處,卻也應當作前車之鑒,讓我們避免覆轍。
從當下展望未來十年,尤其是從更長遠的歷史跨度考慮,我呼吁中國的俊彥之士,在有世界四分之一人口居住的中國,并正在國人望治心切的今天,多花費精力,也多得到一些空間,努力進行推陳出新,在中國傳統的多元而又辯證性變化的文化基礎上,建構一個可以容納“東”和“西”的新世界文化。這一文化眼光所注視者,也不再是一個國家,而是天下;不再是一個民族、一個階級、一個地區或是一些人,而是普世眾民。
建構如此文化系統,不應當以中國的儒冠、儒服,或者讀經、祭孔等外表的東西當作提倡的方式。知識界應當嚴肅地面對這一重大任務,關注的核心問題是讓每個人認識自己的尊嚴,同時也提醒每個人的責任感;目標應落實在儒家理想,“修己而后濟眾”“安百姓”;這一“濟”與“安”的對象,卻是從自己身邊開始,一直推廣到這個世界的人類。
人類可以從自然取得資源,以利用厚生;但也應有所約制,不可過度。要完成如此任務,不應僅僅寄望于領導者,而應是全民的投入。我們也盼望整個社會開放討論空間,為了中國與世界的發展共同努力——對這個嚴肅的議題不應設置禁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