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華
從江南的蘇州大學出版社到北國的清華大學出版社,“一種職業,兩段精彩”,“韌”之精神,貫穿吳培華出版生涯的始終。
“我們要造出大群的新的戰士,但同時,在文學戰線上的人還要‘韌。……要在文化上有成績,則非韌不可。”這段收在《二心集》中的文字,是魯迅于1930年3月2日《對于左翼作家聯盟的意見》一文中的觀點,他認為,“左翼文學”要發展,要避免“右翼化”,并進而做出點文化實績,“韌性”是少不了的。
“韌性”在魯迅心中一直有著獨特的位置,在他看來,文化人只有具備了這種精神品質,中國的文化才有希望。其實,對于當代出版業而言,“韌性”何嘗不是關鍵所在?出版業若想在中國文化復興之路上做出恰如其分甚至是更深遠貢獻,一批有抱負、有韌性的出版人是必不可少的。資深出版人吳培華先生,早年治中國文學,尤其對現代文學情有獨鐘,為研究魯迅,曾遠赴魯迅工作生活過的北京、廈門、廣州、上海等地探尋先生足跡,拍攝紀錄片。作為編輯出版家的魯迅,對他而言,意義非凡。魯迅的“韌”之精神,在他二十四年的編輯出版生涯中影響深遠。從江南的蘇州大學出版社到北國的清華大學出版社,“一種職業,兩段精彩”,“韌”之精神,貫穿他漫長出版生涯的始終。
出版業改革的見證人
在國內大學出版界甚至整個出版業,吳培華都算得上是“異數”。其實,若單純從上個世紀四五十年代出生的那輩大學出版人的經歷看,吳先生出版生涯的前半段倒是大同小異:大學畢業后先在高校從事教學研究,繼而受學校一紙調令就職于所屬出版社,擔任領導職務,這是那一輩大學出版業從業者都有的人生軌跡。(其實,他與出版的緣分,并非始于1992年參與籌備創立蘇州大學出版社。1977年大學畢業時,作為學業最優畢業生,曾有機會進入江蘇省當時唯一的出版社——江蘇人民出版社,后因其他原因未能前往,1990年代“回歸”出版業,可謂“再續前緣”)。但是吳先生的與眾不同在于:雖擔任一家地方大學出版社的主要職務,卻取得了在大社、名社就職的很多從業者都難以獲得的成就——入選首批中國新聞出版業領軍人才,系第十屆“韜奮出版獎”獲得者;此外,還獲得多項行業和省市榮譽獎勵;雖然自學界投身業界,但并未放棄學術研究,而是從現代中國文學領域,奮力轉型為出色的編輯出版理論研究者和教育者;尤其令業界和熟悉的朋友“驚艷”的是,在行將退休之際遠行北上,就任清華大學出版社總編輯,開啟出版人生的第二段航程,并做出令同事、同行稱贊的成就。尤其是第三點,在國內出版界較為罕見。近年來,國內有知名出版人退休后到其他出版社擔任顧問、策劃,但像吳先生這樣,從地方小型出版社退休轉任知名大學出版社實職的則幾乎沒有,以至于被業界視作是“出版業改革的一個見證人,是體制改革讓大學出版業重新煥發了活力,也讓高端人才的流動成為了可能”,并被認為是中國職業出版人制度的“起航”。
從東吳園到清華園,與清華大學校方敢于打破用人常規、“行勝于言”的務實精神密不可分,但我想,吳先生務實的出版風格、深厚的出版理論,是清華毫不猶豫選擇他擔任總編輯的重要原因。從編輯出版實踐角度看,蘇州大學出版社歷年來獲得“國家圖書獎”、“中華優秀出版物獎”、“中國出版政府獎”、江蘇省“五個一”工程獎等七項大獎,其中有六項是他策劃的。獲獎的背后,是一位資深出版人對這份職業的不懈追求。2006年4月21日,時任國家主席胡錦濤訪問美國耶魯大學,向對方贈送一批具有中國特色和重大學術價值的精品圖書,其中就有吳先生策劃的《中國絲綢通史》。這部獲得首屆“中國出版政府獎優秀圖書”、首屆“中華優秀出版物獎優秀圖書”并入選了“三個一百”原創出版工程的大型學術著作,若非吳先生“三顧茅廬”,險些“胎死腹中”,與世人失之交臂。該書的主編中國絲綢博物館副館長趙豐先生,從開始的婉言堅拒,到事務繁忙無法抽身,再到最終為出版者翔實可行的出版方案、為五千年絲綢文化樹碑立傳的精誠之心和待人以誠的工作態度所感動,終于慨允擔任此書主編。可以說,這部大型學術著作的成功,無不體現了吳先生不言放棄的精神和對出版事業的執著。此前的“現代出版學叢書”以及后來的《中華錦繡叢書》等,也都因他的不斷努力而陸續面世并廣受好評。
對年輕作者抱有一份溫情
作為出版者的吳先生,在重視通過學術名家推出精品力作的同時,對初出茅廬的年輕作者也始終抱有一份溫情。20世紀二三十年代,青年巴金的不少文學作品,經時在商務印書館、開明書店任職的葉圣陶之手發表。當巴金主持文化生活出版社工作,他也致力于發掘扶助文學青年,曹禺、何其芳、艾青、李廣田、沙汀、艾蕪等人因之成名。巴金后來曾說,年輕時,感念得到葉先生的幫助,自己有了能力,也便想著幫助更年輕的作者。暮年的蕭乾先生也曾在一篇致上海文藝出版社某資深編輯的信中說:“我深深懂得發表一位新人的處女作,意義有多么重大。1933年沈從文先生發表了我的第一篇小說《蠶》,近60年后,我每每還感激涕零。當編輯發名家稿,不費事,也談不上功績。可是發一位青年的最初的作品,有可能決定這位青年一生的命運和道路。……我堅信對出版事業做出最大貢獻的是那些肯于發現、挖掘、培養新生力量的(編輯)。”熟悉現當代文學的吳先生,本來就有扶危濟困的熱心腸,因此,發掘和培養年輕作者,占據了他編輯生涯中重要一角。9年前,他在自己的博客留言中,發現一位名叫鄭迪菲的小作者,深入了解后,發現這位高中生,雖然小小年紀,卻創作了不少為人稱贊的詩歌,被稱為“少年詩人領袖”。隨后便與其溝通,親自擔任責編為其出版了《時間之傷》《嬗變的石頭》,并在北京圖書訂貨會等場合舉行作者見面會和簽售活動,利用各種機會向讀者推薦這位小作者。如果說,蘇州大學的出版生涯,囿于出版社規模、品牌、編輯力量等因素,作為主管領導,為出版高品質圖書,吳先生還常常親自上陣扮演“策劃人”角色的話,那么,在清華的六年多時間里,他的總編輯角色有了一次顯著的“轉換”。2001年,他曾在一篇文章中談及出版社“一長三總”制(社長、總策劃、總調度、總會計師)。清華歲月,他很少再親自策劃圖書,而是切實承擔起“總策劃”“總調度”的角色,與社長和其他社委會領導成員一起,為進一步提升清華社的品牌而努力。
在清華社,他既是總編輯,也是出版前輩,更是年輕員工的好朋友,編輯們有工作方面的疑惑或困難,總是非常樂意去向他咨詢和請求他的幫助。蘇大社的十七八年,是既指方向,又“拉車”(親自策劃選題);而清華六年,他將更多的精力放在為社里搭平臺、為編輯排憂解難、為出版社提升品牌形象上,風輕云淡的背后,實則是潤物細無聲的良苦用心。用他自己的話說,他熱愛出版,他感恩清華給予的繼續從事心愛事業的機會,名與利,對于已過花甲之年的他早已不在思考范圍。他如此想,亦如此做,從而也贏得了清華社同事們的敬重。
好之者不如樂之者
在資深出版人賀圣遂的眼中,吳先生是“‘以人名社的實干家、理論家”。確實如此,除了策劃出版大批優秀書籍,帶領出版社同事創造蘇大出版社的“地方傳奇”之外,他更是名聞業界與學界的出版理論家和研究生導師。“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興趣是吳先生前進的動力。
自1995年回到蘇大社擔任副社長主管發行工作起,他就對轉型期的中國大學出版發生了興趣,但是最初的三年,他只是認真地觀察、細致地思考,并無一字落在紙上。在他看來,編輯出版工作,是一項比較特殊的文化事業,文化的屬性,使它不能完全像企業那樣只考慮盈利,而商業的屬性,又使它不能像其他公共事業那樣不顧及經濟規律、市場回報。他曾經講過一句引發業界爭議的話:沒有三年的全身心投入,在這個行業是沒有發言權的。這是切身體會,相信在這個行業工作三五年以上的從業者、管理者都會感同身受。近些年來,國外諸多出版公司的領導層,盲目引入其他行業的人才,短期內導致出版公司經營一團糟的現象頻頻發生,也證明了吳先生所言非虛。正是基于這樣的思考,經歷多年的深思熟慮了解出版業實際運作后,自1998年起,他才發表第一篇研究性論文《編輯管理體制改革勢在必行——兼論大學出版社如何實行企業化管理》。這篇論文因思考深入、切中時弊,在業界廣受贊譽和好評。從此,他的出版研究一發不可收,每年六七篇論文,從大學出版到中國書業,從連鎖經營到書業物流,從選題策劃到圖書質量,從轉企改制、企業上市到“+互聯網”,留下一串串思考的腳印。他的研究,不尚虛空,不說套話,每一論題,均有極強的現實指向。例如,在互聯網時代的出版業如何發展問題上,他強調的不是很多人隨風而動的“互聯網+”,而是“+互聯網”——在他看來,前者似有偏離出版主體之危險,后者才是以出版業為主體,利用互聯網促進自身長遠發展應該努力的方向。而這一論斷,其實和多年前,他強調出版社和民營公司合作的同時,要加強自身業務能力的提升,防止國有出版“空殼化”的思考是相通的。
與理論研究相關的是教育者的角色。自1999年招收首屆傳播學出版方向碩士研究生起,吳先生共指導了12屆44名學生。他對學生盡心盡力,這在他擔任導師的學院是有目共睹的。這種師生之情,從某種程度上而言,超越了一般的師生關系,介乎師生、師友、子女與父輩的關系之間。對于學生,關心可謂無微不至,帶學生去參加書展,遇雨學生晚歸宿舍,十幾分鐘后會接到他問候是否安抵學校的短信;學生因為家貧不能如期繳納學費,他會先行墊付……除了生活上的關照,對于在學業上如何培養學生,他亦有深入的思考。在他看來,出版專業的特殊性,要求學生掌握堅實的理論知識的同時,還必須要有很強的實踐能力。經過摸索,他總結出“五個一”的培養模式:初校100萬字、三校100萬字、責編一本書、上一次訂貨會、下一次印刷廠。通過這些環節,學生夯實了基本功,對出版業的各個環節也有了大致的了解,非常有助于適應日后的實際工作。那時,尚無“出版專業碩士”一說,但是從吳先生的教學實踐看,其實早已開了出版方面研究生教育專業化特色的先河,獲得越來越多開展編輯出版專業教育高校的認同。
吳培華先生是上個世紀50年代出生的那一輩大學出版人中的一員,也是其中突出的一位。如果出版也有專業主義的話,專與博融通的知識結構,為獲得這種知識不懈求知的精神,為出版和傳播好書的執著文化理想,發自內心地對出版活動的熱愛,以及對優秀作者(嶄露頭角的青澀作者和已經成名的出色作者)的渴求,一定是必不可少的要素。吳先生身上充分體現了這些精神,但他的不同在于,即使遇到了這樣那樣的不如意,他都不曾動搖過、灰心過、放棄過,為了心愛的出版事業,無論順境、逆境,他都一直堅持自己的追求,堅守自己的信念——這就是魯迅所謂“韌”的精神。
著名史學家侯外廬晚年在自傳《韌的追求》中,追溯了自己一生于學術的不離不棄、堅韌不拔的經歷。我想,吳培華先生對出版事業的追求,既體現在蘇州大學出版社的17年營銷、編書生涯里,也體現在清華大學出版社7年的宏觀架構、培育人才的總編輯管理工作中,二十四年追夢,無數新書過眼,諸多友朋聚散,成就了他的出版理想,理想與追夢的背后,有一“韌”之精神在。此恰與魯迅之倡導、侯先生之治學異曲同工,令人欽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