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有蔓草（四）

趙玉雪

四

侍衛們手起刀落，述洛于身旁的南朝侍女眨眼間一個個香消玉殞，倒在血泊中。

王帳前的空地上，述洛于的臉色不斷變化，從難以置信，到驚恐，再到絕望，直到死一樣的平靜……

她一動不動地站著，腳下的裙邊染紅了，旁邊就是侍女們的尸體。她沉靜的雙眼毫無波瀾，心中只有內疚，面對屠刀，她面不改色地說：“殺了我吧。”

空氣中飄來濃重的血腥味……

她的父親去世三年了，她嫁給阿魯桓三年了，她的愚蠢的皇兄也當了三年皇帝了。看樣子聽到了“左賢王叛亂”的風聲，南朝鐵騎已兵臨城下了吧？她的心早已死了，一切都無所謂了，只是履行職責，為了族人，為了邦國。可她還是高估了皇兄的頭腦。

“你們在干什么！”

忽然一聲斷喝，述洛于頭皮一陣發麻，誰知道又出現了怎樣的變故？可是，可是……聲音為什么那么熟悉？

面對死亡面不改色的述洛于此時心慌意亂地想逃跑。

為什么，為什么他會在這里？

“你們在干什么！”紇古喝退了持刀的侍衛們。

“王爺恕罪。”

紇古騎在馬背上，用刀尖指著侍衛們：“有種殺女人，有膽子跟我上陣殺敵嗎？”

“左賢王大人，南朝女人不算什么女人，南朝人都是畜牲！”

紇古的眼神里閃過一絲寒光，話音冰冷又輕蔑：“那就是沒膽嘍——”

侍衛們面面相覷。紇古冷冽的目光如鋼刀刮過每個人的臉，他們的臉上漸漸露出羞愧之色：剛才屠殺的，不過是手無寸鐵的弱女子，是毫無抵抗能力的弱女子！

“我——我愿隨王爺戰場殺敵！”一名侍衛首先丟刀跪下來，其他人也紛紛跪在地上。

“我們愿隨王爺殺敵！”

“王爺，帶我們上戰場吧！”

吶喊聲和兵器撞擊聲在空曠的草原上回蕩起來。

紇古深深地望了述洛于一眼，大刀一揮指向南方。

——南朝負你，那我便提刀上馬，為你滅了這南朝。

鄱多羅站在述洛于面前時，前方鏖戰的消息不斷傳來，勝負難料。

鄱多羅很疲憊，往常輕松詼諧的笑臉不見了，他仿佛在一瞬間變了性格。他鄭重地遞給述洛于一把鑰匙，然后帶著她來到紇古居住多年的帳篷里。

述洛于驚訝地望著這個她曾住過十多年的地方，捂著嘴說不出話來，心里一抽一抽地疼。

鄱多羅指著桌上一個上了鎖的盒子，壓低聲音說：“他要給你的東西就在那兒。”說完轉身離開了，臨走前，他意味深長地望了一眼述洛于，又補了一句：“我們會戰到最后一口氣，流盡最后一滴血！”

述洛于攥著冰涼的鑰匙，顫抖著走過去。鑰匙漸漸插入鎖孔，述洛于轉動手腕，輕輕一擰，咔嚓一聲，木盒應聲打開。盒子里靜靜地躺著一顆晶瑩剔透的露水狀琉璃，琉璃下壓著一張寫著字的白紙。

述洛于拿起琉璃露，在手中摩挲，陌生又熟悉之感讓眼眶熱熱的，心中泛起濃濃的酸澀。她不敢猶豫，擦了擦眼角，又拿起那張紙。

紙很舊了，上面寫著南朝的文字，墨跡明顯不是最近的。寫字的人似乎不太擅長用毛筆，筆畫認真，字跡卻歪歪扭扭的：

“草原的孩子不可以這么膽小！”

她好像看見了第一次見到紇古時的樣子：茫茫草地上，那個個子小小的、眼眶紅紅的，衣衫凌亂，一身草葉和露水的小孩，明明疼得就要哭出來卻倔強得不肯流下一滴眼淚……

她看見了少年時的紇古，不善言辭卻絞盡腦汁想和她說說話，那樣固執、堅持讓兄長帶他訓練，無論怎樣從不放棄……

如今的紇古，氣勢威嚴，淺褐色的眼眸卻不失柔和的光芒。她鼻子一酸，視線再次模糊，仿佛紇古就站在面前，唇角微揚，輕輕對她說：“草原的孩子不可以這么膽小！”

當勝利的消息傳來時，草原上出奇的安靜。人們在戰爭中失去了太多：親人離散的傷痛，牛馬的損耗，生命朝不保夕的脆弱……這一切都快結束了，快結束了！第一聲歡呼和第一聲哭泣幾乎同時在人群中響起。

左賢王紇古的部隊回來了！他們受到了草原人最盛大的歡迎。

暮色漸濃，一望無際的草原被涂抹成金紅色。篝火正旺，今晚將是一個狂歡之夜！然而此刻，喧鬧中有一絲寧靜，風屏住了呼吸……

紇古的帳前，述洛于與紇古默默相對，述洛于將手中的琉璃露放在紇古手中：“紇古，這是要還給我嗎？”

如今他是草原上的大英雄，將是草原的新主人。而她呢？卻是前部落首領的后妃，恐怕還是不受待見的后妃。更重要的是，她的身份是“敵國”的公主。

“不！”紇古一把抓住述洛于的手，“你知道那是表明心跡的！”

“可是……”

“沒有什么可是！”紇古斬釘截鐵地說。他的食指壓在述洛于的唇上，打斷了她后面的話，戰場上的果斷勇敢已融入他的生命。他緊盯著述洛于清澈明亮的雙眼，那里有他自己的影子。沒有什么能阻止我了！他想，他已經錯了一次，不能一錯再錯！

“你還是草原上的孩子嗎？”他說，“草原上的孩子不可以膽小！”

無論如何，他們都可以一起面對！經歷過離別與殺戮，經歷過生與死……還有什么比平安地生活在一起更重要呢？！

“還記得那年的草地嗎？草葉上露珠晶瑩……”

紇古輕撫著述洛于手上的琉璃露，充滿柔情地看著她溢滿淚水的明亮的雙眼：“你在晨曦中向我走來……”

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與子偕臧，這才是最美麗的邂逅啊！

草原上的狂歡開始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