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萌惠(陜西國際商貿學院 文化與藝術學院,陜西 咸陽 712046)
思想史上,孟子地位的提高、《孟子》的由子升經,始于中唐韓愈的尊崇。韓愈尊奉儒學,于歷代儒者中,獨崇孟子。以孟為得孔門真傳的“醇乎醇者”[1],并且以孟子之學為入室門徑:“求觀圣人之道,必自孟子始”(《送王秀才序》,《韓昌黎文集注釋》,第397頁)。無論在學理還是情感認同上,韓愈都對孟子有所鐘愛。孟子對其產生的影響,可想而知。關于這一影響,或者說韓愈對孟子的接受,歷來所論,多在思想、人格、文論、文風等方面,于詩歌則關注較少,尚可探討。
(一)
韓愈“生死文字間”(《雜詩》),其詩是學者詩,屬“無一字無來處”之儔,往往廣引經典,鍛造詩語,乃至有“造語皆根柢經傳”[2]的論斷。韓愈自幼苦讀,學養深厚,又值詩壇處于不滿前代詩風,力圖轉變之際,自作詩之初,就表現出了熔煉經史百家之言豐富詩語的特色。作為韓愈“少而樂觀”(《送王秀才序》,《韓昌黎文集注釋》,第396頁)的著作,《孟子》的文辭文意,自然成為韓詩的一大取材處。韓愈詩歌語言對《孟子》文辭文意的陶鑄,有以下幾種形式:
直用其辭,如“佇答逾兼金”(《縣齋讀書》)的“兼金”,語出“王饋兼金一百而不受”(《孟子·公孫丑下》)。《符讀書城南》中“木之就規矩,在梓匠輪輿”一句,用“梓匠輪輿,能與人規矩”(《盡心下》)之辭。《此日足可惜贈張籍》中的“仁義路久荒”,則出孟子仁宅義路、居仁由義之說(見《離婁上》、《萬章下》、《告子上》、《盡心上》等篇)。
化用文意,如《北極一首贈李觀》言自己與李觀志趣相投:“所尚茍同趨,賢愚豈異倫”。“同趨”語出《告子下》:“三子者不同道也,其趨一也。一者何也?曰仁也。”《薦士》中的“行身踐規矩”,是對“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離婁上》)的改造。《符讀書城南》中“人不通古今,馬牛而襟裾”一句,是從“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于禽”(《滕文公上》)中來,將道德修養要求改為勉子讀書之言。
(二)
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公孫丑上》)。孟子所言養氣,本是指儒者反身而誠,居仁由義的道德境界、精神層次。當孟子集剛直之氣的諸般言行,落實為《孟子》的文辭,其文氣勢自生。這就為后代文士將思想、道德高度與文學創作聯系貫通起來提供了啟發和方式,韓愈的“氣盛宜言”說便是承此而來。
韓愈素以直道自許,以剛直見稱,于養氣自有心得。其于文章更是力求行乎仁義、游乎詩書,致力于醇而后肆,故劉熙載云“昌黎接孟子知言養氣之傳”[3]。韓愈詩中,頗多言氣詩句,狀我精神,如“吾欲盈其氣”(《病中贈張十八》)、“壯氣起胸中”(《贈族侄》)、也常用來狀人精神,如“叔起君今氣方銳”(《贈侯喜》)、“才豪氣猛易語言”(《贈崔立之評事》)等。
至于創作主體養氣集義,對詩歌創作的影響,大致有二端:一是詩歌自我形象正義凜然,氣魄宏大;二是詩句正氣凜然,氣勢雄偉。
韓愈自言“少小尚奇偉”(《縣齋有懷》),“生平企仁義”(《赴江陵途中寄贈王二十補闕李十一拾遺李二十六員外翰林三學士》),于內在修養方面,“猶嫌子夏儒,肯學樊遲稼”,可見志之所向,是儒之大者,是大丈夫。于外在事功則“事業窺皋稷”(《縣齋有懷》),抱有致君之志。懷揣如此理想,韓愈詩中所呈現的自我形象,就是憂時傷亂、仁民愛物、居仁行義、為民請命、舍我其誰的仁人志士。即便是志氣不遂、行有不得時的悲憤之語,也是湯湯浩愁,氣魄極大。如論佛骨而初貶潮州的名句“欲為圣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頗有“自反而縮,雖萬千人吾往矣”(《公孫丑上》)的風骨,氣概何其相似。收骨江邊的激切怨語,也正是由于所極大的心理反差所致。
此外,創作主體的養氣集義,往往使其詩中透出正氣。韓愈堅決維護中央政令的統一,因而在《征蜀聯句》、《元和圣德詩》兩詩中,站在國家立場寫征討逆賊的情節,正氣磅礴,大有劈山倒海、逼人就范之勢,以至于有驚駭殘酷的一面。韓愈文作《原道》辟佛老,詩也有所駁斥。如《謝自然詩》、《誰姓子》兩詩,以人倫斥升仙之妄作,諄諄教導,義正辭嚴。《記夢》則于詩末云“我能屈區自世間,安能從女巢神山”,純以不屈氣勢壓倒夢中仙人。
(三)
韓愈中期的險怪詩風,可從孟子心性論隱約找出一縷關聯。孟子倡導仁義,注重挖掘心性,較之于孔子,已趨向內求。其“反身而誠”、“萬物皆備于我”(《盡心上》),“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告子上》)等思想本指仁義之心人皆有之,反求即可,無須外索。將這類思維方式移植于文學的形象思維,則與“寂然凝慮,思接千載”,“眉睫之前,卷舒風云之色”,“窺意象而運斤”[4]的構思過程有相通之處了。韓愈的“窺奇摘海異”、“精神驅五兵”(《城南聯句》)。它雖廣搜意象,卻不在乎外物的本體,不著意客觀描述外物,更多地依據創作要求,向內搜求所積累的經傳知識、文學經驗,由主體精神驅使駕馭,主觀意念剪裁鍛煉。如錢鍾書《談藝錄》所云,是“只以山水就我之性情”[5],以形象就我之需要,驅使萬象而凌駕萬物,正好達到了他對李杜的評價——“萬類困陵暴”(《薦士》)。同時,在這一過程中,詩人的主體精神得到了彰顯與膨脹。
孟子的思想與人格,無論對韓愈的精神氣質還是藝術創作,都有著深刻影響。力大思雄的韓愈詩,為唐詩之一大變。在韓愈詩風形成和改革的過程中,在語言的熔鑄、創作主體的完善、藝術構思的改變等方面,孟子都起到了積極作用。
注釋:
[1]韓愈《讀荀》,閻琦校注《韓昌黎文集注釋》,三秦出版社2004年版,第396頁。
[2]馬位《秋窗隨筆》,錢仲聯集釋《韓昌黎詩系年集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340頁。
[3]劉熙載《藝概·文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0頁。
[4]周振甫簡釋《文心雕龍今譯》,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48頁。
[5]錢鍾書《談藝錄》,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13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