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東明 (吉林大學,吉林 長春 130012)
宋代書法文化有其時代特征,它是歷史的產物。整個宋代文人對書法都有相同或相似的認同感和認知心理,這源于書法生態環境的變遷,因此書法文化也具有歷史轉折性。這種歷史轉向與宋代孕育出后來的書法新風尚有著內在的聯系。
影響并改變北宋書法文化的重要歷史成因有三點:
古人學習書法極重筆法,書法尤重師承關系。往昔魏、晉、六朝有世族家學,其家法不易外傳,書法可作為這些名門望族的一種文化壟斷,亦是其社會地位和身份的象征。筆法傳承需口傳親授,因此誰掌握古法正宗、傳承家學筆法,誰則掌握書道并以此自居。筆法之傳承至有唐一代依然有線索可循。唐太宗李世民推崇王羲之書法為天下第一,以為盡善盡美,又幾經后世追捧,最終被確立為書法大統之地位,為天下所認同。唐時,很多書家仍然嚴守著家法師承,古法尚未中斷。唐張彥遠《法書要錄》中的《傳授筆法人名》載:
蔡邕受于神人,而傳之崔瑗及女文姬;文姬傳之鐘繇,鐘繇傳之衛夫人;衛夫人傳之王羲之,王羲之傳之王獻之;王獻之傳之外甥羊欣,羊欣傳之王僧虔;王僧虔傳之蕭子云,蕭子云傳之僧智永;智永傳之虞世南,世南傳之歐陽詢;詢傳之陸柬之,柬之傳之侄彥遠,彥遠傳之張旭;旭傳之李陽冰,陽冰傳之徐浩、顏真卿、鄔肜、韋玩、崔邈,凡二十有三人。文傳終于此矣。[1]
暫且不考證筆法傳授是否誠如文中所言,此文雖略帶有神秘色彩,卻道出了古人對書法師承、筆法口傳親授的認同感,并深信不疑。隋僧釋智永為王羲之七世孫,其為王氏家法正宗傳承人。智永由隋入唐,筆法傳給唐人也當合情合理,又參之可考文獻,二王筆法傳入唐代當毋庸置疑。
唐末至宋朝初建,連年戰爭,對物質文明的毀滅性極大,原生態的書法環境遭到破壞,古法傳承遭到嚴重阻絕。唐轉宋,書學開始衰落,在筆法上表現最為顯著者即為古法消亡,亦即魏晉筆法的徹底終絕。宋初八十年里,書學沒落不振,對于這一現象,在北宋文集里大有所見。如:
唐人多善書者,題楷行草,往往各盡其妙。渉五代而字體衰矣。[2]
蘇頌《蘇魏公文集》
晩有張顛尤恠偉,意自公孫劍中得。由來傳播千百年,筆法至今為準的。近時此學雖凋零,妙絶何嘗虛賞識。[3]
韋驤《錢塘集》
唐世執筆之士,工書者十八九。蓋自魏、晉以來,風流相承,家傳少習,故易為能也。下逮懿、僖、昭、哀,衰亡之亂,宜不暇矣。接乎五代,四海分裂,士大夫生長干戈于積尸白刃之間,時時猶有以揮翰馳名于當世者,豈又唐之余習乎?……及宋一天下,于今百年,儒學稱盛矣,唯以翰墨之妙,中間寂寥者久之,豈其忽而不為乎?將俗尚茍簡,廢而不振乎?抑亦難能而罕至也。[4]
歐陽修《文忠集》
李復《潏水集》卷三《回知隰州劉季孫左藏書》中,描述書學不振更為清楚。他這樣寫道:
二王書跡,東晉之盛,上下已皆愛重,又父子皆不惜筆畫,宜其傳者甚多,但累經喪亂,今遂無有。昔后周承圣末,遣于謹襲江陵,梁元帝將降,乃聚古今圖書十四萬巻,并大小二王書跡,命后閣舍人髙善寳焚之,歴代所藏盡為灰燼。唐太宗好書,人間所藏,求之殆盡,藏于內府,高宗以后或賜予、或盜竊,又散落人間。宗楚客中宗時為中書令,奏事承恩,乃乞大小二王真跡,勅賜二十巻,大小各十軸,楚客裝作屏風。王涯作相,專求法書,盡以金帛官職致之,涯既被害,人但取裝飾金玉,書畫皆焚棄,經五代故無孑遺。今書學不競,用筆之法絶而不傳,雖臨搨之本,舉世略無一二,亦使人時為慨然也。[5]
正是由于古法終絕,宋人學書不得不注重實踐去探尋古法,因此宋人筆記、題跋所見書論,多有書寫感悟性的以及技法總結性的內容。書藝堪與古人抗衡、字跡幾欲亂真的大家米芾,一生致力于探究魏晉古法,也不得不有“時代所壓,不得高古”之感慨與無奈。
魏晉名家真跡至唐代亦有之,況有諸多臨摹本,唐人有幸親觀真跡和親授筆法。至有宋,筆法終絕,真跡所剩無多,魏晉名帖幾乎消亡,即便是前朝唐人書帖也誠為罕見。宋朝皇帝征收前朝名帖遺墨,刻于棗木板成帖,于是有淳化閣帖,后又有大觀帖等。宋人大多無緣目睹前人真跡,欲學古法,刻帖成為絕佳范本,因此刻帖對于習書者可謂手捧至寶,學書之渴望可見一斑。宋代推行刻帖,確實方便了書法的學習,然其亦有潛在隱患??烫幢闶窍抡孥E一等,然筆勢、神彩與真跡甚至于臨摹本也無法比擬,不像古人可以通過觀察真跡之墨色變化來窺探古人筆法。然宋人學書別無他法,唯有親身實踐,感知古人用筆之意,才能另有出路。黃庭堅《山谷集》中就有關于如何學習古人字帖的感悟之語,提供了自己的學書方法。如其云:
公書字甚工,然少波峭,政以觀古人書少耳。可取古法帖,日陳左右,事業之余,輒臨寫數紙,頗勝奕棊廢日。無使筆意,便自有佳處。[6]
《左傳》《前漢》讀得徹否?書不用求多,但要涓涓不廢,江出岷山,源若甕口,及其至于楚國橫絶千里,非方舟不可濟。惟其有源而不息,受下流多故也。既無人講勸,但焚香正坐靜慮,想見古人,自當心源開發,日勝進也。今寄王獻之《黃庭經》、張長史《草書千字》可觀古人用筆之意。[7]
公書字,自有宿習,要須勤觀魏晉人書帖,日臨寫數紙,便當頓進與古人爭功耳![8]
黃庭堅的學書原則是:讀古人帖,日陳左右,觀其用筆之意。正是通過不斷地思考、想象與心悟,加之與親身的實踐相結合,才能接近古人,靠近古法。這種學書方法亦適用于我們今天。可以說,宋代刻帖對書法的學習與發展起到的積極作用是值得肯定的,對后世學書也影響深遠,直至今日。
由于社會經濟的逐漸發展以至繁榮,在一定程度上使得宋人的思想得到解放。宋人書法“尚意”大概也是其歷史必然。正如前文所談“筆法終絕”,沒有古法師承,沒有口傳親授,學古人學不像,通過刻帖、碑拓學書,必然要有更多的主觀成份。年歲久之,偏離古法甚遠,代代相習,遂累至成新風尚?;蛟S如唐代孫過庭《書譜》所云:“淳醨一遷,質文三變,馳騖沿革,物理常然”[9]
北宋初年經濟蕭條,農民和士兵暴動時有發生。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書法原生態遭到了破壞,和平與安居樂業是人們最高的期待。為了轉變這種蕭條的社會局面,宋政府推行了一系列恢復社會生產的政策。在政治制度和國家行政管理上,進行官制改革和軍事制度改革。宋政府又鑒于唐末五代以來的武人跋扈、割據以至篡位的教訓,開始重文輕武,以文制武。在社會經濟與管理上,施行戶口分類制度、租佃制度、賦役制度等等。隨著休養生息,宋朝漸漸恢復了元氣,隨之而來的就是經濟的發展與繁榮。到北宋中期,城市商業空前發展。京都開封是全國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也是全國最大的商業大都市。北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記載:“夜市直到三更盡,才五更又復開張。如要鬧去處,通宵不絕。”[10]當時開封城內還有多處供居民娛樂的場所,叫做瓦肆,里面有“勾欄”(歌舞場所)、酒肆、茶樓和說書唱戲的。今存寫實風俗畫《清明上河圖》,如實地反映了當時開封城風貌。[11]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宋人在精神上得以一定的寬松時,思想就容易解放,文學藝術靈感就得以發揮施展。正是在這樣社會整體的大文化背景下,才會誕生蔡、蘇、黃、米這樣的天才,這種文化背景的存在,對促成宋人的社會意識、文化意識形態和審美價值取向,具有重要的影響。也正是在這樣的政治、經濟、文化背景下,才會有“宋人尚意”的可能。
在宋人的書法文獻中,談及“意”,最早當屬歐陽修。其《文忠集》有云:
古代建筑多為亭臺樓閣,這就為士人們提供了很好的“憑欄”場所。登高望遠向來為士人所推崇。登上樓閣,由于四面鏤空,作者可以遠眺,登高望遠就能感受自身的渺小與天地的廣大,情感也就隨之而來。建筑的形態為“憑欄”意向提供了客觀的條件,而建筑的精美又為士人提供了審美的情趣。由此產生了“登高必賦”的思想感情。這其實是之前“登山臨水”的繼承與發展。士人本身對于現實的不滿,卻又無處發泄,所以他們在很多時候都需要一種心靈的寄托,而周圍建筑中最能滿足士人,又不需要花費時間去遠離市區登山臨水,登樓便自然而言成了滿足他們心理需要的場所。
君謨筆有師法,真草惟意所為,動造精絶,世人多藏以為寳,而予得之尤多。[12]
蘇軾是歐陽修與蔡襄的學生,必然要受到老師的影響。蘇軾《東坡集》有云:
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13]
此句明顯直繼歐陽修論書,蘇軾為整個宋代文學成就的最高代表,其門下又有“蘇門六君子”即黃庭堅、秦觀、張耒、晁補之、陳師道、李廌等,而弟子之下又有門生,勢必要形成一個龐大的書家群體,其對形成新的書法風尚具有重大意義。
釋惠洪《石門文字禪》巻二十七《跋東坡山谷帖二首》云:
前代尊宿火浴,無燒香偈子,山谷獨能偈之。初見羅漢南公化作偈,其略曰:“黑蟻旋磨千里錯,巴蛇吞象三年覺?!碧煜埋淖樱牞撌辍;尢迷唬骸棒斨弊鞔擞袚?,亦意造爾?”[14]
此處非談書法,而我們可以看出“意”或“意造”一詞自歐陽修起已被后生廣泛地使用。
李之儀在《跋山谷草書漁父詞十五章后》中寫道:“間有蔽于不及之語,而特于草字行筆,故為遲緩,從而加馳騁,以遂其蔽久之,雖欲稍急,不復可得。今法帖二王,部中多告,哀問疾家,私徃還之,書方其作,時亦可為迫矣。胡不正而反草耶,此其據也。然而非所造直與神遇,則安能至?是亦足以自成一家,而名于世也?!盵15]
雖然北宋初期書法原生態發生了重大改變,從魏晉隋唐的筆法至宋代“絶而不傳”,再從學書轉向以“刻帖”為范本,最后形成書法“尚意”的新風,猶如涅槃重生一般。藝術的特點就是要有更多的創造性和思想性,感性的成分居多。北宋的書法文化變遷也符合事物的發展規律,尤其是尚意書風也符合藝術的本質要求,這段時期的書法史在整個歷史當中書寫著燦爛的一筆,啟發后人,影響深遠。
注釋:
[1]張彥遠:《法書要錄》[M],人民美術出版社,1984年5月,卷一《傳授筆法人名》,第16頁。
[2]蘇頌:《蘇魏公文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M],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9月,卷七十二《題灘院記》,第1092冊,第757頁。
[3]韋驤:《錢塘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M],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9月,卷一《求陳和叔草書千文》,第1097冊,第386頁。
[4]歐陽修:《文忠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M],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9月,卷七十三·外集二十三《跋永城縣學記》,第1102冊,第578頁。
[5]李復:《潏水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M],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9月,卷三《回知隰州劉季孫左藏書》,第1121冊,第28-29頁。
[6]黃庭堅:《山谷別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M],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9月,卷十七《與潘邠老帖五》,第1113冊,第712-713頁。
[7]黃庭堅:《山谷別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M],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9月,卷十八《與斌書二》,第1113冊,第716頁。
[8]黃庭堅:《山谷別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M],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9月,卷十八《與黨伯舟帖七》,第1113冊,第721頁。
[9]《歷代書法論文選》[G],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10月,第124頁。
[10]網易河南,《鼓樓夜市開封人民舌尖上的首選》[OL],http://henan.163.com/14/0429/09/9R07JO2502270H63.html
[11]張國剛、楊樹森:《中國曆史?隋唐遼宋金卷》[M],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年7月,第285頁。
[12]歐陽修:《文忠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M],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9月,卷七十三?外集二十三《跋永城縣學記》,第1102冊,第578頁。
[13]蘇軾:《東坡全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M],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9月,卷二《石蒼舒醉墨堂》,第1107冊,第70頁。
[14]釋惠洪:《石門文字禪》(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M],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9月,巻二十七《跋東坡山谷帖二首》,第1116冊,第512頁。
[15]李之儀:《姑溪居士前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M],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9月,巻三十九《跋山谷草書漁父詞十五章後》,第1120冊,第57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