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村社社會主義發(fā)展路徑、問題與思考

王燏嶓（浙江師范大學非洲研究院，浙江 金華 321004）

一、非洲村社社會主義基本概念

在非洲地區(qū)，社會主義起初是一種社會思潮，是泛非主義與非洲民族解放運動的結合。而后逐漸成為非洲人民反抗壓迫、實現民族獨立與探尋自主發(fā)展道路的政治主張，并由此出現了將這一政治主張付諸實踐的社會主義運動。[1]

關于非洲社會主義類型的劃分，國內已有諸多研究。我國學者唐大頓將非洲社會主義劃分為四個類型，即阿拉伯社會主義，非洲科學社會主義，村社社會主義和民主社會主義。[2]非洲村社社會主義則是一種以非洲傳統(tǒng)村社的價值觀念為基礎的社會主義。雖然其理論與實踐具有一定的空想性，但是它最能體現非洲傳統(tǒng)文化與價值。本文主要關注的是具有濃厚撒哈拉以南非洲傳統(tǒng)村社色彩的社會主義思想及其實踐。

非洲村社社會主義起源于非洲本土，并廣泛流行于撒哈拉沙漠以南非洲地區(qū)。它認為非洲傳統(tǒng)村社是社會主義性質的，主張恢復非洲傳統(tǒng)村社制文化，通過共同勞動來實現社會發(fā)展和進行現代化建設，建立一個平等、公正和沒有剝削的理想社會。非洲傳統(tǒng)村社是“共產主義的，或合作制的”，人人平等，沒有剝削和階級，是非洲特有的、本土化的“純粹的社會主義”。

二、非洲村社社會主義發(fā)展路徑

（一）村社社會主義萌芽

19世紀早期，埃及和西非等地的先進知識分子開始接觸西方文化，他們從歐洲人那里接受了社會主義學說。據記載，在圣西門去世后不久，他的一些忠實信徒就來到埃及等地宣傳圣西門主義，這可能是最早傳入非洲的社會主義思想。與此同時，非洲一些先進的知識分子也不斷的到歐洲留學或工作，在那里接觸到社會主義思想，并將其帶回非洲。19世紀30年代到50年代，是社會主義最早在非洲傳播的階段。

（二）村社社會主義的形成

最早提出“非洲社會主義”思想的非洲人是西非民族主義先驅、利比里亞早期的政治思想家愛德華·威爾莫特·布萊登。布萊登認為非洲人為了生活的需要，在傳統(tǒng)部族中已經建立和發(fā)展了一種“行之有效的社會制度”，即以一夫多妻制的家庭為社會基本單位；土地和水源是共有的；社會生活是“共產主義的，或合作制的，人人為我，我為人人”；每個部落都有自己相應的律法和民主審判制度。[3]他在書中表示贊同歐洲社會主義者的主張。

1915年，《塞拉利昂周報》發(fā)表了一篇關于非洲社會主義社論。社論中所提及的社會主義與歐洲人所提出的社會主義不同，它產生于非洲人生活的村社，也就是非洲人財富、成果共享，殷勤好客的傳統(tǒng)。社論認為，這種非洲的社會主義是一種“純粹的社會主義”。[4]雖然社論論及的社會主義帶有原始社會空想性質，但不可否認，它在當時產生了巨大的進步意義。它明確指出非洲部落村社制度是一種具有原始共產主義色彩的社會主義。

1911年，凱斯里·謝菲爾德在《埃塞俄比亞的解放：種族解放的研究》一書中提出：“過去的文明所產生的社會制度將讓位于共產主義與社會主義”。[5]桑戈爾公開宣稱：“我以非洲社會主義議員的代表身份講話”，既不接受殖民文化，也反對宗主國破壞非洲文化傳統(tǒng)。[6]

綜上，致力于探索民族獨立與自主發(fā)展道路的非洲民族主義領導人，從非洲本土文化中汲取養(yǎng)分，開始孕育和產生了“非洲社會主義”的思想。但在當時的歷史階段，爭取民族獨立是首要任務，因此這種思想萌芽僅作為一種理念傳播。

（三）村社社會主義的發(fā)展

20世紀50年代后，社會主義在世界范圍內空前發(fā)展。在非洲，由于民族解放運動取得了巨大成功，各國逐漸擺脫宗主國的殖民統(tǒng)治，走上獨立發(fā)展的道路。在非洲大陸上興起了“反對資本主義和帝國主義”的“非洲社會主義”浪潮。

1955年春，埃及總統(tǒng)納賽爾推翻法魯克王朝，建立共和國，首先提出在埃及建立社會主義社會的思想。1959年，加納執(zhí)政的人民大會黨通過新憲章，將社會主義作為奮斗目標。這是第一次比較系統(tǒng)、全面地闡述了“非洲社會主義”的理論，對其他非洲國家開展社會主義建設都產生了重大影響。1959年7月，桑戈爾在非洲聯(lián)合黨第一次代表大會進一步強調指出：“社會主義社會是人道主義”，為了“非洲式的社會主義”，“我們必須在歐洲的社會主義成就的基礎上，同時也在黑非洲文化精華的基礎上，制定我們自己的發(fā)展計劃”。[7]到1963年為止，宣布成為“村社社會主義”的國家一擴大為13個。除此之外，有很多國家傾向于社會主義，公開宣布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只有象牙海岸和利比里亞兩國。

在這一階段，非洲村社社會主義得到空前的發(fā)展，出現了一批強調非洲傳統(tǒng)與本土文化的社會主義領導人。他們的主張中都強調非洲的特殊性，否認社會發(fā)展的共同性，提出根據本國國情和文化傳統(tǒng)走獨特的非洲社會主義發(fā)展道路。與此同時，各國社會主義性質的政黨領導人也積極進行村社社會主義實踐的嘗試。埃及的《全國行動憲章》（1962）、加納人民大會黨的《勞動與幸福綱領》（1962）以及肯尼亞的《非洲社會主義及其在肯尼亞發(fā)展中的實施》（1965）等綱領性文件，不僅極大地豐富了村社社會主義的理論，也成為指導了各國社會改革的實踐重要依據。

（四）村社社會主義的新發(fā)展

在迅速興起的社會主義浪潮之后，非洲村社社會主義經歷了短暫的低潮。1966年2月，加納爆發(fā)了軍事政變，恩克魯瑪政權被推翻。1968年1月，馬里的凱塔政權在經歷軍事政變后垮臺。同期，烏干達的奧博特政府也因為軍事政變而相繼垮臺。隨著三國社會主義嘗試的失敗，非洲村社社會主義受到沉重打擊。但是，非洲社會主義運動并未因此而消沉，而是隨著非洲民族民主運動的深入發(fā)展，繼續(xù)保持著前進的勢頭。

被譽為坦桑尼亞“國父”的尼雷爾成為非洲村社社會主義新發(fā)展的重要領導人。1967年，坦桑尼亞發(fā)表了著名的《阿魯沙宣言》，掀起了大規(guī)模的非洲村社社會主義運動。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坦桑尼亞的烏賈馬運動。“烏賈馬”是斯瓦希里語（Ujamaa）的音譯，其基本內涵是傳統(tǒng)的部族精神，指集體式的大家族村社，一個大家族內部所有成員之間平等互助、團結和睦。1967年1月，尼雷爾親自巡視全國，并起草了一份關于坦桑尼亞社會和經濟發(fā)展的綱領性文件，這就是著名的《阿魯沙宣言》。該宣言明確了建立一個沒有剝削、生產資料國有化、農業(yè)集體化和政治民主化的社會。《阿魯沙宣言》發(fā)表后，尼雷爾又在同年月做了《農村社會主義》的專題報告，成立“烏賈馬”村局，領導烏賈馬社會主義運動。烏賈馬運動就是試圖把個體生產的農民組織起來，走集體化的道路。相比第一次高潮，非洲村社社會主義理論與實踐更具系統(tǒng)性，它強調理論建設的同時，結合本國實際情況提出了一些列的經濟和社會改革政策。

（五）村社社會主義的衰落

從20世紀70年代后期，特別是80年代以來，這些非洲國家普遍面臨著經濟困難，由此導致了社會動蕩，政局不穩(wěn)，非洲社會主義國家遭受著更加嚴峻的挑戰(zhàn)和考驗。1984年4月和1985年4月，幾內亞和蘇丹政府，先后被軍事政變推翻。非洲社會主義浪潮再次受到嚴重的挫折。

20世紀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世界局勢發(fā)生急劇變化，蘇聯(lián)東歐社會主義政權相繼垮臺，西方國家的強大壓力，加上很多非洲國家內部面臨的種種困難，幾乎所有的國家都受到這場多黨民主風潮的波及。除坦桑尼亞外的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區(qū)各國幾乎全部走上了資本主義發(fā)展的道路。目前，大多數國家都實行了多黨民主制，在經歷了各自痛苦的轉型之后，現在已基本上適應了這一變化，并且開始反思和探索自身的發(fā)展道路和模式。

三、非洲村社社會主義的衰落原因

非洲馬克思主義的生命十分短暫。大多數馬克思主義政治制度都是在20世紀70年代中期建立的，并且多數于20世紀80年代中期就開始在經濟上自由化了。在1990—1991年間，他們幾乎都宣布放棄馬克思主義，欣然接受自由的代議制民主。非洲社會主義失敗的原因是多樣的。按照唯物辯證法內外因辯證關系原理，非洲村社社會主義是內外因共同作用的結果。

（一）由盛而衰的內因

首先，非洲村社社會主義走向衰落的重要內因就是其指導理論的錯誤。非洲村社社會主義雖然重視民生問題，力圖解決本國人民的生產與生活需要。但是它忽略社會發(fā)展所要經歷的歷史過程。非洲村社社會主義否定了馬克思主義對社會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的論斷，割裂了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之間的承繼關系。非洲村社社會主義也就變成一種沒有現實基礎的理論實踐。其次，經濟因素也成為非洲村社社會主義失敗的主要原因。由于殖民統(tǒng)治和非洲國家殖民前期社會發(fā)展水平的雙重影響，大部分部族仍處于原始部落階段，經濟基礎薄弱，缺少經濟迅速發(fā)展的必要條件。

（二）由盛而衰的外因

雖然非洲國家的內部原因直接決定了非洲村社社會主義的命運，但是外部因素一直是該地區(qū)實現發(fā)展的重要因素。對于西方國家而言，社會主義的發(fā)展與壯大威脅了資本主義世界的發(fā)展與平衡。在新殖民利益的驅動下，西方大國在非洲推行西式民主，從經濟基礎和意識形態(tài)兩個方面制約社會主義發(fā)展。

20世紀80年代，美國通過世界銀行主導非洲各國的“經濟結構調整”計劃。利用市場經濟的優(yōu)越性，打破村社社會主義計劃經濟的發(fā)展模式，極大地削弱了村社社會主義國家的執(zhí)政能力。隨著兩極格局的突然終止，非洲社會主義遭遇到嚴重的打擊，很多國家開始反思自己的發(fā)展道路。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大國積極開展援助，傳宣西式民主與多黨制，在該地區(qū)掀起了“民主化浪潮”。加之長期的殖民統(tǒng)治使非洲國家的經濟嚴重的依賴外部支持，經濟基礎薄弱，自主性差，是導致其內部經濟結構與階級發(fā)展的重要原因。殖民文化對非洲傳統(tǒng)文化的破壞，語言以及西式教育系統(tǒng)等也是影響非洲社會主義發(fā)展的決定性因素。

四、社會主義在非洲的命運

通過對非洲村社社會主義的發(fā)展路徑的梳理，發(fā)展變化原因的分析，我們進一步探尋社會主義在非洲的命運。在探討這個問題之前，我們首先要明確西式民主能否成為非洲的發(fā)展方向？首先，大部分非洲國家的經濟發(fā)展水平較低，沒有擺脫貧困。國家的發(fā)展首先要解決民生問題，提供基本的物質生活保障。因此一個強有力的中央政府可以集中一切力量進行經濟建設。相反，西式民主對非洲社會所造成的割裂，各個黨派在國家決策中相互制約與平衡，積極為其所代表的利益集團尋求利益最大化。在這個過程中，國家決策力降低，行政效率低下，黨派不當競爭引發(fā)社會沖突的可能性增大。因此，在當前的發(fā)展階段，西式民主不能較好的解決非洲國家的發(fā)展之需。過度的經濟私有化和自由化，使經濟基礎相對薄弱的非洲國家無法有效地進行資源優(yōu)化配置，最終不能集中力量發(fā)展經濟，進行社會建設。

其次，西式民主可能造成族群沖突和國家分裂。多黨選舉往往加劇了種族間的矛盾與仇恨。非洲大多數國家的疆界都是由西方殖民者強行劃定，內部部族復雜，不存在單一民族的國家。雖然各政黨在意識形態(tài)以及政策主張方面往往差別不大，但在經濟發(fā)展水平較低、腐敗問題嚴重、法制難以得到保障的情況下，部族主義成為各政黨爭奪執(zhí)政權力最為主要的影響因素。絕大多數選民只會投票給自己部族的候選人，而一旦自己部族的政黨在選舉中失敗，該部族成員往往會感到極端不滿并可能以暴力來發(fā)泄心中的憤怒。因此，強推“民主”，等同于削足適履。有一種觀點認為，正是因為沒有實現真正的民主，才會發(fā)生這樣的問題。但這也恰恰說明，在非洲目前的情況下，決不能照搬西方的民主模式，各國必須根據各自不同的國情走出一條適合自己的道路。

那么，社會主義在非洲的發(fā)展前景如何？社會主義沒有固有的模式，各個國家根據自己的國情和民情實行有自己特色的社會主義。[8]雖然我們不能肯定社會主義更適合非洲當前的發(fā)展條件，但是我們可以肯定社會主義理論與實踐在形成統(tǒng)一的民族國家建構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是一次偉大的實踐。

非洲社會主義在政治理念上倡導建立一個人人平等的社會，強調勞動的價值和資源的共享，建立強有力的國家機器，避免了非洲諸多國家的族群沖突的發(fā)生。社會主的義理念在實際的實施有助于消除地方民族意識。坦桑尼亞烏賈馬運動證明，在非洲社會中集體勞動、共同生活，實行經濟平等和政治民主，改變農村的貧困面貌，從而大大促進社會發(fā)展，進一步加強了民族一體化的進程。此外，非洲社會主義一個重要方面是強調自力更生的精神。這種“自力更生”并非以個體或以村社為單位的自力更生，而是在執(zhí)政黨領導下全國人民立足于本國資源基礎上的自力更生。這種精神對非洲國家擺脫對外部社會的依賴產生了積極的影響。從文化上來說，非洲村社社會主義運動使人們重新認識了本土文化，有利于民族自尊心和自信心的建立。

綜上，西式民主雖然給非洲帶來了發(fā)展的機遇，同時也為非洲發(fā)展埋下了沖突的種子。非洲社會主義雖然在兩次高潮后走向衰落，但是它是非洲人民實現獨立發(fā)展、自力更生的一次偉大嘗試，具有重要的歷史意義。非洲社會主義所倡導的諸多價值，對當前非洲各國統(tǒng)一的民族國家建構和未來發(fā)展仍具有積極的意義。因此，社會主義在非洲仍有強大的發(fā)展動力和發(fā)展可能。

注釋：

[1]楊光、王政、張宏明主編：《馬克思主義與西亞非洲國家發(fā)展道路問題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第38頁。

[2]“阿拉伯社會主義”，主要是北非的埃及、利比亞、突尼斯、阿爾及利亞、蘇丹等國；自稱“馬克思科學社會主義”，如埃塞俄比亞、貝寧、剛果、莫桑比克、安哥拉、津巴布韋等國；明確宣布是“非洲社會主義”或稱“村社社會主義”的國家有馬里、幾內亞、加納、坦桑尼亞、贊比亞、馬達加斯加、索馬里、幾內亞比紹、肯尼亞、佛得角、塞舌爾、扎伊爾、圣多美和普林西比等國；“民主社會主義”，這類國家有毛里求斯、塞內加爾、突尼斯、莫桑比克、剛果、安哥拉等。

[3]藍瑛主編：《非洲社會主義小辭典》，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44頁。

[4]參見唐大盾、張士智、趙慧杰等主編：《非洲社會主義：歷史、理論與實踐》，世界知識出版社，1988年，第10～11頁。

[5]《當代外國社會主義的理論和實踐》，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7年，第542頁，轉引自藍瑛主編：《非洲社會主義小辭典》，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44頁。

[6]參見藍瑛主編：《非洲社會主義小辭典》，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44～45頁。

[7]參見J·阿約·蘭利：《黑非洲解放的思想（1856---1970年）》，雷克斯·科林斯出版公司，1979年，第544頁。

[8]李興主編：《中國馬克思主義與當代》，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30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