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晴(青島大學,山東 青島 266000)
自宋代至今,專家學者不曾停止過對《錦瑟》一詩的解釋和研究,足可見其藝術價值。前人對《錦瑟》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主題思想和字句闡釋兩方面,難點則在于頷聯、頸聯用典的象征意義。關于李商隱《錦瑟》的主題,歷來眾說紛紜,所謂“一篇錦瑟解人難”,從北宋到清代至今,許多詩人、學者討論《錦瑟》一詩的主題及內涵。
何焯的悼亡說歷來為學界所熟知,主要文獻依據是《義門讀書記·李義山詩集》。“此悼亡之詩也。首特借素女鼓五十弦之瑟而悲,太帝禁不可止以發端,言悲思之情有不可得而止者。次聯則悲其遽化為異物。腹聯又悲其不能復起之九原也。曰“思華年”、曰“追憶”,指趣曉然,何事紛紛附會乎!”何焯以首聯素女鼓五十弦之瑟而悲的典故來確定其悼亡說。朱鶴齡在《李義山詩集箋注》里說“按義山《房中曲》‘歸來已不見,錦瑟長于人。’”李商隱妻子王氏去世時,商隱正在回京途中,因此夫妻二人并未及見最后一面,因此《房中曲》指商隱歸來時其妻已不見,唯有妻子生前彈撥的錦瑟仍在,比妻子的壽命更長久。此處以錦瑟與其妻相較。其次是沈厚塽在《李義山詩集輯評》里輯了朱彝尊同何焯、紀昀三家的批語,朱彝尊批道:“此悼亡詩也。意亡者善彈此,故睹物思人,因而托物起興也。瑟本二十五弦,弦斷而為五十弦矣。故曰無端也。取斷弦之意也。一弦一柱而接‘思華年’三字,意其人年二十五而歿也。‘珠有淚’哭之也;‘玉生煙’,已葬也。猶言埋香葬玉也。”朱批單從字面含義理解,未能全面結合詩意,周振甫先生則認為其理由不夠充足。根據朱批,若《錦瑟》為悼亡之詩,則李商隱妻王氏為二十五歲死,李商隱開成三年(838)與王氏成婚,至大中五年(851)王氏死,二人攜手共度十三年,如若王氏二十五歲死,則十二歲嫁于商隱。周振甫認為此舉“不近情理”。劉學鍇、余恕誠也認為“此悼亡說之必不可通者一。”然而筆者認為,從年齡上否定悼亡說不免武斷。唐代曾先后兩次頒布有關結婚年齡的詔令,其中玄宗開元時期,規定的年齡為男年十五、女年十三以上。唐朝后期人們常感嘆結婚遲晚,這種結婚遲晚現象自然與離亂、貧窮等有一定關系。但是在商隱結婚的年代,婚俗制度依然需要服從玄宗時期的詔令,即使處于亂世,王氏也出身于官宦人家,可不受亂世影響,十二三歲婚配未必不成。
拋開年齡問題,從詩歌內容上分析,悼亡說也逐漸被拋棄。如果《錦瑟》屬悼亡之詩,則“思華年”指思念亡妻青春華年,但頷聯腹聯皆非此意,莊生、望帝喻男子,莊生夢蝶亦為夢而非化去,望帝也是托杜鵑而言己志;“哭之”“葬之”也與“華年”往事無關;尾聯說過往情事豈待今日追憶,即在當時惘然若失,未有悼亡之意,悼亡之說實為后人牽強附會。
筆者認為,悼亡說雖有深厚的歷史淵源,但綜合全詩含義來看,的確很難站得住腳。《錦瑟》一詩自宋、金時就列為卷首,程相衡認為這首詩具有自序作用,也將其列為卷首,稱“《錦瑟》之冠全集,倘非偶然,則略比自序之開宗明義。”
宋本《義山集》將《錦瑟》列在開頭,自有其用意。錢鐘書先生在《談藝錄》中,從《錦瑟》詩列于卷首作為代序來立論,周振甫認為其“極切合詩意,勝過舊說。”
錦瑟這個意象在李商隱詩中也曾使用多次,分別比喻不同的事物,有指悼亡的,有比雨聲的,有指離別的,所以《錦瑟》一詩不能單憑與《房中曲》相同的錦瑟意象推斷為悼亡詩。詩人在此僅是借以錦瑟發興,睹物傷懷。錢鍾書先生認為錦瑟“適怨清和”之音喻于中間四句:“適”指“迷蝴蝶”,“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栩栩乃是自得適意之感;“怨”與“托杜鵑”相合;“清”指“珠有淚”,睹物傷懷而流露兩行清淚;“和”指“玉生煙”與“藍田日暖”相應。三四句“此情可待成追憶”指詩人自己在對往日華年的追憶中,栩栩然自得的感受少于幽怨凄清的自傷,而這層含義貫通全集。
從詩歌含義上理解,李商隱以《錦瑟》詩中的種種意象自喻,概括自己的人生尚屬通順。然而《錦瑟》作為李商隱詩集的開篇,最早乃是出自宋本《義山集》。錢鐘書說“何焯因宋本《義山集》舊次《錦瑟》冠首”。筆者查史料中的宋本,有《李義山詩》、《玉溪生詩》、《李義山集》、《李商隱詩集》四種名稱,并有三卷、一卷、五卷等分別。李義山謝世大約一百八十年,才有《李義山詩》三卷刊刻。宋初《玉溪生詩》已不可得,現有《玉溪生詩》為后人刻本。何焯選朱鶴齡箋注本作箋記,朱鶴齡《箋注李義山詩集序》有“且以為世之讀《義山集》者告焉”。據劉學鍇《李商隱詩集版本系統考略》一文考,朱鶴齡注本與季滄葦抄本、清編《全唐詩》三卷本同一系統。朱鶴齡注本據《李義山集》補四首詩,《李義山集》是錢謙益家藏舊抄本《李義山詩》,其初作《李義山詩》,后朱筆改《李義山集》,復已墨筆改《李義山詩集》,朱鶴齡注本應錢謙益而作,故用《李義山詩集箋注》。《李義山詩》與《崇文書目》記載相同。由此可知:朱鶴齡所謂《義山集》是《李義山集》,宋本詩集以《錦瑟》開篇的有《李商隱詩集》等。而不論宋代三種不同名稱版本原刻有多少流傳到清代,都是宋人搜求編次刊刻的,所以難以認定李義山手定詩集次序,也就難以確定《錦瑟》一詩置于卷首是否為李義山本人以此為自序。
關于《錦瑟》一詩,何焯的悼亡說歷來為學界熟知,而何焯晚歲又轉向自傷說,“此篇乃自傷之詞,騷人所謂美人遲暮也。‘莊生’句言付之夢寐;‘望帝’句言待之來世;‘滄海’、‘藍田’言□□(此處當作“埋韞”)而不得自見;‘月明’、‘日暖’則清時而獨為不遇之人,尤可悲也。“珠淚”、“玉煙”以自喻其文彩。《義山集》三卷猶是宋本相傳舊次,始之以《錦瑟》,終之以《井泥》,合二詩觀之,則吾謂“自傷”者,更無可疑矣。”雖然歷代學者對自傷說是否出自何焯仍有異議,但上海圖書館藏何焯手批本《唐音戊簽·李商隱詩》(統簽卷五百七十)、浙江省圖書館藏何焯手批本《李義山詩集》均有自傷說批語,完全可以證實自傷說確實出自何焯。
《錦瑟》當中的自傷情愫自有其合理性。周振甫引余冠英先生主編的《唐詩選》中的說法,認為三四句“是說往事有如夢幻,遠大的抱負和美好的理想化為云煙,借莊周和望帝的事為比。”五六句“寫水泡和煙影的形象,以泡影喻往事,言可望而不可及或幻滅不可復追。”即以幻夢泡影為釋。
李商隱作《錦瑟》時已年近五旬,一生跌宕起伏,悲喜交加,回望如一場幻夢。錦瑟亦有“五十弦”,以此來比喻自己已行將半百,“一弦一柱”對應人生中的重大事件,由此引發自己對人生歷程的感悟。“莊生望帝”用以自比,寫內心的自得自適和悲鳴怨恨。對于詩人來說一生歷經坎坷,寄人籬下,對世事政局有所看法也不能隨心所欲的表露,因而將自怨自傷之情隱晦暗喻于詩歌也在情理之中。
除此三種說法之外,另有戀情說、寄托說等,但其論據不足或與以上三說大同小異,故僅討論這三種影響最為廣泛的三種說法。
筆者認為,詩歌是詩人內心情感的具體體現,詩人創作時復雜的內心世界,成為詩歌豐富內涵的源泉,所以暫提出“追憶感懷說”,將前人說法相結合。
在中國的古典詩詞創作中,追憶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詩歌作為詩人內心情感世界的具體表現,在傳統詩詞中有許許多多的篇什都是詩人以回憶中的舊日情景構成審美境界,而回憶中的情景又飽含著詩人對于昔日景象的深沉懷戀。這些景象在當時或許是平淡的,但卻與詩人的個體的情感體驗有密切的關系。當詩人把回憶中的情景和追憶的過程寫進詩中,呈現于文本,它便由在詩人的心海深處的幽閉狀態敞亮了出來。詩人在追憶的過程和回憶的情景中,時常將過去的情狀與當下的物態聯系在一起,所表達的情感也是虛實結合,遠近相交。
《錦瑟》本身寫作于詩人晚年,關于《錦瑟》一詩的主題,三種說法皆有其合理性,筆者更傾向于綜合起來以“追憶”和“感懷”來解釋,詩人由“錦瑟”一物想起故人,這是當下的現實器物,進而引發對前塵往事和人生際遇的種種思索,追憶往昔,最后將內心洶涌的情思寄于詩歌中的意象來抒發。所以《錦瑟》中似有對故人的思念,若有對坎坷經歷的自傷,又有對往事的眷戀,這都是在追憶過程中,現實情感和過往經歷虛實相間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