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聲悲切 句句生情
——《漢宮秋》語言的情感性分析

張瑞（西北大學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47）

《漢宮秋》是元初著名戲劇家馬致遠的代表作，劇寫絕色女子王昭君出身平民，適逢漢元帝擇室女充后宮，因不愿賄賂畫師毛延壽，被點破圖形，不得近幸。后傾心于元帝，，卻被毛延壽設計，匈奴呼韓邪單于索要昭君，她被迫和親。馬致遠的雜劇作品也是字字含情，沉聲切響，清韻流音。

一、意象詞語的使用營造了悲涼的氛圍

《漢宮秋》，正名作《破幽夢孤雁漢宮秋》，當我們將題目讀出口時，一幅悠遠深邃卻又形單影只孤寂無比孤燈寥落的畫面隨即呈現在眼前，渲染一種悲劇氣氛之余，更表明了人物顧影自憐，愁緒無端的心境。唐代詩人徐凝曾有首《漢宮曲》，詩中二句“掌中舞罷簫聲絕，三十六宮秋夜長。”[1]講述了宮女日復一日地苦熬過漫漫長夜的不幸。正如劇末詩云：“葉落深宮雁叫時，夢回孤枕夜相思；雖然青冢人何在，還為蛾眉斬畫師。”縱然是一代君王，也抵不過迢迢長夜的熬煎。

“秋”這個詞在古人表達憂傷惆悵的詩文中更是屢見不鮮，宋玉的“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2]就奠定了古人悲秋的基調。萬物凋零之際，從心底迸發出的難以名狀的一種原初的悲涼之感噴薄而出，這種強烈的感情，只有親身體會才能感受到。

劇中多次使用的“孤雁”意象也是體現人物內心愁緒難平的注腳。在第四折中，漢元帝在夢中終于見到了朝思暮想的昭君，卻被幾聲雁鳴攪擾，“白日里無承應，教寡人不曾一覺到天明，做的個團圓夢境。（雁叫科，唱）卻原來雁叫長門兩三聲，怎知道更有個人孤另！”一樁美夢，幾聲雁叫，似真似假，虛虛實實，與昭君相伴的幸福日子都是虛幻，只有孤清的漢宮里這個孤單的人才是現實。“多管是春秋高，筋力短；莫不是食水少，骨毛輕？待去后，愁江南網羅寬；待向前，怕塞北雕弓硬。”看似是元帝在感傷孤雁的年老體弱，何嘗不是在影射自己呢？孤雁瞻前顧后無所適從，元帝更甚，長門燭暗，陪伴他度過一個又一個漫漫長夜的恐怕只有蕭蕭落葉了，于是，他對孤雁無形中產生了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傷感似替昭君思漢王，哀怨似作薤露哭田橫，凄愴似和半夜楚歌聲，悲切似唱三疊陽關令。”這個孤雁，何嘗不是自己呢？借孤雁唱出自己心中所想，悲切之情，透過曲詞，形象可感。

二、曲辭的多種風格蘊含著不同的情感

《漢宮秋》并沒有回環往復一波三折的情節，也不以強烈的矛盾沖突取勝，它之所以流傳至今，歷來被人們稱頌，與它含蓄雋永，清俊朗潤的曲辭是分不開的，這些曲辭隨著情節的發展人物感情的變化也呈現出不同的風格。在第一折中，漢元帝見到容貌傾城的昭君后，頓生歡喜，運用了比較歡快的【金盞兒】：

我看你眉掃黛，鬢堆鴉，腰弄柳，臉舒霞，那昭陽到處難安插，誰問你一犁兩壩做生涯，也是你君恩留枕簟，天教雨露潤桑麻。既不沙，俺江山千萬里，直尋到茅舍兩三家。

字里行間，難掩雙方見面后的心滿意足之情，同時【天下樂】、【醉扶歸】等曲子也極盡描摹漢元帝在喜歡的人面前的滔滔不絕之態。

然而第二折，突報呼韓邪單于遣使來和親，索要王昭君，并以舉兵南侵為要挾，漢元帝措手不及，萬般無奈之下，只得忍痛割愛，此折選用了烘托悲劇氣氛的，曲調悲切的【牧羊關】：

興廢從來有，干戈不肯休。可不食君祿，命懸君口。太平時、賣你宰相功勞，有事處，把俺佳人遞流。你們干請了皇家俸，著甚的分破帝王憂？那壁廂鎖樹的怕彎著手，這壁廂攀欄的怕攧破了頭。

使者來之后，元帝對這些白白領受皇家俸祿，關鍵時刻卻計無所出的官員大為震怒，氣急敗壞，然而卻從側面烘托出元帝對王昭君的不舍之情，對自己無能為力的控訴。

而第三折中的【梅花酒】更為悲壯，更感人肺腑，似乎有一種難以壓制的力量正噴薄而出：

呀！俺向著這迥野悲涼。草已添黃，兔早迎霜。犬褪得毛蒼，人搠起纓槍，馬負著行裝，車運著糇糧，打獵起圍場。他、他、他，傷心辭漢主；我、我、我，攜手上河梁。他部從入窮荒；我鑾輿返咸陽。返咸陽，過宮墻；過宮墻，繞回廊；繞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黃；月昏黃，夜生涼；夜生涼，泣寒螀；泣寒螀，綠紗窗；綠紗窗，不思量！

這首曲辭的特點就是一韻到底，用“唐”韻，作者充分利用“涼、蒼、槍、荒、螀、墻”等發音時氣流通暢的詞將元帝郁結于胸久久不能釋放的深情與捶胸頓足的痛苦宣泄而出，讓人在深深的詠嘆中與其產生共鳴。

三、修辭的靈活應用加強了情感表達

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有“自然高妙，譬卉木之耀英華”，“潤色取美，譬繒帛之染朱綠”，[3]《漢宮秋》正符合這樣的特點，劇中運用多種修辭，使作品語言呈現出既清新俊美又活潑生動的風格特征。

首先是用典，或褒揚或貶斥，或傷心或欣喜，都能通過典故呈現。第二折【賀新郎】：

俺又不曾徹青霄高蓋起摘星樓；不說他伊尹扶湯，則說那武王伐紂。有一朝身到黃泉后，若和他留侯留侯廝遘，你可也羞那不羞？您臥重茵，食列鼎，乘肥馬，衣輕裘。您須見舞春風嫩柳宮腰瘦，怎下的教他環佩影搖青冢月，琵琶聲斷黑江秋！

這首曲子一連用了四個典故，商紂王為妲己筑摘星樓；伊尹扶助成湯打天下；武王東征伐紂；張良開國功勛。這是元帝面對群臣非但不替其出謀解圍，反而非議元帝寵昭君如紂王般會埋下國破身亡的禍患。元帝則用典故層層推進，直指人心，先是撇清自己并非如紂王般荒淫無度，再是借用古之賢君良臣表明自己勵精圖治興國強兵的遠大抱負，同時借張良等名臣指出滿朝文武百官食君之祿竟無人能力挽狂瀾的無能。可謂字字珠璣，擲地有聲。

王國維在《宋元戲曲史》中曾有：“真所謂寫情則沁人心脾，寫景則在人耳目，述事則如其口出者。”[4]《漢宮秋》完美地將情景結合，成功創就了這一愛情悲劇。

注釋：

[1]（清）彭定求等編.《全唐詩》.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第120頁.

[2]吳廣平，《宋玉集》，岳麓書社，2001，第295頁.

[3]楊明照，《文心雕龍校注拾遺》，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第642頁.

[4]王國維，《宋元戲曲史》，中華書局，2008，第2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