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琳琳(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4)
希臘神話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希臘神話中的悲劇故事,希臘劇作家埃斯庫羅斯、歐里庇得斯、索福克勒斯等的創作內容許多都來自于這些故事,與其他地區的神話不同的一點是,希臘神話中的英雄往往遭受不幸,他們擁有著自己的悲劇命運,后來的許多悲劇以此為題,亞里士多德提出:“悲劇主人公首先應具有善良的性格。”[1]英雄常常為了他人的幸福而顯示出“英雄的力量”,而后一腳踏進命運的深淵。
但是希臘人觀看此類悲劇,并不與東方人觀看《竇娥冤》、《趙氏孤兒》等等中國傳統悲劇受到的情感渲染相同,這是由于,兩類悲劇的相同點在于它們都是“悲觀主義的”,而不同點在于,中國傳統悲劇側重于“悲”,而希臘悲劇則側重于“觀”,可以說希臘悲劇是一種“透”觀主義,它通過人物的悲慘命運來清晰地照見“命運”這一主題,并使人憐憫、同情,進而聯想、恐懼于自己的命運,命運是存在的嗎?悲劇是注定而難以避免的嗎?自己該如何面對命運呢?通過對一系列的人生、命運的哲理性思考,觀眾在悲劇結束之后感到自己獲得了“卡塔西斯”。
希臘悲劇通過苦難來烘托崇高,來顯示出一種美好,無論是神、英雄還是普通人,他們在苦難之中的掙扎、反抗與毀滅成就了他們自己,悲劇故事表達命運的強大與人類的不可逃脫,但它向我們展示的絕不僅是恐懼與悲觀,更多的是人類戰勝困難、征服自然的勇氣與悲壯。如神話中半神半人的英雄阿喀琉斯,他是海洋女神忒提斯和色薩利國王珀琉斯的兒子。她的母親為了讓他像神一樣不朽,在他小的時候將他放到冥河里浸泡,由于阿喀琉斯被母親握著腳踵倒立浸泡,因此他除了腳踵外刀槍不入,在他小時候的一次宴會上,一匹被贈予他父親的神馬預言他將在特洛伊死去,因此它的父母將他送出國來避免這一命運的發生,然而最終阿喀琉斯還是在奧德修斯的誘導下走上了特洛伊戰場,他威猛無敵,所向披靡,為希臘軍贏得了無數場勝利,并且為自己的摯友帕特羅克洛斯報了仇,但他仍被特洛伊國王的兒子帕里斯在太陽神阿波羅的指引下用暗箭射中腳踝死去。阿喀琉斯在命運來臨之前就通過預言獲知了命運,但他并沒有懼怕,而是勇敢、義無反顧地迎接了自己的命運。
又如遭悲慘命運的神——普羅米修斯,埃斯庫羅斯《被縛的普羅米修斯》中,普羅米修斯為了人類的幸福做出了巨大犧牲,只要他向宙斯低頭臣服,便可免于惡鷹啄食的折磨,做回至上的神,但他卻選擇義無反顧的投向屬于自己的命運。普羅米修斯為了人類的幸福做出個人的巨大犧牲,而只要他向宙斯低頭臣服,便可免于惡鷹啄食的折磨,并可重新做回他高貴、至上的神,但即使他被痛苦折磨著,聽著朋友的勸誡、敵人的諷刺,也絕不低頭,而是選擇勇敢地反抗、詛咒命運,并義無反顧的投向屬于自己的命運:
“現在,言詞已被行動替代
大地已開始顛顫
巨雷的震響,在它的深處回旋
兇狠的閃電,伸出發光的須卷
成堆的泥塵,風起云涌
急轉著升天;所有的狂飆
怒掃地面,你推我搡,雜亂
不堪,一個比一個暴烈;
天空和大地連成混沌的一片
啊,這就是驃悍的風暴,宙斯的打擊
它的兇莽,對我襲掃,眼睛可以看見
哦,女神,我的母親
哦,拱蓋的蒼穹,給萬物致送光明
你看知我的冤屈,遭受此般磨虐!
(雷鳴電閃:普羅米修斯和俄開阿諾斯的女兒們在裂變中消失)”[2]
朗吉努斯說“崇高就是偉大心靈的回聲”[3]而“悲劇又是崇高的最高、最深刻的一種”[4]。從眾多希臘悲劇故事中可以發現,希臘悲劇中主人公往往性格鮮明,悲劇人物在與自然、命運搏擊的過程中反映出自己崇高的品格,而這一種在悲劇命運既定的情況下主人公的英雄作為、高尚的品行表現,也就是在“透觀主義”之下的一種崇高與美好,而對于觀眾來說,這一點從正面使他們得到了“卡塔西斯”。
西方有句諺語:“相信命運的人跟著命運走,不相信命運的人被命運拖著走。”希臘悲劇中的命運基本就屬于這句話的后者,神、英雄、普通人難以違抗命運的發生,最終一一跌入命運的懸崖。命運被預言、結果預先被定下,但是人們完全不知道該怎么面對自己的命運,該保持理性嗎?還是去逃避?人們很茫然,卻又在本能的驅使下被動地接受命運。命運既是開始也是結束,命運一旦被預言者說出,結局就已注定,而經歷命運的人則踏上命運之途,終其一生完成一個命運。
人與命運同在,而人又是與命運對立的,無論在命運的面前做什么,都是命運發生過程中的一部分,人們在觀看悲劇時,往往就會被這種不可擺脫之感深深吸引與感動。如《俄狄浦斯王》中忒拜城發生瘟疫,阿波羅神諭指示必須找到殺害老國王的兇手,但神諭并沒指出誰是兇手,于是俄狄浦斯請教先知特瑞西阿斯,不料先知說俄狄浦斯真是兇手,俄狄浦斯斥責先知:“喂,告訴我,你幾時證明過你是個先知?那只誦詩的狗在這里的時候,你為什么不說話,拯救人民?”[5]俄狄浦斯否認預言,不知自己的命運卻已在命運之途行走很遠,當俄狄浦斯命運真正來臨之刻,活著,或者死去,哪一種更高貴?這又是他所面臨的抉擇了。觀眾意識到俄狄浦斯不可改變的悲劇命運,完整“透”徹地明白這一令人心痛的慘劇,而在劇中,俄狄浦斯也完成了一種“透”觀,他在明白自己就是殺父娶母的兇手之后有這樣一句話:“我既暴露了這樣的污點,還能集中眼光看這些人嗎?”[6]“集中眼光看”是一種特殊的看法,而他在刺瞎自己雙眼后說道:“你們再也看不見我所受的災難,我所造的罪惡了!你們看夠了你們不應當看的人,不認識我想認識的人,你們從此黑暗無光!”[7]按照邏輯來說,俄狄浦斯刺瞎雙眼,應該是自己看不見,但他卻說別人從此無光,這是否違背邏輯?理解這句話需要了解此前的細節:傳報人說俄狄浦斯在瘋狂中得到一位天神的指點,在得到天神指點后,他刺瞎自己的眼睛,實際上這意味著俄狄浦斯刺瞎雙目是一次從黑暗到光明的轉變,他的心從此亮堂了,他成為了一個完全的、真正的先知,因此他才會預言忒拜人未來的命運是“失明的、黑暗的”,俄狄浦斯也因此而“透觀”命運與未來。
希臘神話的悲劇故事中涉及到起點與終點都合一的命運時,它往往就帶有這種“透觀”色彩,悲劇因為“透觀”而知曉結局卻不可避免,人們因為無法擺脫而久久糾纏其中。因為一切都是注定的,掙扎過后也要被命運扯進深淵里,所以在結束到來之前的行動作為,就圍繞著這個被“透觀”的主線呈現出來,命運之外關照之下的美好品行、反抗精神、英雄行為,也就變得更加崇高、悲壯,而發人深省。
注釋:
[1]伍蠡夫主編:《西方古今文論選》,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84,第23頁。
[2]埃斯庫羅斯:《埃斯庫羅斯悲劇集》,陳中梅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第282頁。
[3]伍蠡夫主編:《西方古今文論選》,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84,第37頁。
[4]車爾尼雪夫斯基:《生活與美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第22頁。
[5]羅念生:《羅念生全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第58頁。
[6]羅念生:《羅念生全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第173頁。
[7]埃里希·弗羅姆:《被遺忘的預言》,郭乙瑤,宋曉萍譯,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1,第1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