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臣秀吉對外侵略的邏輯
——從其“神國觀”說起

覃思遠（天津師范大學，天津 300387）

16世紀末，豐臣秀吉統一日本之后，野心持續膨脹，先后要求朝鮮、琉球、呂宋、高山國（臺灣）等國稱臣納貢，繼而于1592年悍然發動了侵略朝鮮的戰爭，史稱“壬辰戰爭”（萬歷抗倭援朝戰爭）。豐臣秀吉對外侵略意識的產生，與當時日本社會普遍具有的“日本是神國”的觀念有著緊密的聯系。本文通過探討豐臣秀吉的“神國觀”，考察其對外侵略意識的根源。

1582年的“本能寺之變”是改變秀吉人生軌跡的大事件。他在“山崎合戰”中打敗了明智光秀，主導了決定信長繼承人的“清須會議”，并于次年打敗了其最大的競爭對手柴田勝家。自此豐臣秀吉成為“天下人”的傾向逐步明朗。這也體現在他的官職開始以驚人的速度升遷這一點上：1584年11月升遷大納言、位列公卿，1585年3月升內大臣，7月升關白，1586年獲賜姓豐臣、兼任太政大臣。大權在握的他終于不再謹小慎微，在1587年發布了一系列的軍令和政令，其中影響最大的就是“傳教士驅逐令”（“伴天連追放令”）。該命令第一條就是“日本為神國，不得由吉利支丹國傳授邪法。”

其主要內容是，對基督徒在日本大規模的發展表示擔憂、對加入傳教士的大名們破壞神社佛閣的行為大加譴責，并限定傳教士在二十天之內離開日本。這一命令雖然在事實上沒有被強制推行，其中也明確了不得對傳教士進行迫害，客觀上對傳教士、對基督教甚至還有一定的保護作用，但卻是他第一次明確地提出了自己的“神國”宣言，展現了豐臣秀吉政權是神佛的守護人的一面。

1592年在回復印度總督臥亞提出的“請求允許基督教布教”的答復書信中，豐臣秀吉更為詳盡地提出了自己的“日本神國論”：“夫吾朝者神國也，神者心也，森羅萬象不出一心, 非神其靈不生，非神其道不成。增劫時此神不增，減劫時此神不減。陰陽不測謂之神，故以神為萬物根源矣!此神在竺土喚之為佛法，在震旦以之為儒道,在日域謂諸神道。知神道則知佛法，又知儒道。……如爾國土，以教理號專門，而不知仁義之道，次故不敬神佛。不隔君臣，只以邪法欲破正法也。從今以往，不辨邪正，莫作胡說亂說。”

在這里，他強調了日本的“神國”身份。作為“神國”的日本自有與之相適應的神道，而不必遵循西方的基督教和中土的佛教，否定了基督教和佛教在日本的統治地位。在承認三教一致、神佛混淆的基礎上，更強調了神道的根源性，這是它相對于佛法和儒道的優越性。

從文字表述上來看，這段文字所展現的思想應該是來源于《日本書紀》的跋文當中：“蓋神道者，為萬法之根底。儒教者為枝葉，佛教者為花實。彼二教者，皆是神道之末葉也。……于神國爭，疏神書乎？”而在中世時候的神道思想家吉田兼俱的《枝葉花實論》（又名“三教枝葉花實論”），亦主張神道、佛教、入教三教一致，三教共通，其中在日本生出種子，在中國盛開花朵，在天竺開出果實，因而雖然佛法是萬法的果實，儒教是萬法的枝葉，但神道才是萬法的根本。“枝葉花實論”主張神佛儒相互之間具有密切的關系，但居于根本地位的卻是神道，這是神道的基本思想。

1593年6月，壬辰戰爭交戰雙方各有損傷，戰爭進入拉鋸環節，雙方協議暫時停戰。明朝派使者赴日和談，豐臣秀吉命人寫了《對明使可報告之條目》，作為和談的前提，其中又強調了“神國論”：“夫日本者神國也，神即天帝，天帝即神也，全無差。依之國俗帶神代風度，崇王法，體天則地，有言有令。予懷胎之初，慈母夢日輪入胎中，覺后驚愕，而召相士筮之曰，天無二日，德輝彌綸，四海之嘉瑞也。故及壯年，夙夜憂世憂國，再欲復圣明于神代，遺威名于萬代，思之不止……心之所欲無不遂，非予力，天之所授也……予曾依有日光照臨天下之先兆，欲匡正八極，既而遠島邊陬，海路平穩，通貫無障礙制禁之。大明亦非所希乎? 何故不伸謝詞耶? 蓋吾朝小國也，輕之侮之乎?以故將兵欲征大明。”

在這里，他主張日本是神國，尊崇王法。日本雖小，但也容不得大明的“輕之侮之”， 而自己是神選之人，人權天授，作為神的代表，理應“匡正八極”，即征伐“無禮”的大明。這里，豐臣秀吉把“日本神國論”作為了征伐異國、一統天下的理由，為自己的對外侵略找了一個看似天經地義的理由。

“神國論”是當時日本人共通的集體的理念，其學說脫胎于神道。究其根源，是因為日本自有文字記述以來，就一直有著“日本是神國”的表述。比如，日本最早的文獻《古事記》等中就詳細介紹了日本的天神建國神話，將日本尊為“天神創造之國”，自“天孫降臨”之后，日本的國土、人種、歷史、文化、典章制度等皆為天神所創。而在被譽為日本最早的史書《日本書紀》當中，“神國”一詞始見于該書的跋文，之后更是在正文之中反復被提及，甚至假借新羅王之口說出了“吾聞東有神國，謂日本。亦有圣王，謂天皇，必其國之神兵，豈可舉兵以拒乎！”日本南北朝時期創作的《神皇正統記》中亦明確了日本的神國地位：“大日本者，神國也。天祖開創基業，日神承繼傳統。此事唯我國獨有，他國無從類比。故此，日本有神國之稱。”限于篇幅，以上僅列舉數例，但也能夠說明“日本乃神國”的想法古來有之，豐臣秀吉發出“神國”宣言也不奇怪。清代政治家黃遵憲在其《日本國志》一書中明確說道：“余觀上古之世，清凈沕穆，禮神重祭，萬國所同。而一切國政皆出于神道，則日本所獨。”

在神國思想的統轄下，具有“島國根性”的日本容易催生自戀的民族史觀、極端民族主義和侵略有理論。日本歷史上屢次發動對外侵略戰爭，便是該思想在暗中作祟。豐臣秀吉的對外侵略邏輯之一也就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