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砍柴
曾國藩盛年做京官時,拜長沙府同鄉、晚清理學巨擘唐鑒為師,這段為學經歷對其影響很大。“理學”講究控制私欲而讓天理得到伸張,但曾國藩中年領兵與太平軍作戰,晚年晉位大學士、兩江總督,在長期繁重而復雜的軍事、民政管理工作中,能跳出理學的框框,認識到為政與自我道德修為是兩件事,而不可混為一談。
曾國荃帶領湘軍攻陷太平天國的首都天京城(金陵)后,兩江總督的衙門自然也搬回來。對曾國藩來說,這座東南第一大都市能否在經濟、文化上盡快恢復繁榮,具有標桿和示范意義。
曾國藩早年的同鄉好友、醫術高手歐陽兆熊和曾國藩的夫人歐陽氏是同族,曾經在京城救治過他。曾國藩晚年發達后,歐陽兆熊的長孫歐陽伯元投靠曾中堂當幕僚,他記載了一件曾國藩坐鎮金陵的軼事:
當時江寧府知府涂朗軒,名宗瀛,為理學名臣。方秦淮畫舫恢復舊觀也,涂進謁文正,力請出示禁止,謂不爾,恐將滋事。文正笑曰:“待我領略其趣味,然后禁止未晚也。”一夕公微服,邀鐘山書院山長李小湖至,同泛小舟入秦淮,見畫舫蔽河,笙歌盈耳,紅樓走馬,翠黛斂蛾,簾卷珍珠,梁飾玳瑁,文正顧而樂甚,游至達旦,飲于河干。天明入署,傳涂至曰:“君言開放秦淮恐滋事端,我昨夕同李小翁游至通宵,但聞歌舞之聲,初無滋擾之事,且養活細民不少,似可無容禁止矣。”涂唯唯而退。
我們知道,自古以來,像秦淮河畫舫這類行當是滿足人感官享受的娛樂業,甚至可以說是色情業,和“黃賭毒”聯系在一起。這個產業要維持經營,必定會有黑道人士或灰色勢力參與其間。
對理學名臣涂宗瀛來說,秦淮畫舫這種產業的繁榮是不符合他的價值觀的。一是不利于大清朝的精神文明建設,違背理學的主張;二是從現實考量,這樣的產業“藏污納垢”,有可能引起一些治安事件,不利于首府的社會穩定。但他尊重長官曾國藩,向其稟報,準備用公權力禁止。曾國藩認為先要調查一番,才做決斷。于是微服私訪,覺得秦淮河的畫舫產業呈現的是市場繁榮,并沒有滋擾的事情。最重要的是,已經形成了一個產業鏈,從上游到下游,提供了許多就業機會。不必要橫加禁止。
其實,這種自發的、帶有灰色調的市場,不僅僅是“奸民”所容,更是中下層勞動者謀生之所。高明的管理者,無論古今中外,只要不出格,就盡量不擾亂這種自發的秩序。水至清無魚大約是有點頭腦的統治者都明白的道理。
曾國藩的弟弟曾國荃若干年后任山西巡撫,也深得其兄為政之道。當時山西、河南等北方省份剛經歷了“丁戊奇荒”(1877、1878年),曾國荃仰仗自己的威望和湖南騾子的霸蠻勁,向朝廷要政策、要錢糧,進行賑災,救活了無數的山西百姓。
山西災情稍稍緩解后,民間又起了享樂之風。沁水縣令向曾國荃稟報該地的節慶日賽神、演戲又恢復了,“或一會而費中人之產,或一戲而耗百日之資”,這種浪費太驚人,準備加以限制。大概是出臺類似鄉民紅白喜事辦酒只能多少桌那樣的規定。
曾國荃先是肯定“此亦為民惜財之意”,但立刻筆鋒一轉,“但以此為富民省錢計則可,以此為貧民糊口計,則左矣。”他洋洋灑灑寫了一段:
“賽神、演戲等事,最為貧苦小民之利。每見戲臺之側,其匄錢乞食者皆貧民,其肩挑貿易者皆貧民,其沽酒賣茶及一切食物用物,紛紜雜沓而叫號不絕者,皆貧民。人徒見車馬喧闐,往來游宴,以為浪費足惜。不知此浪費者,皆富民之財,于貧民無與也。富民以觀戲而耗財,貧民正以有人觀戲而借以謀生。昔范文正公歲荒不禁競渡,且為展期一月,日率賓客士大夫往觀,夫豈不知競渡之耗民財哉?正欲耗富民之財,使貧民借以生活耳。”
也就是說,這種民間的大型公共活動,固然會讓一些富豪浪費很多錢——反正山西土財主不少,他愿意比富、花錢是人家自己的事,不必要操心,而做小買賣或打工的貧民,獲得了收入。他不好意思舉自己的哥哥曾文正公的故事,而是舉宋代的范仲淹(謚文正)“歲荒不禁競渡”為例,范仲淹豈能不知道端午時節競渡耗費民財?但正是要耗費富人的錢,來讓窮人有生計。曾氏兄弟那時候就明白,市場的力量,是最靠譜的扶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