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白之年，把故事從頭講

■安生小繭

攝影/北岸的貓 模特/譚凰

一

孟佳慧是個過分安靜的女孩。課間時分，同學們都在嬉笑玩耍，唯獨她團坐在無人的角落，纖頸低垂，短發細碎，厚重的眼鏡架在鼻梁上，凝固成一片暗色的剪影，無人在意。

開學伊始，同學們像螞蟻尋找同伴一樣，很快結成了一個個氣味相投的小團體。但孟佳慧似乎是個異類，她用自己清冷的氣場，開拓了一條無人問津的道路。

但是，不過一個月，這個女孩就以她獨有的方式引起了同學們的正視——首次月考總分榜上，孟佳慧一騎絕塵，高居榜首。

第一次，人們用贊嘆的目光打量著她。

這成績是她應得的，孟佳慧想。她杜絕了一切消遣娛樂，一心投入學習，上學路上聽英語聽力，放學路上背口語，課間復習數理化，連上廁所都要帶一個單詞本。同學們私下議論她，說她是個可怕的女孩，但也有許多人不理解：不過是高一而已，又何必把自己逼到如此地步？

孟佳慧從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她沉浸在自己的節奏里，同學們漸漸覺察到她的遙不可及——就像地球人不會關心天狼星的境況一樣，孟佳慧終于又和開學初一樣，淡出了人們的視線。

二

體育課，大家自由活動。這通常是孟佳慧的自習時間，她捧著小冊子，正背到“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時，一片陰影忽然停駐在了她的本子上。她抬頭，看到了一張滿是不服氣的臉。

“你就是考了年級第一的孟佳慧？”來人說，“我是高一（13）班的廖明。”

“廖明，”孟佳慧淡淡道，“請你讓一下好嗎？”

“為什么？”

“你的腦袋太大，擋住了我的陽光。”

“……”

于是，廖明與孟佳慧的第一次見面不歡而散。

廖明離開后，孟佳慧所需要的安靜依舊求而不得，她唯一還算親近的同桌林巧巧湊上前來，說：“天哪，廖明居然主動來找你啊！”

“哦。”

“哦什么哦，你不知道廖明？那今晚的迎新晚會你一定要好好看！”林巧巧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接著又連珠炮似的蹦出了廖明的背景介紹，“廖明是保送進咱們高中的高才生，除了書讀得好，人家的才藝也精湛，鋼琴十級、圍棋五段，又是籃球高手、校園唱將，真正意義上的‘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廖明是因為成績上被你壓一頭才找你示威的吧！”

聽著林巧巧嘰嘰喳喳地說著，孟佳慧忽然覺得有些頭疼。

夜晚，如水的月華給學校大禮堂鍍上了一層銀輝。禮堂內人聲鼎沸，但喧囂在一位男生登臺時奇跡般地消散。孟佳慧感慨，林巧巧的情報果然準確，是廖明。

蘭芝玉樹般的少年只是在鋼琴前坐下，便仿佛在孟佳慧耳邊戴上了一副降噪耳機，人群沉寂，而他的歌聲比琴音更純凈：“如果說你是海上的煙火，我是浪花的泡沫，某一刻，你的光照亮了我。如果說你是遙遠的星河，耀眼得讓人想哭，我是追逐著你的眼眸，總在孤單時候眺望夜空……”

身處舞臺中央、光芒環繞的少年，不正燦若星河，耀眼得讓人想哭嗎？而那無數雙追逐他的雙眸又會是誰的？

三

晚會散場，孟佳慧從燈火輝煌的大道轉入一條無人小巷，左拐，右拐，再左拐，進入一個墻漆脫落的老小區。走到一個破舊的角落，她推門而入，門后的場景猶如20世紀早期的黑白默片。

生銹的鐵門發出驚人的噪音，但坐在電視機前看電視的父母都沒有回頭。直到孟佳慧走過去，把手放在母親肩上，母親才抬起頭，對著她露出一個溫柔的微笑，同時出現的，還有她熟悉的手語——是的，她的父母都是聾啞人。

晚餐過后，孟佳慧收拾完碗筷，把餐桌變成書桌，準備復習功課。可不知為何，她今晚始終難以集中精神。沉寂片刻之后，她挪開書桌上高聳的課本，拿出了其下的一張紙片，只見那張A4紙大小的紙片上清楚地寫著幾個大字：貧困證明。

孟佳慧怔怔地盯著這張免除了她高中學費的憑證良久，而后，像是突然加滿油的馬達，動作嫻熟地把貧困證明塞回了原處，翻開作業本，全心投入學習。

落筆之前，廖明的面容閃過她的腦海，那個少年的雙眼清澈如水，他一定從未遭遇過鄙棄的眼神，更沒步入過這座城市陰暗的角落。眾星捧月般成長起來的少年，他如何能知道什么是卑微而堅韌的生活？

如果說廖明是璀璨的星河，絢爛奪目，恣意飛揚，那么她就是漂游的泡沫，努力懸浮在這個世界，但只要一陣微風，她便會即刻毀滅。

四

第二天，班主任宣布了學校運動會即將召開的消息，班里瞬間一片騷動，有特長的學生蠢蠢欲動，沒特長的吃瓜群眾也樂得熱鬧兩天，不碰課本。

一下課，孟佳慧就被門口一個探頭探腦的身影盯住了。來人開門見山地說道：“孟佳慧，你參加運動會嗎？”

“不勞你關心。”

“我可是報了1000米的。看來，年級第一也沒什么了不起。”

孟佳慧突然很想把書一巴掌拍在那張充滿優越感的臉上，她“噌”地站了起來，大吼：“張一鳴！”

正和同桌打鬧的體育委員張一鳴呆住，驚訝地說：“呃，怎么了？”

“我報名3000米長跑，謝謝！”而后，孟佳慧就像剛開始一樣，又“噌”地坐下繼續背單詞，不再去理會廖明臉上意味深長的笑容。

我簡直是天下頭號大蠢蛋啊！孟佳慧趴在草坪上氣喘吁吁，感覺自己快要斷氣了。她想，如果自己真的死了，一定是蠢死的——為什么會那么沖動？為什么就不能無視廖明的挑釁？她不一直都是與世無爭的隱形人嗎？

3000米！這絕對會要了她的小命！而且每天的跑步練習還會擠占她寶貴的學習時間！可是，難道要她現在退出比賽嗎？孟佳慧的眉頭皺了起來，她的雙手慢慢握拳，仿佛能聽到牙齒摩擦的“咯咯”聲。

她才不會認輸！

“你不穿鞋嗎？”熟悉的聲音在身后響起，不用抬頭也知道是廖明，這家伙怎么這么陰魂不散。

“我樂意。”孟佳慧回答。

她低頭盯著廖明腳上一雙黑白相間的球鞋，即使染上了灰塵，還是泛出一種淡淡的微光，一看就知道“鞋”價不菲。與之相對的是自己略顯粗糙的雙腳，上面布滿了裂紋、老繭，這實在不像一雙女生的腳。

孟佳慧深吸一口氣，淡淡地說：“我要練習了。”她沒有再說話，一聲不吭地把廖明撇在了身后。“Run，佳慧，Run！”身后傳來了廖明的聲音，他是在真心加油，還是假意諷刺，孟佳慧已經顧不了那么多了。

他對他的名牌裝備可以毫不在乎，可她必須愛護她僅有的一雙白色球鞋，那是她唯一的運動裝備，所以，哪怕練習3000米，她也舍不得穿它。

那個一路坦途的少年怎么會了解，他們就像一面破裂的鏡子，映照著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五

還沒進家門，孟佳慧就看到門口鞋架上擺著一雙熟悉的鞋，她心中突然涌出一陣驚喜，急忙進了門。果然，她看到了世界上最熟悉的一個背影——“哥，你怎么回來了？”

她想要給哥哥一個大大的擁抱，卻被媽媽拉住了。媽媽打著手勢告訴她，哥哥在外打工實在太累，一不小心沒抓好電鋸，被電鋸劃傷了腿。

孟佳慧這才發現，哥哥坐著的椅子旁邊還靠著一副拐杖。

“小傷，很快就會好的。”哥哥憨憨地笑著說，“我是想你們了，想回家住一段時間。”

忽然之間，孟佳慧覺得很心酸，心酸到眼窩瞬間盛滿了眼淚，怔怔便要落下。

“還疼嗎？”她問。

“不疼了，也就剛受傷那一下特別難受，之后就一點兒都不疼了。”哥哥說。

騙子！孟佳慧心里其實早就有了答案。一定非常疼吧，否則，大年三十也不回家、發高燒也不請假、拼死拼活日夜勞作的哥哥，又怎么可能在這時候乖乖回家養傷呢？

當天晚上，孟佳慧像往常一樣趴在餐桌上寫作業，但腦中浮起的全是哥哥淳樸又略帶歉意的笑容。這16年來，她一直活在家人的蔭庇下，也許，現在輪到她來守護他們了。

孟佳慧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筆。

“孟佳慧，快點兒，把門邊的垃圾收好！”值班經理不帶感情色彩的話傳來，即使孟佳慧忙得腳不沾地，活兒卻好像怎么也做不完。

之前，孟佳慧就在這家快餐店做過兼職，如今更是跟店長申請成為全職店員。而這個周末，她就可以用自己的薪水給家人準備一份驚喜了！她在心里悄悄給自己打氣。

但是，每當她看到穿著校服進店的同齡人，她就知道，她其實并不開心。可不開心又能怎樣？如今，她自己放棄了再踏入學校的希望，心中反而升起一種凄酸的輕松。

“孟佳慧！”

耳際突然傳來一聲清脆的呼喚，孟佳慧下意識抬頭，看到林巧巧雙手叉腰站在她面前。林巧巧的聲音中充滿氣勢，眼中卻有隱藏不住的難過。孟佳慧被她的眼神刺痛，默默低頭，雙手卻被林巧巧拉住。

“你原來躲在這里！你不想上課了嗎？”林巧巧連珠炮似的發問，孟佳慧此時突然覺得自己成了啞巴，無言以對。

“佳慧，你不是最喜歡學習嗎？平時我有不懂的問題都問你，現在我只能每天對著你的座位發呆。老師和同學們也都很擔心你……”

不是的，我并不是喜歡學習，只是我這個貧困生能證明自己的，唯一力所能及的事情就是學習了。而如今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你不懂的，任何的語言對你而言都太沉重……對著自己這個唯一的好友，孟佳慧心中掠過千言萬語，最終卻只化成一句輕輕的嘆息。

“哎，”另一聲嘆息一同降臨，“丫頭，你怎么這么傻。”孟佳慧再次抬頭，看到哥哥一瘸一拐地拄著拐杖走了進來。

孟佳慧的工作地點離家很遠，她從沒想過自己會被好友與哥哥同時抓現行。但她又覺得自己并沒有做錯什么，于是抬頭應道：“哥，我并不傻，我不能只讓你們為這個家付出，自己卻什么也不做。”

“你如果真想做什么，就該好好學習。”

“那為什么你會放棄升學？”這么多年了，孟佳慧終于問出了心里的疑問，“你這么多年在外打工，你認為我用著你的血汗錢會開心嗎？”

哥哥搖了搖頭，說：“傻丫頭，在外打工對我而言并不是什么痛苦的折磨，我從小就喜歡擺弄機器，靜不下心來讀書，你不一樣，你是我們全家的希望。”

“對了，班主任已經跟學校申請，可以給你免除一部分的學雜費，還提供獎學金！”林巧巧不失時機地補充道。

“我已經跟店長說了，你是未成年人，他不能再雇傭你工作了。”不知什么時候，廖明來到了他們身邊。

自己怎么就陷入了他們的包圍圈呢？孟佳慧有些發愣，她聽著面前這三個人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還有一個走親情感人路線，你一言我一語地勸說自己重返校園，她一時很想哭，心底卻又滋生一種溫暖甜蜜的感覺，手不由自主地伸過去，抱住了他們。

六

輟學風波過后，孟佳慧回歸以往平靜無波的生活，命途雖然曲折，但暴風雨中的樹苗根基也深厚。

她堅持著3000米長跑的練習。隨著比賽時間的臨近，她那雙球鞋終于在練習時登場。球鞋洗得發黃，廖明腹誹，這雙球鞋真是極其幸運，落在孟佳慧這么一個有心人手中，就像千里馬遇見伯樂，完美地實現了自己的“鞋”生價值。

終于到了比賽那天，天公作美，艷陽高照。孟佳慧的運氣不算太好，分配至最外側的跑道。看著一臉肅穆的裁判與身邊高挑強壯的體育生，她心中有些害怕。

隨著一聲槍響，選手們像離弦的箭一樣沖了出去。起步200米，孟佳慧搶到一個有利的位置，深吸氣，輕吐氣，勻速跑……她在心中復習著廖明教她的“小貼士”。一圈、兩圈、四圈……怎么還沒到終點啊？跑道漫長，她漸漸體力不支，感覺自己的眼睛都要充血了。恍惚中，仿佛有一個聲音對她說：“Run，佳慧，Run！”她搖了搖頭，才發現這不是幻聽，在她身旁的草坪上，有人赤腳伴隨她跑著——是廖明！

這家伙怎么無處不在啊！孟佳慧欲哭無淚。但接著，她發現又有人跟了上來，接著，人越來越多——是林巧巧、張一鳴，還有其他同學！

“你們……”

“別說話，專心跑！”廖明說。

越來越多的同學們加入了他們的隊伍，他們為她加油：“Run！佳慧，Run！”在剩下的一千多米里，她的身邊換著一撥又一撥的同學，女生們穿著球鞋，男生們打著赤腳，他們輪流陪著她，一起奔跑到終點。

碧空如洗，綠草如茵，裁判雙手揮下，孟佳慧沖過了終點線！那一刻，她的視線模糊了，她聽到廣播里正在播放：“故事開始以前，最初的那些春天，陽光灑在楊樹上，風吹來，閃銀光，街道平靜而溫暖，鐘走得好慢，那是我還不識人生之味的年代……”

是什么時候開始呢？她好像已經步入了樸樹所謂的“清白之年”，生活中不再只有枯燥的學習與賺錢，她的心越來越柔軟，似乎有清新的風把她托上云端。環繞自己的，是一張張笑意盎然的友善容顏，讓她曾經夜夜沉寂又朝朝枯萎的靈魂在慢慢蛻變。那么多擦肩而過的良辰美景，那么多盛滿關切的目光，讓她終于相信：貧困并不意味著貧瘠，生命也會充滿更多可能。

廖明扶著孟佳慧慢慢走著，她整個人癱在他身上，忍不住問：“廖明，你們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因為……”廖明沉吟片刻，嬉皮笑臉地說，“你遇到我們，就像你的球鞋遇到了你，是命中注定的幸運啊。”他的微笑在陽光下閃爍，眼中仿佛匯聚了世界上所有的光，清清亮亮，孟佳慧不禁覺得晃眼。而廖明盯著她不解的模樣，終于忍不住大笑出聲。

“好你個廖明，戲弄我們家佳慧！”林巧巧從身后走過來，接住了依舊站立不穩的少女。

廖明看著愈走愈遠的孟佳慧，想起初見她那日。在街角的快餐店，一身保潔員裝扮的孟佳慧坐在門邊，打開餐廳提供的免費午餐，一臉滿足的表情。門外，一個小小的流浪兒眼饞地看著她手里的盒飯，她遲疑片刻，把午餐遞了過去，即使自己明顯地在偷偷咽著口水，也佯裝一副坦然的模樣：“你吃吧，我不餓。”

那明朗倔強的面容，肯俯首到塵土里，偏又清靈干凈，滿懷和暖，讓他想起童年時穿過的白色毛衣，有一種綴滿陽光的微醺感。他心中忽而升起一種確信，那么溫柔的人，值得被這個世界溫柔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