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維克多·弗蘭克爾 呂娜譯
囚犯的內心生活可能很極端,他們能體驗以前從未體驗過的藝術美和自然美。在藝術美和自然美的影響下,他們甚至會忘記自己當下所處的環境。在從奧斯威辛集中營到巴伐利亞集中營的路上,如果有人看見我們透過囚車鐵窗遠眺扎耳茨伯格山脈的山峰在落日中閃閃發光時的一張張面孔,他們絕不會相信這是喪失了自由的人的面孔,盡管這也可能是由于我們渴望借由許久未見的大自然的美而轉移目前的痛苦。
在集中營中,一個人也能轉移旁邊干活者的注意力,使其注意力被引向落日照耀的巴伐利亞森林(其情景就像丟勒的一幅著名水彩畫)。在這片樹林中,我們已經建好一個巨大的、秘密的兵工廠。一天晚上,我們端著湯碗,精疲力竭地躺在棚屋的地板上休息,一名獄友沖進來讓我們跑到集合地看日落。站在外面,我們欣賞著晚霞,看著不斷變換形狀和色彩的云朵布滿整個天空。云彩一會兒鐵紅色,一會兒艷紅色,與我們荒涼的棚屋形成鮮明對比,泥潭也映照出燦爛的天空。幾分鐘的寂靜后,一名囚犯對另一名囚犯感嘆道:“世界多美呀!”
還有一次,我們在挖壕溝。地灰蒙蒙的,天也灰蒙蒙的。黎明的微光中,雪灰蒙蒙的,囚犯穿的破衣爛衫也灰蒙蒙的,我們的臉更是灰蒙蒙的。這時,我再次與妻子默默交談,這或許也是我在為自己遭受的苦難,為即將慢慢死去的事實找些理由。我在與絕望的生存做垂死掙扎,我意識到我的精神已穿透圍繞我的沮喪情緒,超越了絕望、無意義的世界。我隱隱約約聽見某處一聲勝利般的“是的”回答了我生存的最終問題。那一刻,在巴伐利亞凄慘灰暗的黎明中,一座農家小屋里的燈被點亮了,這座小屋在地平線上,就好像畫在那兒一樣。燈光在黑暗中閃爍,我長久地佇立在結冰的地面上。看守走了過來,侮辱我,而我繼續與愛人交談。我強烈感覺到她的存在,她陪伴在我身旁,我甚至有伸手觸摸她或抓住她的沖動,她就在我身邊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就在那一刻,一只鳥飛下來,剛好落在我面前,在我挖壕溝的土堆上直直地盯著我。
前面我曾經提到過藝術。在集中營,有沒有藝術這種東西呢?這要看你所說的藝術指的是什么。那里經常舉辦拼湊的卡巴萊表演,先是臨時騰出一間棚屋,擺上幾張長條木凳,再寫一份節目單。到了晚上,那些在集中營里地位較高的人——囚頭兒和不必離開營地長途跋涉的工人——就會聚集在那里。他們圖的是有機會笑一笑,或者哭一哭,總之是為了忘卻悲傷與苦痛。大家唱歌、作詩、開玩笑,間或隱晦地諷刺一下集中營。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幫助我們忘卻,當然這也的確管用。聚會的吸引力不小,有的普通犯人不顧疲憊與饑餓來看卡巴萊表演,甚至誤了領取當天的份飯。
午飯有半個小時的時間,他們在工地上給我們分湯(由承包人出湯錢,盡管并不需要多少花費)。我們被準許在一間未完工的發動機房集合。進門時,每人得到一勺湯。在大家貪婪地吸溜湯的時候,一名犯人爬到桶上,唱起了意大利詠嘆調。大家都喜歡那些歌曲,他也得到了第二勺湯的獎勵——那可是從“桶底”直接舀出來的,里面還有豌豆!
在集中營里,不光對娛樂節目要給予獎勵,對鼓掌也有獎勵。比如,我就有可能從集中營里最令人生畏的囚頭兒那里得到保護(這是多么幸運啊,盡管我從來就沒陷入需要保護的境地),他可是有名的“惡鬼”。事情是這樣的:一天晚上,我極其榮幸地再次被邀請到那間屋子參加聚會。主任醫生的好朋友都到了,衛生隊的準尉也在(這是非法的)。“惡鬼”碰巧也來了,大家就請他朗誦一首詩,因為他喜歡作詩在集中營是出了名的。在這方面他也是有求必應。他很快拿出一個日記本,朗誦起來。在他朗誦一首情詩時,我為了忍住不發笑,把嘴唇都咬疼了,這極有可能救了我的命。也是因為我沒有吝于鼓掌,所以即便再把我分到他那個工作隊,我也能活下來——我以前在他的工作隊干過一天,那一天真夠受了。總而言之,讓殘忍的囚頭兒對你印象好是大有用處的,所以我拼命給他鼓掌。
當然,一般來說,在集中營里,任何追求藝術的行為都是荒誕的。真正讓人難以忘懷且與藝術沾點邊的,正是節日表演與凄慘的集中營生活背景所形成的幽靈般的反差。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到奧斯威辛后的第二個晚上我是如何從昏睡中醒來的——是音樂喚醒了我。那個年長的看守在他的屋子里慶祝著什么,而他那里又離我們的監獄不遠。他醉醺醺地哼著些陳腐的曲子。突然間,一陣沉寂,一把小提琴向夜空奏出了絕望而悲傷的探戈舞曲。因為演奏得很流暢,所以曲子聽上去很美。提琴在哭泣,我身體的一部分也在哭泣,因為那天正好是一個人的24歲生日。那個人正躺在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另一個地方,也許近到僅幾百米的距離,也許遠至幾千米之遙,卻與我全然隔絕。那個人就是我的妻子。
對一個外人來說,發現在集中營里居然還有類似藝術的東西存在,一定會令他驚詫不已,但當他聽到你還能從中找到幽默感時,更會目瞪口呆。當然,這種幽默感非常細微,而且只持續數秒。幽默是靈魂保存自我的另一件武器。大家都知道,幽默比人性中其他任何成分更能使人漠視困苦,使人從任何境遇中超脫出來,哪怕只是幾秒鐘。我就曾經訓練在建筑工地上一起干活的一位朋友培養幽默感。我向他建議,我們倆每天都要保證給對方編至少一個好笑的故事,內容是有關我們被釋放以后的某天發生的某件事。他是個外科醫生,曾經在一家大醫院做過助理醫生。有一次,為了讓他發笑,我給他描述了他在重操舊業后仍然不能擺脫在集中營養成的習慣的事。在建筑工地(尤其在督察官巡視完以后),工頭經常喊“動起來!動起來!”以鼓動我們干得更快些。我就告訴我的朋友:“有一天,你回到手術室,正在做一個腹部的大手術。突然,助理跑了進來,喊著‘動起來!動起來!向大家通報主任醫生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