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周 語
幾年前的一個秋天,我和朋友去崇明島,車從樹林間的小路穿過時,總能聽到風的聲音。風中夾雜著草木、泥土的氣味,這是只有在島上才會有的清香。我打開車窗,用手感覺空氣的震動,微塵和光線在我手掌上浮現,我知道那就是風的聲音在回響。
從我們到達島上開始,車子啟動之后,風聲就追著我們。多年來我已經對聆聽這些風的聲音,有了豐富的經驗。在陽光之下,把手放在空氣里,晃動、屈伸、握拳、張開手指,氣流沖進眼睛,從手掌散開,順著塵埃上升的軌跡,你可以真實地感覺到風的震蕩與搖晃。
我們從車站出發去濕地的路上,清涼的氣流就一直追著我們飛馳。島上的風,與上海地鐵里列車帶來的風聲不同,它沒有金屬、塑料和甜膩食物的氣味。那些蟄伏在徐家匯商圈的暖洋洋的風,江邊潮濕的風,舊式老屋和帶著濃烈油畫顏料氣味的風,都沒有我在島上感覺到的這些氣流真實。
這是我對島上的風著迷的原因所在。它把秋天的青草氣息、路邊松樹的澀香混合在一起,在無限的滾動和分裂中,進入我們年輕的心肺。隨著車速加快,風在空氣中瞬息變化、流散至皴裂、拋灑,穿過林間的時候,已經多次變形,它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加速進化,我們每一次呼吸之間,它已經經過萬千次蛻變。
如果你有在島嶼上聽風的經驗,你就會知道風,其實有著極其古老的歷史。風有赤羽,宛若垂天之云,在崇明島濕地的遼闊空間里,它羽翼豐滿,我能聽到它振翅的聲響。這種聲音時而如急流、林間響箭,它沒有形體,卻已經真實地灌進我們的耳朵和心臟。
我只有在童年的時候,才有這種類似的聽風經驗。那時候我在皖北的鄉村生活,夏天的黃昏,田野里彌散著泥土和麥子的味道,風從西南方向的池塘吹過來,越過蘆葦叢,可以把我的草帽吹到很遠的地方。就是在那一瞬間,我感到氣流的靠近和觸摸,風的聲音闖進我的耳朵。
那時候我并不知道風從何處而來,我在整個鄉村都找不到它們的起源。它總是無處不在,柳樹下、水塘上、屋瓦間、磨房里、竹林中,我追著風的氣流,想要找到它們從哪里來。我從村頭跑到野外,一直到遠離村莊的地方,還是找不到它們最初的源頭。而當我停住腳步,它又會從背后飛升而來,圍著我盤旋不止。
當我在崇明島再次與無拘無束的風相遇,童年時代追逐風的情境又悄然浮上來。它就像是隱藏在內心的一個秘密,只需要條件具備,它就會隨時出現,從林間和水面上傳過來,顯現它的形狀、展開它的羽翼、張開它的巨大的嘴巴,然后開始呼吸,氣流迅速旋轉,塵埃聯翩飛動,光芒碰撞散射。
秋天的時候,島上的風很大,我和伙伴們裹緊衣服,背著書包,在濕地的棧道上,追趕這些風的行跡。我們在島上的濕地蘆葦叢里的棧道停下,觀察穿梭來往的鳥類。那些鳥似乎是隨著風飛行的,它們飛得很低,乘著秋天的氣流盤旋在蘆葦之上滑行。而風則把這些鳥送到更高的云層之中,在那里風變成更為抽象的舞者。
風,就是這個大地上最古老的舞者,它源于上古宇宙的傳說。對于我而言,它們就是傳說中青春力量的源泉。這個古老的舞者,從我兒時開始,就曾經在梧桐樹下、水井、竹林與池塘邊為我起舞。它有七情六欲,也有自己獨特的心神,有我們所不知道的魂魄,我們所無法觸摸的悲傷。
我的整個青春時代,都與風這種古老的元素有關。我的每一次越野長跑訓練,都成了追逐風的旅程。我從皖北的沙河邊出發,沿著大堤一路向南,直奔大河拐彎的碼頭,路上穿過楊樹林、獨木橋、燦若黃金的油菜地,追逐著風的聲音、風的呼吸、風的筋骨和風的心魂。
我的青春就是這樣一場追逐風的旅行。我在清晨太陽尚未升起的時候,換上跑鞋,穿著單衣,踏雪出門,獨自前往城外的大河,沿著高高的河壩開始追趕這古老的風。我奔跑著,呼吸也是風,腳步也是風,我的手臂是翅翼,我的雙足是氣流。在越野訓練的時候,風的聲音把我淹沒,我在風中無休無止地奔跑,似乎從不知疲倦。
有一次長跑之中,我遇到夏季的大雨。烏云迅速而至,大地宛似傾斜,河堤隨風搖晃。我在大雨中急速奔跑,曠野無人,天地間的一切朦朧一片,我只能看到腳下的路。我脫去上衣,裸露上身,任隨雨水沖刷、大風吹拂,在雷聲轟鳴中快樂奔跑。風從背后追上來,卷著云層、攜著河水的腥氣,透過云層的陽光照射在我的臉上。我感覺到風的力量把我的身體拖起來,我和它一起沐浴在陽光里。
當我奔跑的時候,大地似乎在旋轉,風就在那時候出現,它從我的耳邊升騰,往天空垂直盤旋,扶搖而上。我的青春時代就在追逐風的過程中度過。我似乎可以不停止奔跑,只要能聽到風的聲音,手臂揮動感覺到空氣中它的溫度,接觸到它的形體,我就能跑到世界的盡頭。
我總覺得,那些風其實是從我的心里出發的,它們不僅屬于我,也屬于我的先祖們。每次他們站在大地上的時候,都會與這古老的風相遇。與風對飲,與風起舞,與風同歸。想起青春時代我和伙伴們野炊時那種常見,總不免對風又心生神往。
時至今日,我在跑步的時候,仍然能感覺到青春時代關于風的記憶。我所追逐的風,它總會出現在更遠的前方,是我的啟蒙與引導,是我的導師。即使人到中年,這種力量卻從不曾失去。它已經融化在我的血液、筋骨與呼吸系統里,當我疲倦的時候,風的力量會瞬間喚醒我的心智,讓我無所畏懼,無有恐懼,從不悲傷。
對于少年時代的我來說,風是我在孤獨大地上的知音。我在常年的越野訓練中,與風成為最好的朋友。我了解沙河邊的那些風,它們的脾氣和性情,它們的秘密和力量。每當我跑到河堤的遠處,那里高高在上,空無一人,風卻已經在那里等候已久。
也正是由于這個原因,每次訓練和越野,我都會獲得新的力量。就算是多年后我在塵埃滾滾的大地上行走,只需要一個回頭,我就能辨識那些風的聲音,那些風的影子,它們的魂魄依舊還在,我只需要隨它出城,進入奔跑狀態,隨時可以回到青春時代。
這些風,已經成為我青春時代膜拜的神祇。我跑得越遠,越能心神安定;我走得越快,越能遠離塵囂。由于風的庇護,我從不會孤獨;因為風的啟蒙,我亦從不會失望。因為對我來說,我的身心已經與這古老的神祇融為一體。我的呼吸系統連著風的節奏,我的血脈和力量銜接著風的記憶。

⊙ 劉 年· 青稞
如今走到很多地方,在遼闊無人的狂野,我都會停下來,向著這風頂禮。風是一種幫助我清凈煩惱的力量,化解我無限憂愁的激情。由于這些風的存在,我的青春才如此美麗,如此蕩氣回腸,不可遺忘。正是它讓我的心和骨,擁有無限飛升的力量,無邊的狂野以及永不回頭的決絕。
感謝這些古老的神祇,它們是我青春時代最重要的導師之一。有了這種力量,我無須在鬧市中尋求知音,不必在人群中勉強討好,更不需斗酒解愁、慌忙躲避。隨著它的滲透和護佑,我已經可以御風而行,在這滾滾悲傷的塵世,毫不猶豫,無怨無悔,擁有無盡的力量。
當我感到疲倦,只需要伸開雙手,陽光在之間閃耀,河水在耳畔轟鳴,熱血就在呼吸之間縱橫。無論我是站在陜西的渭水之畔,還是回到我那蒼老的沙河大壩,走在鄉村的竹林之間,風都會迅速讓我的形體和心神恢復力量。無論是在擁擠的公交車內,還是人聲鼎沸的購物超市,只需要一絲氣流,我就能重新與它身心交融,神魂歸位。
很多時候,只要我能感覺到地鐵站臺那兒沖過來的風,公交車窗外搖晃大樹的風,夜里醒來看到窗外銀杏樹隨風而動,我就會心神篤定,不慌不亂。哪怕我身心俱疲,六神無主,我都不會失去既有的力量。我知道,風,它就在那里,在我肉身最深的疲勞中,在我骨骼最酸楚的無力之中。
我一度認為,古老的風,它們也許就是我先祖的化身,或者是更為古老的神祇的變形。風是我的步履,云是我的衣袍,而大地是我飛升的原點。這些風,它們已經超越了青春與死亡的界限,逾越了悲傷與孤獨的邊緣,穿過了年輕與蒼老的阻隔。我在野炊的時候,站在大河邊向著這來自古老蒼穹的風,舉杯、稽首、振衣、拂塵,它們卻已經隨著炊煙遠去。
多年后,我在崇明島上又找回了那種飛奔的感覺。當我們騎著自行車,速度不斷增加,大風的呼嘯更為響亮,我們的呼吸加快,已經與空曠原野上的風融為一體。遠處的風車,在白云下飛速轉動,藏在蘆葦和水草中的鳥類振翅而飛,我們在風中與氣流并肩而行,風馳電掣。
那一刻,騎著自行車,風的聲音從遠處吹來,我伸出手指,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它們在空氣中盤旋帶動的氣流。那種感覺與我以前坐在鄉下的麥田邊,與我在沙河之畔,風吹過來,是同樣的感受。風卻從指間升起,你無法握住它,掌握它,只能憑內心的直覺跟隨它、追逐它,終生不離不棄。
如果你對大自然的熱愛,僅僅是跟隨旅游團游山看水,那么你的人生無形之中就被鎖閉了。你不能理解風的自由,無法掌握風的力量,不懂駕馭自己的情緒,也不知道如何借助風的力量,穿越喧囂與嘲諷、孤獨與悲哀。你的哀愁和寂寞,其實都可以交給這古老的風。這風是我青春時代的守護者,是我奔跑之中的引領者,是我斷除恐懼與黑暗的慈悲之力。正是這種力量,使我的內心可以保持青春時代的最佳狀態。
我相信,每一個少年,或多或少都會有在風中奔跑的經驗。這種經驗,讓我們可以聽到自己的呼吸,看到自己的猶豫,也聽懂自己的故事。當我偶爾感到悲傷,心情低落的時候,我就會去觀察自己的呼吸,在那里有風和氣流的存在。我相信,無論處于何種境地,風都會帶我們走出恐懼和煩惱,掃除一切渣滓與污垢,呈現我們青春本初的原始光芒。
直到今天,如果有足夠的時間和機會,在曠野上追逐風,仍舊是我不會放棄的愛好。即使是在最擁擠的街道,我騎自行車從學校去地鐵站,從公園去圖書館,從小區去菜市場,路上只要有一絲風,我就從不會寂寞和迷失。因為我知道,風就是我的神祇,是我的力量,是我的呼吸和血液。我不會害怕,我不會逃避,我會迎著風,和它一起繼續飛升。
我知道,我從風中而來,在奔跑中呼吸,最終也將隨風而去。然而,當下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風神的庇護之下。只要我還能聽到風的聲音,我的青春期就從不會結束。只要我還可以跟著風奔跑,我的寫作就不依賴任何靈感與酒精。因為我青春時代曾追隨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導師,那就是古老的風。它讓我有了俯視滾滾紅塵的全新力量。這種風給我的信心,超越當下、超越自我的狹隘,超越內心的恐懼和一切顛倒妄想,讓我活著,讓我存在,讓我能夠御風而行,從容不迫。
前幾年,從西北去上海讀書,經常要乘火車,路途中火車穿過田野和河流時,常常能看到急速飛起的鳥群。有時候在黎明醒來,橘色的光從云層灑下來,鳥群迎著水汽和秋風扶搖而上,從疾馳的火車上觀察它們,常讓我想起《莊子》里神秘莫測的鯤鵬。
我對自然界鳥類的理解和認識,有兩個源頭。一個來自于我童年時代祖母的教導,一個來自于少年啟蒙時期的《莊子》。我常覺得,村子麥田里的那些鴿子、前門柳樹上的黃鸝、后院竹林里的麻雀、河沿椿樹枝丫上的杜鵑,它們的始祖就是傳說中的鯤鵬,翅羽展開,有幾千里遠,就像垂天之云無邊無際。
每當看到車窗外這些飛鳥和白云,我就從不會覺得孤單。想起祖母當年教我認識草木蟲魚的名字,在河邊看鳥雀爭奪食物,在院子里喂食,爬上樹梢遠望風中的鳥群,旅途就從不會覺得枯燥。長久以來,旅途中我已經不再需要帶書或電腦,這些古老的鳥群,似乎能夠越過任何崇山峻嶺,穿過黃土高原與中原大地,從渭河之濱一直飛到我要去的黃浦江畔。
我總覺得,我在每一個城市遇到的鳥,都與我兒時在村莊追逐的那些鳥群,具有同樣古老的基因,一樣不羈的性情。我不知道鳥類的祖先什么時候學會飛翔的。
我曾經專門找來鳥類的各種書籍進行研究,觀察它們的骨骼結構,記錄鳥類的習性和種群。然而,我始終想不通的是,它們究竟如何學會了飛行。鳥類駕馭著變幻莫測的氣流,震動翅膀,抖動羽毛,搖晃身軀以改變飛行角度,每個動作都是那么精巧。
祖母去世后的那些年,我常常在黃昏跑步去河邊看鳥群。坐在水邊,順著風的方向,很快就可以發現逆著氣流而來的鳥群。鳥群從河流對岸起飛,掠過水面,翅羽閃亮,灰褐色的羽毛沾著水花,如一陣風從我的面前消失,瞬間又從太陽的余暉中現身。這些鳥如精靈一般,時隱時現,借助風勢,盤旋在河流上。我時常看著它們,不知不覺地在河邊坐到天黑。
在我小的時候,經常試著追趕田野里的鳥群。我一邊跑,一邊望著天空。我的眼里只有藍色的蒼穹和鳥類的影子,整個世界在奔跑中似乎消失了,我只聽到耳畔的風聲,只看到垂在頭頂的大片云朵。我順著小路、河道追趕鳥群,但是它們總會突然加速,沖過蘆葦叢、竹林,像是一陣急速沖過的氣流,飛向云霄,眨眼之間就消失在大片的云層里。
我曾經感慨,那些鳥在白云之下飛翔,那是多么寬闊的世界。它們可以從院子的屋脊上,直接飛到田野的田邊,可以從柳樹上垂直越過云霧,飛到未知的地方,甚至比我能想到的最遠的地方還要遠。我實在不知道它們要飛到什么地方去,什么時候會停下來。
在我的整個童年時代,鳥類就像是神游蒼天的鯤鵬,只有它們能征服激流一般的大風,抓住四處游蕩的云朵,勒緊空氣的韁繩,在我能看到的最高處肆意馳騁,騰云駕霧,迎風起舞,沒有人比它們更懂得天地的遼闊。
我很感激祖母教我認識了鳥類的這些神奇,這是我人生中重要的啟蒙之一。每當有鳥飛過院子或竹林,祖母就會告訴我那些鳥的名字。她似乎不需要抬頭去看那些鳥,她能聽到聲音,分辨出飛行的方向。而多年后,當我進城讀書,城市里雖然還有很多鳥,但是那些鳥大多被裝進了籠子里,掛在公園的樹枝上。聽著它們的聲音,我有一種迷茫的感覺。
如果你見過田野里飛翔的鳥群,就會懂得我的感慨。一個人如果童年時代有過追逐鳥群的經驗,他才能真正地體會飛翔的渴望。我的祖母使我懂得了這種渴望的意義,這是我成長中的一種力量,讓我從不會忘記這些雄心萬丈的鳥,不會忘記它們那種凌空起飛、溯風而上的決絕。
我見過那些鳥起飛時的堅決。其中有一只鳥受傷了,它落在屋脊上,在風中瑟瑟發抖,羽毛支棱起來。黃昏的時候,它突然起飛,號叫一聲,箭一般躥向空中,直到它用盡力氣,飛到最高的地方,然后跌落在樹林里。我跑過去找它,卻只看到一根帶著血跡的羽毛。這是一只驕傲的鳥。
我不知道古生物學家會如何解釋鳥類的行為,它們生活的世界與我們如此不同。飛行對它們來說,不僅僅是躲避那些危險的捕食動物,或許還有更深層的原因。它們一生中都在不知疲倦地飛行,反復震動翅膀,感受空氣的阻力,體會寒流的冰冷,接觸古老天空的溫度。
為了了解它們,我如今依舊習慣在傍晚時分,坐在城市的樓頂觀看鳥群。這是我的一個愛好,從我年少時開始,直到我三十多歲的時候,在馬路上騎車看到鳥群突然越過高架橋,飛過紅燈,我都會有加速追趕它們的欲望。因為我覺得它們并不是偶然出現在這里,我們之間絕非萍水相逢。
不過,在如今的都市里,想找個地方觀察鳥類是很不容易的。最理想的地方,仍然是海岸或者田野、城郊。尤其是在山野,傍晚時分,鳥類往往飛得極高,完全不見了平時的慵懶。鳥群穿過村莊的青色炊煙,我順著自己伸出的手指方向,看到它們隨著風展開翅膀,駕馭著秋天的氣流,順著村后的河道滑行、飛翔。有一次,我在后面飛奔追逐,鞋子都跑掉了,而它們順著黃昏的氣流扶搖而上,稍微晃動翅膀,瞬間就飛馳到云霄,把一切都拋在身后。
每次與鳥群不經意的相遇,我都會為它們這種儀式般的飛行而欣慰。在上海讀書的時候,有一次到崇明島,我又看到了那些熟悉的鳥群。和我多年前在皖北的鄉村看到的一樣,那些鳥仍然那么驕傲。它們低低地掠過甲板,擦著水面飛馳。一旦到了島上,它們穿過濕地,在海天交界處盤旋,穿梭在蘆葦叢中,大風吹來,氣流奔涌,鳥群像珠串撒開、濺射,然后慢慢地變成一滴滴墨點,最后變成若隱若現的水墨線條。
也許正是因為了解鳥類飛翔的天性,我從來不會去養鳥。我不愿意把另一個自己鎖在精致的籠子里,我只愿意在最疲憊的黃昏,坐在上海最高的摩天大樓樓頂,目光在云中尋找那些御風者,它們藏在四面八方的水霧里,藏在金融大廈的拐角里,我只需要靜下來,調整呼吸,靜待它們從黑暗中出現。它們是一道閃電,從大樓外墻的五彩斑斕玻璃折射的光線中躍出,像是印象派畫家筆下朦朧的色塊,劃過弄堂里交錯的電線、水管、交通工具。
我每次在樓頂看到它們的時候,都會張開雙臂,伸出手指,像古人邀請尊貴的客人入酒席那般,安靜地等候它們。我知道,在某種意義上,這茫茫世界里,只有它們是我真正的知音。
如果你喜歡鳥類,也可以和我一樣,在這個忙碌的時代,抽出一些時間,尋找它們的蹤影。我看到的每一只飛鳥,包括那些被繩子捆縛,拖在地上等待死亡的鳥雀,它們至少都曾自由地飛翔過,或者說它們生來就是為了飛翔,遨游這片煙塵滾滾的大地,凌空俯瞰這數千萬人的城市,目睹我們的生老病死、七情六欲和恩恩怨怨。
鳥是一種古老的物種,現在我能確定的是,鳥類的存在歷史遠比人類要更為久遠。它們比我們更熟悉天空,比我們更了解人性和黑暗,比我們更懂得大地的潮汐、日月星辰的流轉。它們仿佛一直在飛翔,似乎從不存在生老病死,你看到它們的時候,它們總是扇動翅膀,正準備飛到更高更遠的世界。它們是真正的漫游者和夢想家,在飛行中出生入死,在天際和大地之間吐息,在云層和紅塵之間神游蒼冥,在彩虹與光線里翱翔,用我們聽不懂的語言交流思想。
如今,我的行囊中經常會放著一本《莊子》,因為我希望能夠找到鳥類飛翔的秘密。看到這些鳥,我就能感覺到祖母在我心中種下的那些飛翔的種子。那是極其古老的種子,關系著飛翔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