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蕭郎
寫下“慕容沖”一詞,便覺一股冷風從歷史深處吹瀉而出,一枝冷艷的梅,隨之綻放在五代十六國的天空……四起的狼煙、縱橫的鐵騎、傾城的艷色、至高的皇權,在冷風的吹拂下一一凋零。只有那枝冷艷傲世的梅,還在那段暴慶血腥的歷史中搖曳著,絢麗著。
慕容沖是前燕最受寵愛的皇子,姿容傾國傾城,十二歲便官拜大司馬,權傾一朝。在父皇慕容侑的眼里,他是鳳凰兒,是慕容氏的驕傲、鮮卑族的福祉,更是大燕國的未來和希望。高貴的出身,優良的血統,他本可像父皇一樣,傲然俯瞰萬人的崇敬與朝拜,過著光艷榮耀的日子。可是,這一切都被苻堅的鐵蹄踏為粉碎。
對整個慕容家族而言,那是一段恥辱而鮮明的歷史。公元369年,前秦主苻堅派兵攻燕。次年六月,苻堅率十萬精兵攻克鄴城,前燕滅亡。十二歲的慕容沖與十四歲的姐姐清河公主,作為戰利品被一并納入苻堅的后宮。
魏晉南北朝時期,社會風氣開放。苻堅將慕容沖掠去之后,將其充作自己的孌童,晨夕與共。慕容沖的絕色容顏雖讓自己免于一死,但也給他帶來了終生難忘的恥辱。在長安的后宮內,他被迫與姐姐清河公主共侍苻堅。當時長安流傳的童謠“一雌復一雄,雙飛入紫宮”,便是暗諷此事。
昔日高高在上的皇子,一夕之間就成了仇人的孌童。他想到了死,可他能死嗎?他的國家和族人還在苦苦等著他光復大燕,重振國祚。亡國之痛、身世之辱,日日夜夜折磨著他。體內流淌著大燕皇室血液的他,豈能甘心以色事人?屈辱、殺戮、尊嚴和仇恨,這一切像越來越根深蒂固的信念,在慕容沖的心底扎根發芽,并支撐著他活下去。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直苦苦地等待時機。
其實,在苻堅剛剛收納慕容姐弟之際,丞相王猛就曾力諫,要苻堅放慕容沖出宮,以免壞了他的“仁君”形象。幾年后,苻堅終于聽從王猛的建議,將慕容沖放出后宮。兩年后,又安排他任平陽太守。
之后,長安很快又傳開了“鳳皇鳳皇止阿房”的童謠,苻堅聽后十分感傷。他想起與慕容沖共處的美好時光,便令人在阿房城種了數十萬株梧桐和修竹,希望他的“鳳凰”慕容沖能飛回來。
十年后,慕容沖還真的重回長安。不過,慕容沖帶給苻堅的不再是昔日的婉轉奉承,而是十萬鐵蹄。他要一雪前恥,要敵軍伏尸百萬,要苻堅血債血還。他與哥哥慕容泓一起帶著鮮卑舊部,殺氣騰騰地直奔長安。
那一日,長安城下,乾坤倒轉。他橫戈立馬,意氣風發,眼神中滿是凜冽寒意。而苻堅老氣橫秋,氣息奄奄,早已失去昔日的光彩。
還是那樣傾國傾城的容顏、俊逸脫俗的神采,面對昔日讓人望之魂斷的少年,苻堅怎么也沒想到,他會以勝利者的姿態傲視自己。已入暮年的苻堅差人給慕容沖送來一件華美的錦袍。床幃之上的錦袍,當然意義非凡。他懇求慕容沖念及昔日情義,放他一馬。殊不知,慕容沖睹物思舊,歷歷往事浮上心頭,恥辱與仇恨愈加洶涌。這次,他必須要用苻堅的血淚為慕容氏祭奠,為鮮卑族雪恥。慕容沖怒發沖冠,將苻堅送來的錦袍刺得粉碎。
就是在這一刻,苻堅醒悟了,亦絕望了。他知道,被仇恨澆灌的慕容沖已不再是昔日的少年。絕望之下的苻堅,下令將城內的鮮卑人全部處死。長安城下,鮮卑人發瘋般地圍攻而來,很快城便破了。慕容沖指揮著鮮卑鐵騎燒殺搶奪,歌舞升平的長安瞬間變成了修羅場。整個關中被夷為平地,哀嚎遍地,荒無人煙。
公元385年,慕容沖的兄長不幸死去。在苻堅為他種下無數梧桐樹的阿房城,慕容沖經過幾番波折,終于浴火重生,登上帝位,成為西燕的皇帝。狼狽逃離的苻堅終是沒能躲過此劫,被縊殺于新平佛寺。
前秦和苻堅都被踩在腳底,慕容沖成就了一代鐵血帝王的巔峰。可是,望著被仇恨鏟平的長安,慕容沖的心里又蕩出莫名的悲涼。在殺戮的過程中,他忘了自己最初的使命,他不再是為了復國,甚至也不再是為了復仇——而是為了能站在與苻堅同等甚至更高的地位,蔑視他,以最驕傲的姿態洗刷畢生無法忘懷的恥辱。
可是,苻堅死了,前秦亡了,慕容沖苦苦追尋的東西也隨之灰飛煙滅,他已沒有活下去的理由。后來的他在沙場上沖鋒陷陣,卻從不披掛甲胄。求死的渴望如此強烈,這究竟是一種壯烈,還是一種悲哀?很快,醉生夢死的慕容沖便在手下軍士的叛亂中,死在了本不是故鄉的阿房城。
“鳳皇鳳皇,何不高飛還故鄉?無故在此取滅亡?”如果沒有那些變故,那個俊逸的少年不會是婉轉承歡的孌童,也不會是暴戾殺戮的帝王,而是一襲白衫、一笑如花,瀲滟在歷史的鏡花水月之中,宛如一枝冷艷清絕的梅,凌寒綻放著自己的光彩與榮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