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浩峰
遼寧盤錦、河南洛陽、四川成都、蘇南江村、浙江天臺山、福建泉州,從2017年冬至到2018年冬至,紀錄片《天時》攝制組將在這六個地方進行拍攝。“通過365天完整觀察和記錄,尋找中國人本真的生活節奏和秩序,以及深藏于一切行為背后的情感聯系與延續。”這是拍攝方案中的一段表述。“二十四節氣是我們探討傳統命題的切入口,作用于中華文化和華夏文明的重要意義,在于為過去的人們提供了一套非常智慧的生活行為指南——什么時候該做什么事情。”
冬至,是中國農歷一個重要的節氣。在周秦時代,冬至甚至是一年歲首——亦即新年的開始。由此可知攝制組的用心——用古中國最傳統的紀年方式,來表達完整的一年中,那些保留中國古風的地方,那些人們的生活方式。
在此之前,從2017年3月起,《天時》團隊在全國22個延續著相對傳統中國生活方式的地理樣本中展開調查,最終選定的六個地方,都獨具代表性。按照紀錄片導演吳琦的話說:“這些都是中原文明輻射區,這些地方的人,有著中國人從古代延續至今的時間觀念、情感表達方式,甚至生活節奏。”
吳琦畢業于北京電影學院攝影系紀錄片專業,1998年任《周恩來外交風云》的攝影,1999年到2001年,任系列紀錄片《發現》執行制片人,參與制作《發現曾侯乙墓》《流感百年》《來自1910年的列車》等紀錄片。
談及在中國的城市化進程中,為何重又對鄉村進行關注,吳琦告訴《新民周刊》記者:“這涉及到一個文化認同感的問題。我長期以來對中國文化是非常認同的。在拍攝專題片《費孝通》的時候,我也在關注——那些傳統是怎么丟的,又是怎么重建的。”
作為一個文明古國,并且是具有延續不斷的文明的國度,中國本應有著比較清晰的“傳統文化畫像”。“這樣的‘畫像,日本有,斯里蘭卡有,然而中國似乎有欠缺。”吳琦說,“時至今日,你跑到美國西部小鎮去問問,有些人還認為中國人是梳著大辮子的,或者小說里的華人探長陳查理那般形象。從全世界而論,許多地方的人確實感受到了中國經濟的騰飛,但那種對中國的感覺令國人有說不出的味道——國外有些人認為,中國就是個暴發戶。”
在日本經濟高速發展的1970年代,其在世界上的形象,也有著暴發戶的一面。“然而,因為日本文化的延續感還在——和服、茶道等等,這些微觀的飲食起居、生活方式,在宏觀上就保留了日本人的文化自信。”吳琦說,“而中國因為近代以來的落后挨打,在各方面都顯得不自信。尤其文化上的不自信,使得我們中的許多人丟棄了許多傳統的生活方式。而那恰恰是與世界文化對話的材料!”
作為紀錄片導演,吳琦游歷了歐洲、非洲、日本等地,慢慢覺得——中國傳統文化,傳統的那些生活方式,相當于全球文化版圖中一塊重要的拼圖——這塊拼圖沒了,全球文化版圖就不完整了。另一方面,中國傳統文化,亦像是古人留下的一盤棋,這盤棋遠沒有下完。如果丟棄了這一棋局,殊為可惜。
在做《天時》項目前,吳琦就意識到——電影這一藝術形式雖是舶來品,但完全可以在其間運用中國傳統文化的一些表達方式,來重拾或者說重新串聯起中國傳統文化。吳琦說:“撫琴、繪畫、書法,這些中國傳統文化的東西,無不含有系統的、高級的美學。二十四節氣也是中國的傳統。電影無非是給中國古典美學找到一種新的可能性,讓我們用當代的器物去追尋傳統。”
問題是——傳統何在呢?
在科技高度發達的今天,人們幾乎可以在任何時間做任何事情,飛機打破了空間的約束,網絡打破了時間的約束。生活在都市的人們,可以在半夜叫外賣,可以在一年中的任何時候吃到想吃的瓜果蔬菜,在任何一個季節吃月餅、吃元宵。吳琦和他的團隊需要找到的,是“社會學切片”,亦即——因循二十四節氣這一時間軸線,工作、生活、交往著的人們。去拍攝他們的故事,并由此讓觀眾感受到農耕文明的魅力。吳琦的親身感受是——中國的傳統生產生活方式,是符合自然規律的。“比如秸稈還田、豬食飼料的選用等,無不體現了一種循環利用自然物質的概念,或者說陰陽相生的概念。”
通過半年的時間,《天時》攝制組的六組團隊在六地建立駐地工作站并展開浸入式田野工作,與當地人同吃同住同勞動,因循當地生活習慣,由表及里,切入當地深層文化系統。
這六個拍攝點之所以最終被確定下來,主要在于它們各自既有中國傳統生活方式、傳統文化的傳承接續,又各有特點。
譬如蘇南的江村,本身是中國農民離土不離鄉發展的典范。江村,是太湖邊的一個村落,按照如今的行政區劃來說,這個村應該叫作江蘇省蘇州市吳江區七都鎮的開弦弓村。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先生80多年前來到江村,進行了一番調查,寫成《江村經濟》。這本著作成為人類學和社會學的里程碑,開弦弓村也因此而以“江村”聞名于世。
“可以說,江村的實踐,最終達成了費孝通為中國農村開具的一味藥方。但江村的實踐經驗,并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吳琦表示,他選擇了江村作為《天時》的一個拍攝點,然而,《天時》不可能只有一個拍攝點。因為江村位處蘇南,周邊有上海這樣的特大型城市,使得江村的農人可以離土不離鄉。如今,江村已經達到全面富裕階段,卻依然完整保留傳統家族結構和信仰結構。
而另一個拍攝點天臺山,所見就是另一番景象。25歲的張喻亮、13歲的胡紫燕,分別生活在古老的天臺山的兩端。他們的山居生活充滿令人向往的氣息——胡家有著大片的竹林和田地,依靠天時與地理物候便能實現自給自足,悠然自得。張家的父母,依照古老的四時節氣耕種采摘,維持生計,生活一如歷代無數中國文化名人所向往的隱者。但唯有張喻亮自己知道,在這看似美好的山居田園生活的背后,是父母的艱辛與山居的貧困,僅僅一場不為城里人所注意的霜凍,就可以毀掉他們整個冬天的勞作。貧困更讓他無法觸及愛情與婚姻。
比張喻亮小一輪的胡紫燕,每天只能乘坐大巴甚而只能徒步四小時,穿行過天臺山沿途美景與險要去上學。胡紫燕的爸爸則似乎在當年曾經的離去和歸來之中有著自己的無奈。
在吳琦看來,盡管胡紫燕的爸爸當年為了尋出路,去往大城市打工,干泥瓦匠,并走遍了大江南北,但后來感到生意少了,加之自己年紀大了,還是返回了生他養他的天臺山里生活。“娶了一個貴州女子為妻的胡大哥,最終還是認為天臺山的生活最舒服。”吳琦點評道。
張喻亮也在謀求出外學習古典家具的制作手藝。但在吳琦導演看來,如今的張喻亮,就有著當年胡大哥的影子。等到未來張喻亮年歲大了,未必就不會回到天臺山生活。
“我們能夠看到,譬如美國孟菲斯的一望無際的棉花田,典型的鄉村景觀。還有日本的那些小鎮,還保留了唐朝的感覺。然而,那些地方的人們的生活,已經是現代化的了。這就是農村的現代化。”吳琦說。在吳琦看來,類似天臺山這樣如今交通尚不便利的地方,生活也是能夠現代化起來的。他在拍攝間隙,到山上挖筍。“半天工夫,挖到的筍,如果販到城里,價值好幾百塊錢。我覺得不比在城里打工賺得少嘛!”吳琦說。
關注鄉村,就紀錄片來說,有一種“回眸”的效果——去追尋一種漸行漸遠的生活方式,譬如《舌尖上的中國》第一季里做皮蛋、采蜂蜜、腌咸肉等鏡頭,無不是在展示一種“想象的異邦”——盡管這些生活都存在過,但如今在都市里確實很少能見到了。然而,在吳琦看來,除了展示想象的異邦,除了回眸以外,似乎還能為鄉村的發展提供思路。一個現代化又充滿田野情趣的農村,將來會成為稀缺資源,會成為城里人向往的地方。
另一方面,《天時》團隊也向記者表示,他們不希望簡單地將二十四節氣等同于農耕,也不希望把過去的生活方式等同于鄉村,《天時》的存在,最終是希望給更多身處不同環境的人們互相理解——彼此之間并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更重要是通過故事,發現人性中的善,發現身邊的善。
在采訪的過程中,吳琦向記者表示了自己對中國古典美學的向往。在他看來,諸如費穆的《小城之春》、許祥熙的《聶隱娘》、吳貽弓的《城南舊事》,讓中國古典美學在電影銀幕上有所表現。
“我一直在想,自己作為一個單純的普通中國公民,如何正視中國的文化基因?作為一名中國導演,又該如何講述中國文化?”吳琦說。
這些思考,無疑和電影、戲劇前輩的思考是能夠接上的。
在《天時》的拍攝過程中,吳琦邊思考邊實踐。譬如他在思考如何將唐詩中的意象,那些移步換景,用電影鏡頭表現出來。他告訴紀錄片的攝影師,必須要具備中國傳統的美學修養。
“那些修養從哪里來?當然是從唐詩宋詞里來,從范寬、八大山人的畫作里來,從蘇州園林里來。還有就是中國人代代相傳的對一草一木、花鳥魚蟲的態度上來。”吳琦說。
但在吳琦看來,這些都是“術”的問題,是技法的問題。而他,絕不反對用好萊塢式的鏡頭語言,去講中國故事。
“在做《天時》之前,我也在尋求做一些唯美的紀錄片。譬如唐詩、宋詞、昆曲,還有就是節令花卉,拍那些傷春悲秋的歌吟。”吳琦如此說,“那些片子拍出來是很美的,但說老實話,所費精力要比我們現在拍《天時》小。我想,趁著現在這個年齡,還干得動,先啃硬骨頭。”
拍詩詞歌吟、春花秋月類型的紀錄片,可以請專業的演員來表演。而《天時》的拍攝,要面臨拍攝對象本身的變化。譬如有的拍攝對象面臨自然災害、歉收,突然想出門打工了,那拍攝計劃該怎么調整?該怎么繼續表現當地人應對天時?
《天時》團隊選擇的位處成都平原的郫縣,其實在兩千多年前,就遇到人類如何應對自然的問題。當時的人們,選擇的途徑是——對自然進行修訂。當都江堰水利工程完工后,成都平原自此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天府之國。這一點,讓吳琦想起了蕾切爾·卡遜的書《寂靜的春天》。該書講述的是農藥對人類環境的危害。“兩千多年前,我們的老祖先走過的,正是如今最時髦的路。”吳琦說道。而如今,沿著由都江堰而改善的岷江水系,來到位處成都市區水源地上游的安龍村,攝制組找到了中國以村為單位形成聚落的有機農業試驗點。這里,成功運營了十年,并在成都本地實現了有機蔬菜的可持續城鄉銷售模式。在《天時》團隊的鏡頭里,兩千多年前古人的智慧——都江堰,與今日里的有機蔬菜試驗點組成的蒙太奇,無疑是富有歷史感又富有未來感的。
選擇洛陽作為拍攝點,在于這里是十三朝故都,更在于這里是二十四節氣文化的發源地,亦是中原文化和生活習俗保留的核心地帶。但洛陽曾經遭遇過戰火,遭遇過北方少數民族的占領,人口實質上是置換過的。當年的洛陽人,許多人往東南遷徙。如今的泉州,就保留了許多中原遺風。“當地的南音,比豫劇可要古老得多!”吳琦說,“我還在當地見到,每家人家門上都貼有自家的源流,這樣細悉心呵護傳統文化的根,令人感動。”如何如實地記錄下這些,遠比使用技法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