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剛
孔子周游列國14年,有10年是在衛國度過的,包括子路在內的許多學生都來自衛國??梢哉f,衛國是孔子最中意的國家。
衛國盛時的地盤,以商朝的都城朝歌(今河南省鶴壁市淇濱區)為中心,包括了今天的河南省鶴壁市、安陽市、濮陽市,河北省邯鄲市和邢臺市的部分地區,以及山東省聊城市西部、菏澤市北部地區,不可不謂之大。但到衛嗣君繼位時,衛國僅剩濮陽一塊地盤。衛嗣君希望復興衛國,用了不少手段,但都不太對路子;衛國也有不少能人志士,但最終都流落他國。衛國的覆亡,頗耐人尋味。
衛靈公在位期間(公元前534年—公元前493年),衛國政局算得上穩定,政治也比較清明。有一次,魯國國君魯哀公問孔子:“當今之君,孰為最賢?”孔子回答說:“丘未之見也,抑有衛靈公乎?”他還解釋說,這是因為衛靈公求賢若渴,能夠做到知人善任。
后來,孔子離開魯國,想在衛國謀份職位。他覺得衛國與魯國的政治環境相同,他在魯國未能實現的政治理想有望在衛國實現。他說:“如果衛國用我掌理國政,一年就有起色,三年可以大成?!钡l靈公終究沒有任用孔子。即使孔子到衛靈公夫人南子那里走門路,也沒有被任用,故而孔子又說“衛靈公無道”。
戰國初年,孔子嫡孫孔伋(字子思)也在衛國生活過多年。當時,衛國國政日非,子思就治國理政問題多次對衛慎公(又稱衛侯)提出忠告。
子思曾向衛侯推薦茍變擔任領兵統帥,說:“茍變的才能足堪率領戰車500乘?!蹦菚r候,一輛戰車最多可帶兵70余人,能夠指揮500輛戰車、數萬大軍的,必然是大將。衛侯卻說:“茍變誠然有軍事才能,但是品行有瑕疵。他征收賦稅時,白吃了百姓兩顆雞蛋,所以廢而不用?!弊铀紝Υ舜蟛灰詾槿?,說:“優秀的領導用人,猶如巧匠處理手中的木材一樣,用其所長,棄其所短。粗大的杞梓之樹,幾個人都無法環抱,哪個巧匠會因為樹干上有幾尺爛木,就廢棄不用呢?如今我們身處亂世,正需帶兵打仗的勇士,怎能因為兩顆雞蛋就棄置優秀的將領呢?”
子思的這番話說明了兩個道理:第一,選拔人才要取其長,容其短;第二,在非常時期,大爭之世,對于急需的人才,更應該有包容心,應該用“最大公約數”來團結所有可以團結的力量。
子思在當時是名人,衛侯顧慮其社會影響力,表示會接受其意見,但實際上卻沒有這么做——“衛侯言計非是,而群臣和者如出一口?!毙l侯決策錯誤,但其下屬群臣卻異口同聲地附和稱贊。子思失望地說:“以吾觀衛,所謂‘君不君,臣不臣者也?!?/p>
他還明確地告誡衛侯:“國君有錯誤,卻自以為是,卿大夫不敢指出來;卿大夫有錯誤,卻自以為是,庶眾不敢指出來,這就喪失了糾錯機制。上面的領導感覺良好,自以為賢,下面的人同聲附和,一片贊揚聲,這豈非自欺欺人?給領導戴高帽子的,就有好處;給領導提意見的,就有禍害。這樣下去,正確的決策從何而來?”
子思預言,主上昏暗,臣下諂媚,他們高居于百姓之上,就得不到百姓的擁護。長此以往,國家必會覆亡。
到了公元前335年,衛國的第四十一任國君衛嗣君繼位時,衛國已經很衰落了。此前30多年,衛國從公國自貶一等為侯國;衛嗣君執政5年后,又自稱為君(“君”是戰國時期對有封地的卿大夫、王族子弟的一種封號,君一般沒有獨立的國家)。事實上,衛國已成了魏國的附庸。
但衛嗣君很想有所作為?!顿Y治通鑒》卷二記載,衛嗣君登基后的第一件事是千方百計地抓捕一個逃犯。這個犯人并非重罪在身,而且頗懂醫術,逃到魏國后為魏王后治好了病,出了名。衛嗣君覺得很沒面子,派人跟魏國交涉,想引渡這個逃犯,給出的條件是補償魏國五十金。魏王不答應,衛國加碼到百金,但來回交涉了五趟,也沒有談成。衛嗣君一咬牙,提出以左氏城(今山東定陶縣東)換回逃犯。這讓衛國的官員非常吃驚:“值得拿一座城池去換回一個逃犯嗎?”衛嗣君卻斬釘截鐵地說:“你們不明白這件事的嚴重性。治理國家不放過小事,就不會有大亂子。如果國家的法制不行,該殺的不殺,即使有十個左氏城,有什么用呢?法制建立,賞罰必行,失去十個左氏城,也不會有大害?!蔽和趼犝f衛嗣君如此不依不饒地要得到這個逃犯,就把犯人送回了衛國,也沒要衛嗣君給的那座城。
類似的事情,《資治通鑒》卷四還記載了幾件。一天,衛國一位縣令整理被褥時,露出了破舊的床墊。這件事傳到了衛嗣君的耳朵里,他馬上賞賜那個縣令一個嶄新的高級床墊。縣令為國君的明察秋毫大吃一驚。而衛嗣君這樣做,或許是為了獎勵臣下廉潔,或許是為了顯示自己聰明吧。
衛嗣君曾派人裝扮成客商,將走私物品帶在身上,通過關口時塞給管理人員一大把金錢。果然這名管理人員收了錢,就放行了。過了幾日,衛嗣君又派人找到這個管理人員,跟他說某日某人經過關口時送給你不少金錢,你要趕緊退回這筆賄金。這個管理人員嚇得渾身打顫。衛嗣君這樣做到底是釣魚執法,還是暗中監視,歷史上并沒有詳細記載。
在位期間,衛嗣君寵愛妃子泄姬,重用大臣如耳,但又怕他們自恃受寵而欺下犯上。于是,他刻意提高魏妃的地位,以防止泄姬嬌恣;又提升另一大臣薄疑的職位,來牽制如耳的權力。這究竟是為了兼聽則明,還是搞權力制衡、互相制約的小把戲?也許兩種用意都有。
公元前293年,衛嗣君病重將死。就在這個當口兒,有個叫富術的人去拜會衛國大臣殷順且,對他說:“如果您按照我的話去跟國君說,一定可以得到重用。因為人之將死,其心也善。國君生前貪戀美色,寵信奸臣,朝臣們不敢揭他的短?,F在,您要勇敢地對國君說實話,告訴他:‘您以前的所作所為很荒唐,您寵信的紲錯獨攬大權,絮薄為虎作倀,這樣下去,您的子孫都無顏殺牲取血祭祀祖先了。”的確,這個富術看透了衛嗣君:想當明君,卻心有余而力不足。但他也是利用衛嗣君彌留之際的機會,為己謀私。
殷順且果然來到衛嗣君的病榻前,照著說了這番話。衛嗣君聽后非常震驚,頷首稱善,當即把相印交給他,懇切地說:“我死之后,你一定要擔任國相而掌權。”
衛嗣君死后,殷順且按照先君遺命接任相位,輔佐太子公期繼位,是為衛懷君,奸臣紲錯、絮薄家族被全部驅逐出境。
在歷史上,衛嗣君算不上一位優秀的領導人,但他做的幾件事卻值得分析。以左氏城換逃犯,更像是在作秀。如果這件事不是戰國策士游說時信口編的案例(此事見于《戰國策》),而是真實發生在衛嗣君身上,那么這個君王真是相當不靠譜。國君要加強法制并沒有錯,用典型事件表明自己支持什么,反對什么,也沒有錯。但是治國理政,輕重緩急,關鍵在一個“時”字。衛國當時最緊迫的問題是什么?著名的吳國賢人延陵季子曾說:“衛多君子,其國無患?!逼鋵?,衛國不僅有許多遽伯玉這樣的君子,還有大批務實的干才,如李悝、商鞅、吳起、呂不韋等,可惜他們都流落在別國。說服他們為衛國效力,這才是首要問題。衛國的疆域就剩下濮陽了,衛嗣君還要拿珍貴的國土左氏城去換取一個逃犯,這不是作秀是什么?

衛嗣君(?一公元前293年)是衛國第四十一任國君。(李云中/繪)
對于衛嗣君搞的釣魚執法之類的小把戲,司馬光直截了當地說:“嗣君好察微隱。”在古人的政治倫理中,“察察為明”指專在細枝末節上顯示精明,是對君主很負面的評價。荀子評價衛嗣君是“聚斂計數之君也”。搜刮聚斂百姓賦稅,玩弄法術駕馭臣下,就叫“聚斂”“計數”。這樣的國君是不可能有好結果的,所以荀子直接說:“聚斂者亡。”
因此,對于衛嗣君臨終前的反省,我們只能說為時已晚,殷順且也沒有辦法力挽狂瀾。衛懷君在位30余年,幾乎完全聽命于強鄰魏國。公元前252年,他前往魏國朝見魏王,被魏人執而殺之,其弟衛元君繼位。衛元君是魏國的女婿,只是傀儡而已。不待秦始皇的鐵騎踏到濮陽,衛國實際上已經滅亡。
衛嗣君(?—公元前293年)是衛國第四十一任國君。(李云中 / 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