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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不低頭

2018-04-11 16:10:20忘我流離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8年3期

忘我流離

楔子

公堂,明鏡高懸。

這案子實在太難審,龍城郡守一直在抹汗,進退兩難。

堂下之人乃是龍城滴血騎總旗莫俊飛。貪污軍餉,濫殺無辜,條條死罪本該當堂問斬。可他偏偏是當朝景王爺干兒,又是名將之后,三十多年前抵御外敵,莫家鐵血功勛。

莫俊飛一直在叫囂著誰敢動他,他要回京候審。

郡守瘋了,就算自己再怎么狠心要動手,這個斬字令怎么也丟不下去。階下幕賓跪了一地,勸他三思后行。陪審軍官亦死死扣住他的手腕,無論如何要他收回成命。

莫俊飛大笑,叱罵郡守小兒無知無禮無能,場面僵持不下。

就在這時,堂外捕快里飛速走進一人,雪刃出鞘照著莫俊飛的腦袋就是一刀。

“不管你后臺多大,事后能報復多少人,你這條命終歸是沒了,何必呢?”那人掏了掏耳朵,叫一聲聒噪,在堂上之人還未反應之際早已棄刀騰身飛馳而出,如入無人之境。

待到捕快再去追時,早已不見人影。

回查名譜,少了個人,那名字讓郡守的腦袋更大了。

易水涼。月前致遠將軍江戈薦來的,而且登記在冊。那就是官府里的人動的手,想把黑鍋甩給江湖上的人都做不到!

郡守卻不知這莫俊飛一死,世上比他頭還大的人要多出多少。

黑暗里無數人在行動。黑白兩道,官方追捕,就連江湖上許久未曾出現的五湖四海追殺令都被動用,要易水涼橫尸街頭。

冬天過去了,春天剛來,這一年的桃花注定更加血色紛緋。

易水涼醒來的時候,面前擺著一只碗。老舊的農家土碗,里面還擺著一文錢,看起來真像是叫花子該有的東西。

雨已經停了,時早春,天光正好。街上的叫賣聲不絕于耳,行人絡繹不絕。他倚靠在一間客棧門外墻邊,已一夜。于是不多時又有人往碗里丟了第二文錢、第三文錢。

可惜他沒什么力氣站起來喊一句“我不是叫花子啊”。

在世人眼里他該是個叫花子,蓬頭垢面,衣衫襤褸,鞋子破了兩個洞,大腳趾很自由地暴露在外頭,摳腳很方便。何況他的眼前還擺著一只碗,農家土碗,有些破舊。

身上有六道血口,淋了一夜的雨,血色彌漫開,散在衣服里,不仔細看卻也只以為是骯臟的污垢——沒有人會仔細看他。人們行走在路上,看到一個叫花子,丟下一枚銅錢,便也心滿意足地走了。

小小的慈善盡到了,誰會去管叫花子怎么樣呢?

叫花子需要一個大夫,不然他就要死了。

眼前又落下一枚銅錢。

也許再休息一會,能站起來,也許。

浪跡江湖多年,這樣的事似乎也發生過不少。浪人為數不多的錢都不夠買酒喝,又哪里會去找大夫?便是受了重傷,也只能靜靜等好。好在他的身體不錯,運氣也不錯。

可這次不行了。

腹間的劍傷創口太大,到現在還在流血。

不過也沒想到,在昨夜那樣大的雨里,他都沒有失血過多而亡,所以說,運氣不錯。

他在黑夜里逃亡,六名觀月樓的殺手圍攻。那個天下聞名的殺手組織便是出動一個殺手都足以震動江湖,對一介浪人卻是出動了六個。任你名刀在手、體術無雙,亦無法全身而退。

殺了五個,還有一個躲著,隨時會出來咬他一口。昨晚他負傷奔走,終于體力不支昏倒,沒想到此時不但沒死,還有人給他丟錢,當真是造化。

可也僅此而已了。

甚至還有人要找他麻煩。十數個叫花子不知何時就將他圍合,來者不善。因為他跌靠的地方是個旺處,每天都能有不少收入。這個好地方向來是陳二的,二十多歲的叫花子,把一條街的乞丐都打服了,叫囂自己是在丐幫里有一號的人,這里都給爺讓出來。

就因為去城隍廟躲了一晚上雨,易水涼好死不死從屋檐上掉下來的時候就落在了這個地方,便就要招點霉頭。

“哎哎哎,干啥呢,別擋著大爺曬太陽。”易水涼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癱著,痞里痞氣地叫喚著。

當即就有人提著竹棍要打他。

他的手更快,往肚子上一翻,一個血淋淋的口子就露出來了:“老子現在就只剩半條命了,你們還敢打我?打死了這人命債誰敢背的?”

那陳二卻是笑了:“官府難道管你一個叫花子死活?一年到頭餓死病死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給我打!”

“等等!”易水涼好勁兒吸了一口氣,攢了點力氣,將那土碗推了,銀錢撒了一地,“不就是圖財?就當爺花錢買了個等死的地,這不過分吧?”

那陳二眼神一動,當即就有小叫花子把錢都撿了,裝他布袋里,沒人敢眼饞一文錢。

陳二居高臨下地看著易水涼,一蹬腳,便將那土碗也踩得稀爛:“這本來就是老子的錢,買你媽等死的地。任你小子是不是條人物,現在就半條命,還橫個二胡卵子?”

于是易水涼被打了一頓,扔出五丈開外,血糊了一地。

他重重地咳嗽著,泥土嗆進了氣管里,半晌好不得。陳二聽得煩了,飛起又補了兩腳,易水涼咳得更厲害了。

陳二嘴上叫囂得厲害,卻也不敢真的鬧出人命,一招手,兩個小叫花子走過來,把易水涼抬著拐過了客棧,丟到后街巷子里去了。

有人打理好了土墻邊上的污漬,陳二舒舒服服地坐下,曬起了太陽。

很久,不知道多久,后街里那不甚明了的咳嗽聲也停了。易水涼攢了好久力氣,大吼一聲道:“等老子傷病好了一拳打爆你的狗頭!”

往日里易水涼有口長刀傍身,又不能真的事事拔刀鬧血案,因而嘴賤得很,就喜歡跟人拌嘴湊熱鬧,湊完熱鬧就跑。好歹是個江湖人,輕功運起,那些小混混從來追他不到,就只能被他賤著。

而今他卻忘了自己抬個手都費勁,等他想起來這事兒的時候狠話已經放完了,那群小叫花子也早就又把他圍毆了,真叫個慘。

也還好,現在挨打都不疼了。

等到事情解決,已過了晌午。肚子餓得咕咕叫,懷里還有一文錢,最早躺在碗里的那一文錢。還不夠買個包子,就算夠,爬都爬不出去,等死算了。

春天真是個惱人的季節。所謂萬物復蘇,生機勃勃。這些流于口里、流于筆下的話都太過虛無縹緲,對于朝生暮死的浪人而言,沒有一件是看得見摸得著的。甚至不如隆冬,刺骨的寒意是真實的,難得的溫暖也是感受得到的。

浦鎮的生活依然古井無波,帝國的春天依然繁花萬里。后街里,浪人靜靜等待死亡降臨。

早春,入夜清寒。

身受重傷,便覺得更冷了。

易水涼不敢輕易睡著。靜靜等死的人,更怕死。睡著了,可能就看不見明天的太陽。

可是他很累。就像很多年前惹事被青幫追殺的時候,明知道睡著就有可能被抓回去,可他還是趴在馬鞍上睡著了。他從來就不是個意志堅定的人,他的眼前開始模糊,上下眼皮打架。搖了搖頭清醒點,搖幾次就沒了氣力,于是眼前開始出現虛影,他就快睡著,就快死了。

眼前出現了一個人影。他下意識伸手想要拔刀,這是這么多年身體自發的反應,雖然刀已不知去了何處。

眼前的情景再一次清晰了起來,眼里爆出銳利的光,眼刀很快,嚇到了來人。

未曾想那是個八九歲的小姑娘,扎著兩個丸子頭,手里捧著一個饅頭,被他的眼刀嚇到了,愣在原地,饅頭脫手落下,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

易水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地上的饅頭,不禁失聲笑道:“小姑娘,那個討飯的碗不會也是你給我的吧?”

聲音很輕很柔,小姑娘漸漸定心,點了點頭。

“可是叔叔真的不是叫花子啊。”

小姑娘撓了撓頭,把饅頭撿起來,在素凈的衣擺上擦了擦,雙手遞給易水涼。

他用了很大的勁抬手接過,還想多問點什么,還想道一聲謝謝,可是小姑娘已經飛快地跑遠了。

易水涼摸了摸懷里的一文錢。

那是個普通人家的小姑娘,很小,沒什么錢。家里沒什么能拿出來的,只有一個喂狗喝水的土碗可以給易水涼,讓他討生活去。碗里還有一文錢。那是小姑娘所有的錢吧?

這個饅頭是怎么來的呢?易水涼端詳著饅頭許久,張嘴咬了一口,面粉在嘴里化開,很甜。他用力嚼著,很用力地嚼著。

突然很想活下去。

吃過“晚飯”,生機一點點回到身體里,他終于不再害怕睡去。這一夜過得很快,無夢。

第二天易水涼被一聲巨大的“撲通”聲震醒,還是昨天那幫叫花子,打人打得很累的樣子,一個個捋起袖子,氣喘吁吁。地上的“叫花子”費力地咳嗽著,還在吐血。

易水涼一看那人,樂呵了起來。

那人休息了許久,恢復了一點體力,這才轉頭去看笑聲來源,眼里也是一詫。

當真不是冤家不聚頭。這個新被丟進后街的“叫花子”竟然是前天夜里追殺他的觀月樓殺手之一——燕雨。易水涼拼殺得意識模糊,倒是沒注意到燕雨其實也被他打成重傷。

兩個人現在半斤八兩一起躺在異鄉被叫花頭子打了一頓,一起在后,街里等死,這奇聞簡直百年難得一遇。

“嘿呀嘿呀,哥們你的分水匕呢?”易水涼嘴賤調笑道。

不說還好,被這一激,燕雨急氣攻心,又吐出一口血來。

“哇,這么大反應?我猜猜看啊。”易水涼又道,“若只是路上丟了想必不會如此,你的愛刀該不會是給隔壁那個叫花頭子拿去削腳趾甲了吧?”

燕雨又吐了一口血。

易水涼哈哈大笑:“你再吐一口,再吐一口我就不怕你了,你肯定死得比我快。”

燕雨急忙調整氣息,卻是沒來得及又挨了這一下,當即又嘔出一口血,卻死死咬著牙根,咽了回去。

“易水涼,你別得意得太早。”燕雨殺意凜然道,“分水匕上淬了流云散,你肚子上的口子休想早日愈合,要死也是你先死。我吃你的肉,喝你的血,足夠活著回去交任務。”

“嘿呀,哪來的這么多深仇大恨。”易水涼費勁兒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癱著,“我殺的又不是你爹,又不是你娘。你們觀月樓的人從來不是見錢眼開的主兒,何苦出了六個人和我玉石俱焚?”

“巧,你燕爹我就是見錢眼開的主兒。”燕雨磨牙放狠,生要將那易水涼窩來的火吐回去。

“你別這樣,看起來就跟一條野狗想咬人似的。”易水涼大笑,“你易爹我肯定比你活得久,說不得白發人送你黑發人。”

燕雨不再搭話,氣息已經調整回來,任易水涼氣他,也吐不出血來。他只需要靜靜地休息,休息著,活過易水涼,他就贏了。

“可惜我兒燕雨承我血脈帥氣無雙,平日里揮金如土坐擁佳人,今天被一群叫花子按在地上打,可憐,可憐啊。”

“……”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你想說易爹不也一樣?非也,易爹我平日里就過得清苦,餐風飲露睡屋檐依然身體倍兒棒,肯定比你活得久。”

好像說話不費力氣一樣,易水涼喋喋不休。他的廢話真的很多,難得有一個人躺在那里聽他說,這樣的一天,好像還不錯?日過中天,在這細窄一線的小巷子里投下陽光,很暖。讓人快活得想要再活久一點。這樣的陽光,這樣喋喋不休的午后,再久一點好像也沒什么關系。

小姑娘又來了,午后。

她帶來了一個饅頭、一壺水,易水涼正好屁話到口渴,好不感激。

小姑娘看著手里的一個饅頭,又看著街邊靠著的兩個半死人,突然很為難。

“來……把饅頭給叔叔,別給那邊那個大壞蛋……他是壞人哦。”易水涼循循善誘。

小姑娘搖了搖頭,好像在說你看起來也不是什么好人。她把饅頭分了兩塊,仔細地撕著,生怕哪一邊多了,或者哪一邊少了。一人分了半個,拿給易水涼半個,又伸手管他討水壺。

易水涼抱著水壺不放,小姑娘生搶,他倒是沒搶過。

“哈哈哈。”燕雨終于笑了出來,心里一口氣暢通無阻,“易水涼,小姑娘都搶不過,你也是油盡燈枯。”

易水涼嘆了口氣。

小姑娘拿著水壺和半塊饅頭朝著燕雨走過去。易水涼忽而出聲,卻是難得的嚴肅正經:“你最好別想著動她。”

“細皮嫩肉,看起來挺好吃的。”燕雨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

小姑娘被嚇在了原地,又回頭看看易水涼。她小心地把水和饅頭放在地上,半趴著推過去給燕雨。

“好孩子。”燕雨笑,出奇的溫柔。

他不急著去夠水和饅頭,伸出手,想要摸摸孩子的腦袋。

小姑娘狐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易水涼。她小步走近,蹲了下來。

“你!”易水涼驚叫出聲,兩人之間隔著數丈,往日里一步之遙,如今卻無法觸及,如果燕雨為了早日復原真的喪心病狂撕了這個女孩兒,易水涼根本救不到。

卻不料那只手只是輕輕地放在小女孩的腦袋上,又輕輕地摸了摸。

小女孩的身體一顫,就像是一只被摸了下巴的小貓。她抬頭看著眼前的青年人,很邋遢,臉上很臟,可是眉眼真的很好看。手很柔,看起來不太像壞人。

后來小姑娘走了,燕雨才去拿饅頭和水。

“我跟你說啊燕兒子,你可別動歪腦筋,這小姑娘這么單純,你就算假裝對她很好她也不會多給你一點饅頭的!”易水涼酸道。

“我又何須假裝對她好?”燕雨喃喃,像是在跟易水涼解釋,又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他端詳著手里的饅頭,動容道:“北境戰亂,那里的孩子流離失所,怕是也吃不上這么好的饅頭。”

“你們觀月樓的殺手還怕沒錢?隨便撒兩個子兒,都能救濟不少。”易水涼道。

“那樣沒用。他們缺的不僅僅是錢。”燕雨道,“委托我殺你的人開出的條件是,只要易水涼的人頭回來,就讓那些孩子都有一對‘爹娘。”

“意思是你他娘的還是個好人咯?”

“呵。”燕雨不再搭理易水涼,嚼起了饅頭。

“對了。”易水涼撓了撓頭,“回頭你吃我的時候千萬別咬腸子,不然可能要崩你一臉屎。”

燕雨差點沒連上一頓都嘔出來。

易水涼哈哈大笑,笑著笑著沒了聲音,不知道在想什么。

夜里小姑娘來,這次終于有了兩個饅頭,一人一個,很公平。但是又很不公平,她給了易水涼一文錢,不知道為什么。

“你說她為什么單給易爹一文錢?是不是易爹長得比你帥?”易水涼又問。

傷口已經不再流血,只是痊愈和恢復還需要很久,兩個人都在積攢力量,沒有輕舉妄動。

“下午她從你那搶水壺的時候,你只喝了兩口,我得到的水比較多,也許她覺得給你一文錢比較公平。”

“扯淡,絕對是扯淡!”易水涼反駁,“就是你易爹比你帥。”

燕雨閉目養神,懶得和這個傻子說話。

皎月。

睡得太久了,一陣風來,易水涼就那樣突兀地醒了過來。

肚子咕嚕叫了一聲,餓了。一個大男人一天就吃一個半饅頭,終究還是太少了。他摸出懷里的兩文錢,思念故鄉的線面。家,很多年沒有這概念。但家旁邊,就在巷口,有家小面館,這件事他還記得很清楚。

三文錢,清湯煮面,一勺醬油、半勺蔥油、兩勺酸菜、一勺肉末。桌上擺著辣椒、蒜醋,便勝過人間百味了。

“還差一文錢。”易水涼倏忽出聲。

“什么?”燕雨也餓醒了,抽風搭了句話,下一息他就后悔了。這輩子最后悔,沒有之一。以前不會有,以后也不會有。

“我老家的清湯面,三文錢,賊好吃。”

“……”

燕雨想快點睡著。但是一天里睡得太多了。他只能聽著易水涼滔滔不絕地講了一晚上那線面有多好吃。肚子咕咕叫。

“易水涼,你這種人,死了真是為民除害!”

“呵呵。”

雨一直在下。

“是時候了,決個生死吧。”易水涼道,“你我都沒有刀,都半殘廢,你說用牙齒還是用指甲?”

“不如你咬舌自盡,投胎的時候就不用被丟進毒舌地獄。下輩子沒準還能當個好人。”燕雨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緩緩坐了起來。

“你易爹這輩子也是個好人。”易水涼翻了個白眼,“你們觀月樓不長眼,非要盯著我這個好人殺。”

“你是好人也好,壞人也罷。這次出刀的殺手每個都有殺你的理由,無論利義。”燕雨扶著墻緩緩站起,“人活著,管好自己的理由就很不容易了。”

燕雨一步步靠近易水涼,他很虛弱,但是另一邊的浪人更慘,該出手了。

幾丈的距離,很短很短。

“唉你講點道理啊兄弟,你他娘的怎么這么快就可以站起來了!”

“……”燕雨繼續向前。五丈、三丈、一丈。

巷口突然響起了人聲。不少人,腳步聲很雜。

“二哥二哥,沒死,沒死嘿。”小叫花子這樣叫道。

為首一人掛著兩個布袋,敲著根竹棍大步向巷子里走來。

身不強力不壯,然而比起燕雨這個半殘廢總算是步履如風,燕雨還沒來得及下手,陳二已經到了。

陳二看看燕雨,又看看易水涼:“這樣都沒死,命也是夠硬,給你們倆一個機會,以后跟著我陳二干,絕對餓不死。”

“干……什么?”燕雨還沒轉過彎來。

“組隊討錢?”易水涼揣測道。

“二哥讓你入伙是看得起你,別不知好歹!”小叫花子又道。

燕雨臉色一青,易水涼大笑:“我是無所謂,我兒燕雨怕是吃不得這個苦。”

陳二上下打量著眼前的浪人,有些不可置信,但還是問道:“易水涼是吧?”

“喲,小爺的名聲看來還可以啊?”易水涼咋呼道。

“丐幫傳言,我聽了你在北境做的事,敬你是條漢子才拉你入伙!”陳二說。

小叫花接茬兒道:“你可別不知好歹!”

陳二一巴掌拍在小叫花頭上:“要你多嘴!”

“不行啊不行啊,你這樣的連給本大爺提刀都不配。”易水涼摳腳,“何況你身邊這位做夢都想砍了我去救濟北境的孤兒。”

“五湖四海追殺令?”陳二斜了燕雨一眼,“你是不是傻?”

燕雨:“什么?”

易水涼:“他罵你傻子,打一架打一架。”

燕雨:“若你說的是易水涼在公堂上一刀砍死莫俊飛的事,那我知道,那又怎樣?”

陳二:“那!那!那……那還不能怎樣?”

那小叫花子知道二哥一下轉不過彎,急得接茬兒道:“莫俊飛貪污北境軍餉,搞得什么糧草不足啊,武器不夠啊,結果胡人南下一戰就敗,多少人死了!朝廷發了筆銀子要養那些遺孤,也被他貪了,他想多要錢,就去殺小孩減數目,簡直人神共憤!”

燕雨:“然后呢?你想說明什么?”

陳二一拍小叫花的腦袋,示意自己來說:“你要殺易水涼去救濟北境遺孤。這到底哪里說得通了?你們應該是一路的啊!”

燕雨就笑:“莫俊飛死了又能如何?莫俊飛死了北境就能恢復如常?遺孤就能回家?你們想要兼濟天下?遠水救什么近火?”

燕雨又道:“易水涼死,他們得到一個家。我只要做到這里,我只能做到這里。”

易水涼搖了搖頭:“的確,人活著,管好自己的理由就夠了。管他媽的天下喲……”

燕雨不再管陳二等人,轉身扶墻繼續向易水涼走去。

陳二等人急插到兩人中間,像是要跟燕雨動手。

“你們讓開吧。”易水涼道,“雖然本大爺不想死,但是就你們這幾個人現在完全不夠他打啊……”

易水涼的氣場驟然變了,不再那樣玩鬧,嬉笑,不正經。

剝開一層層雜質,看到里面的他,就像他下意識的眼刀一樣,銳利得足以斬開命運。

“你這樣的連給本大爺提刀都不配。”

他再說這一句話的時候已經不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傷殘病患了。即便他還癱在墻邊,其高大,若負手岱宗之巔,睥睨天下。

燕雨出了一拳。

易水涼出了一拳。

北境,朔方城。

燕雨踏進那熟悉的陋巷,數不清的院門開著,風卷著黃沙吹過,噼啪噼啪地響,竹匾木架散落一地,滿目瘡痍。

朔方失守的時候被胡人洗劫,生殺無數,而今即便奪回,也沒有更多生活的痕跡了。

他走進一處小院,第三間偏房的土炕底下,抽出磚頭,一個地窖的木門露了出來,三聲長,兩聲短。很快有人回應。

“是燕哥哥回來了嗎?”

那個毛頭小子阿川,也不過十二歲,卻已經是那群孩子里最大的了,時隔一月再見,不覺間有了男人的擔當。

“老先生教我們在各房的地窖之間挖了地道。”阿川說,“白天我們都躲著,怕被官府的人殺掉……”

燕雨摸了摸他的腦袋:“不會的,官府的人不會再來殺你們了。讓大家都出來吧,曬曬太陽。”

“燕哥哥對不起你們,沒有找到你們的爹娘,也沒法給你們安個家。”

數十個孩子圍了個圈坐著,吃著燕雨帶回的饅頭,精面饅頭,慢慢嚼著,甜味絲絲彌漫,最后化開滿腔。

“這樣就很好了。”阿川不覺眼里含淚,“我一定會把弟弟妹妹們帶大的。這樣就很好了。”

燕雨嘆了口氣。

“對了,燕哥哥跟我來,我帶你去看一個寶貝!”

小院的墻角,一株難得的碧綠,兩抹指甲蓋大小的白花。在這個被全世界遺忘的角落里,堅強地開放。

“燕哥哥,一定,一定會好起來的。”阿川說。

燕雨摸了摸下巴。也許易水涼說的是對的。

那一拳落下的時候陳二連站都有些站不穩了。好似平地里忽然起了一陣陰風,鬼門關開,千萬陰兵縱馬掠過,撞得凡人找不著北。

雙拳對擊時,一切寂于無聲,好似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數息之間,一寸寸裂紋順著易水涼的身體彌漫到了墻上、地上。

又數息之間,五丈外一輛運貨的手扶獨輪車原地炸開,木屑紛飛。

驚慌之余,陳二等人所站之處皆下塌一寸。

這一切終于結束的時候,易水涼癱著,燕雨扶墻站著,其他人全都嚇軟了腿跪坐著。

燕雨全身一震,踉蹌退后一步,扶墻站穩,又運起第二拳。

“啊……啊啊啊……啊啊……”稚嫩的童音驚住了在場的所有人。

小姑娘,那個一直給他們送食物的小姑娘,抱著一個布包,拎著一個水壺,啊啊啊啊地叫著沖他們跑了過來。

沒曾想她是個啞女,難怪從來不說話。

啞女跑得很慢,但是所有人都在等她。

她終于跑到了易水涼和燕雨身邊,氣喘吁吁,一邊擺手,一邊啊啊地叫著。

她打開布包,里面有三個饅頭、兩個窩頭。她拿了一個饅頭給易水涼,拿了一個饅頭給燕雨,又去分窩頭,不住地擺手,示意兩個人不要為了吃的打架。還有一個饅頭,她又細細地分作兩半,分給兩人。

所有人都在看她,她有些緊張。但還是不住地打著手勢,指了指饅頭,指了指嘴巴,指了指拳頭,不住地擺手。

沉默。

“小孩子眼里的世界真的很不一樣。”易水涼放下拳頭,吃起了饅頭。

燕雨扶著墻坐下,啞女過來扶他,又把水壺遞給他。他靜靜地吃著饅頭,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景王爺承諾給你的那些孩子們一人一對父母,一人一個家。你覺得真的好嗎?”易水涼平聲問道,“會不會又養出另一個觀月樓?”

燕雨倏忽一震。

“你以前也是個孤兒,所以你怕他們走你的路。然而把他們交給景王爺那樣不擇手段的人,就不會走你的老路了?”易水涼道,“我還能打一拳,你若堅持,就再來吧。”

一伙叫花子浩浩蕩蕩奔著花竹村去了,還有三五個人抬著個簡易擔架,易水涼躺得好不舒服。

陳二跟著,提著易水涼的刀——前些天夜里丟了,終歸是在浦鎮,叫花子路子通,找得快。

雖然易水涼嘴賤叫囂著你給本大爺提刀都不配,但是也沒有阻止什么。

直到終于到了花竹村外一里地,易水涼說,你們走吧。

“大哥,大哥你可不能用完我們就把我們丟下啊!”陳二忙不迭道。底下一眾小叫花子一起點頭出聲附和。

易水涼哭笑不得,從啞女不經意間放下那只土碗開始,他好像真的要在叫花子的路上一去不復返了。

“你們要是真認我這大哥啊,就回浦鎮好好呆著……回頭我要是還活著,肯定買點燒雞美酒過去給你們。”

“這……”

“不對,本大爺他娘的肯定能活著。”

“大哥……說這種話的人……最后都死了!”那個痞氣的叫花子陳二突然眼淚汪汪的,易水涼胸中一震。大家以前都沒什么交情,唯一的交集是在浦鎮,一群叫花子把他打了個滿地找牙。可是現在事情就變成這樣了,那個把他打得滿地找牙的叫花子,感覺到了前方的花竹村是他易水涼命中的死地,倏忽流下淚來。人類的情感真是個亂七八糟的東西,可是在所有人都想要他人頭的今天,有人冒出來說你別死,莫名能在胸腔里點燃起一絲火苗。

“哈。”易水涼搖了搖頭,拄著青竹杖子緩緩走遠了。

夜。

鄉下人睡得很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好容易拄著根竹杖走到家門口,面攤早就收了。這就很讓人難受了,雖然花言巧語從燕雨那里騙到了流云散的解藥,也敷了草藥,看起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好好臥床休息一段時間,傷愈了又是一條好漢。

但是好漢活不過今晚。

鄉下人睡得很早,可村里頭仿佛人影綽綽。

觀月樓的六個殺手只是多方追殺勢力里的一隊而已。其實他不該回到花竹村,就算他浪跡天下多年不曾回家,也終究會有殺手在家里蹲守他。

可也正是浪跡天下多年,他真的有些想家了,那個模樣不怎么記得的老家里,出生就沒見過的娘親、整天帶著弟弟出去玩的不靠譜老爹、在家里喜歡黏著他玩兒于是天天被他坑的弟弟……他們都死了,他還回來干嗎?

不知道,就是有點想回家。那就必須要面對這些殺手。

死前還想吃碗面,結果面攤打烊了。

“易水涼啊,就算是為了這碗面你也要活到天亮啊!”說罷他不禁大笑出聲,自嘲無比。

他提著刀,這么多年過去了,第一次,終于走進了家門。

小院穿風,墻是破的,這么多年也沒人修補,被挖出了數不清的狗洞,這會兒三五只瘦狗正在這里安家,什么顏色都有,倒是平添了些生趣。

晾衣服的竹竿已經很干很枯,所幸還沒倒。離家之前掛在院里曬的被單已經風干成了破布條。還好井沒堵,細聽底下還有潺潺的流水聲。

他打了一桶水,飲兩瓢,提著剩下的半桶進了屋子。屋子里全是積灰,好在火石和蠟燭還在。甫一點燃,細碎的窗紙上映出一個有些佝僂的影子。

易水涼扯開破舊的衣服,柜子里的被單抖干凈灰還能用,嘶嘶吸著涼氣洗卻傷口,撕扯布條緊緊地扎了起來。那便還能多活一會。換上了老爹以前的舊衣服,再怎么舊也比身上的好。他躺下。

很多年沒睡過床,這些年走南闖北,便是入住江夏首富荊府,溫香暖閣,他也習慣睡屋檐底下。徒弟荊歌問他為什么,他瞎扯淡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其實只是睡屋檐下無論如何都方便逃跑,逃一段仇殺,逃一通情債,或者別的隨便什么。回憶?真傻。

終于不用再逃跑了,回家了。

“是誰這么不懂事打攪本大爺睡覺啊?”易水涼抱著刀還未睡著,合眼幾息的工夫,院子里就傳來了腳步聲。

不像是那些殺手悄無聲息潛入,反而像是光明正大地來看看故人傷勢如何。環佩叮咚,酒壇子碰撞的聲響也叮咚。

不多時有人推門進來,一手提著酒,一手扛著碩大的長劍。

“我,老張,來送斷頭酒。”那絡腮胡子的劍客說道。

老張的容貌還很年輕,三十歲出頭,看起來像是二十歲出頭的小伙子,沒人知道他為什么留了這樣的胡子,有人說他這個人就是愛裝,也許吧。

“怎么,你也來殺我?”易水涼問。

老張亮出一塊令牌,面無表情:“兵抓賊,職責所在。”

“我這一沒偷二沒搶怎么能說是賊呢?”易水涼無辜辯駁,忽而話鋒一轉,“本大爺殺人如麻,怎么的也是個江洋大盜。”

老張:“無故襲殺朝廷命官,的確是個江洋大盜了。”

“又怎么能是無故?”易水涼問,“衙門里頭連罪都判了,就差一個斬字令丟不下來,我出個手,劊子手還省得麻煩嘞。”

“你無權如此,便是無故了。”

“意思是只有我手握權柄,才有資格?”

“罷,廢話少敘。今夜我終歸是要取你人頭回去的。”

易水涼搖搖頭,自嘲一笑:“因為你有權。”

老張道:“非權也,職責所在罷了。”

“你怎么能舍得對老友下手?”

老張靠著房柱坐下,看起來一時半會不打算動手:“我們倆算不上朋友,我們只是因為都認識同一個人,所以喝了幾場酒。現在百里越都死了這么多年,我們倆怎么算得上朋友?”

“好歹是個酒肉朋友嘛。”易水涼循循善誘。

“你們這兩個窮鬼,每次吃飯都是我掏錢,還酒肉朋友……呵。”

“……”易水涼愣了一愣,搔了搔頭,“好像真的是這樣子。”

易水涼突然反手抽出長刀,猛地坐了起來,姓張的劍客卻比他還要快,單手舞起那把雙手劍,絲毫沒有半點生滯。

“咳咳。”易水涼又把刀插進鞘里,躺了下來,假裝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

墻上有兩枚暗鏢,門外的殺手打進來的,老張隨手格開一枚,易水涼打開一枚。

這場面就有點尷尬了。上句話才說做不了朋友,下一瞬兩個人都先打掉了瞄準對方的鏢。這架看來是沒法打了,喝酒吧。

“斷頭酒還沒喝,按規矩你還不能死。”老張義正言辭地解釋了一番。

易水涼就笑:“你就不怕夜長夢多?”

老張點點頭:“有道理。”

他復又挺劍而出,貫穿了易水涼的小腹。易水涼怔在了原地。

一枚暗鏢打在他的左肋縫隙間,他本以為老張挺劍是去打鏢的,就像起先那樣……

終究是太勉強了啊,所謂酒肉朋友之間的感情。

“哈……”易水涼只笑了一聲,大量的血液涌出喉嚨,把后面的聲音蓋住了。

老張緩緩地抽出長劍,很緩,就像是鈍刀子割肉,痛感如潮水般連綿不絕。隨著長劍寸寸抽出,多日來積蓄的力量也一點點被放空。也許他再也握不起手里的刀,那這里就是他命中的死地了。

“只是放血。”老張說,“你的命,足夠活到把酒喝完。”

老張拍開了泥封,易水涼慘白著臉,無力地捂著肚子抽搐。如此重傷,又如何能夠飲酒?

老張遞酒過來,易水涼擠出一個難看到死的笑,如往常般打趣兒道:“朋友,使不得。”

老張:“你這種酒鬼死前不喝酒,死不瞑目吧?”

“死不得……死不得啊。”易水涼道,“你怎么會真想殺我呢?到底……是什么緣由啊?”

老張摸了摸長劍:“我是兵,你是賊。我若不抓你回去,是不可能的。我若抓你回去,又比死在我手里更慘,不如死了。”

“因為你是兵,我是賊?”

“嗯。”

“此話當真嗎?”

“如何不真?”

“也對。”易水涼費勁嘬了一小口酒,牽動傷口,疼得嘶嘶倒抽冷氣,“日前我在浦鎮落難,遇到個有趣的人。他說人這一輩子能管好自己的理由就不錯了。”

“不錯。”

易水涼又道:“其實我在龍城殺莫俊飛的時候心里是很糾結的。我想我若是殺了他,日后必然不好過,可是我若不殺他,任他為非作歹,豈不是愧對天下蒼生?”

老張一口酒突然嗆到,止不住地咳嗽:“這些年你經歷了什么?竟有一天,天下蒼生也與你有關了?”

“是真的這樣想的。”好似醇酒的刺激麻痹了痛感,再意識不到生命的流逝,回光返照般可以提起一口氣來說話,易水涼義正言辭道,“所以我就一刀把他殺了。但是事后我一想又覺得不對。天下蒼生跟我這種人好像真的扯不上什么關系。那我為什么要殺他?我想了很久。”

易水涼不說話了。

“想到了什么?”

“我只是受不了他在公堂上那狂妄的樣子,受不了他聒噪,聽著就很氣,于是我一刀把他殺了。但是我動手的時候想的是,我為了天下蒼生。”

老張沉默良久,長長地嘆了口氣:“原來如此,難怪我總覺得哪里不對。”

“哪里不對?”

“如果你不死我可能就會死,所以我想讓你死。但是我想的是,我是兵,你是賊。”

老張狠狠地灌了一口酒,扯下一塊被單細拭長劍,復又細細撫摸劍身。

“當年百里越闖皇宮的時候,我在那兒擋他,這把劍被砍成九截,后來我重鑄了這把劍,連鑄劍師都不可思議,天底下竟然有人能把這把劍砍作九截。他如果知道百里越一人一劍就砍進了皇宮,想必會吐出一口血來直接駕鶴西去。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百里越如何能夠有那樣一往無前之勢,天下無敵。今夜算是突然明白了。”

易水涼接過話頭:“他直面自己的欲望,從來不躲藏,所以他是劍圣,你不是。”

“酒快喝完了。”老張把劍指向易水涼,“我想活。”

易水涼用盡全力抽出長刀:“嗯,我也想。我還想吃門口那家清湯線面嘞。”

天亮了,面攤開了。鐵器拖行在泥土上,近乎無聲,血滴下,很久都不會干。

不會有人發現的,院墻內外就像是兩個世界,這么多年也沒有人逾越鴻溝。村子里的人日子過得照常,大家都去那面攤子,吃碗熱騰騰的湯面,嚼個饅頭,開始一天的勞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無論如何,熱騰騰的生機。

今天攤子邊上來了個外鄉人,扛著一把大劍,路人無不側目。開面攤的老頭兒倒是不怎么怕他,下手很快,不一會湯面就端上來了。

早上的生意做得差不多了,老頭兒抹了抹手,在老張的對面坐了下來,跟他侃大山,講外頭的世界怎么樣。

老頭兒又問他可是江湖人,聽沒聽說過一個叫易水涼的人?那是他們村子里出去的,刀耍得可好。

老張攥緊了手中的兩枚銅錢,略作短思,便回答道:“我是他朋友,他現在混得很好,酈城紅塵棧上最好的賞花雪的雅閣永遠都是留給他的——可惜他太忙,脫不開身回來。是他薦我來吃這碗面的。”

老頭兒挺開心,和他一直侃,一碗面吃了半個時辰,就顧著聊天了,沒吃出什么味兒來。

可易水涼說,這面里就是人生百味了。

老張放下那兩文錢,又摸出一文,遞給老頭兒。

老頭兒一愣,說:“客官,我們這的湯面現在要賣五文錢一碗嘞。”

老張也一愣。

刀劍相格之前不過幾息的時間,卻發生了一萬件事情。

第一件便是老張看到了易水涼嘴角上揚——誰也不知道此前的無力感究竟是不是一場戲,可是他沒死,他握起了刀,即便下一個瞬間他就會死去,可這個瞬間的他,強悍到無人敢擋!

兩枚暗鏢襲來,易水涼和老張又下意識地去為對方格擋,下一瞬四名殺手破窗而入,掠地一滾便有七把刺刃直奔兩人周身要害而去。

易水涼急抽刀格擋,老張就勢向前刺出一劍,直奔易水涼心窩。

“扎心了啊,老鐵!”易水涼勉力擰身躲開,卻見那大劍刺破了床靠的土墻,墻上流出血來。老張反手一擰,土墻上炸開一個大洞,但見墻后還有一名刺客手持利刃準備刺入。

“有意思!”易水涼慣性廢話,老張卻不去搭理他,一劍得手,急抽出反身格擋。

兩人都被殺手暫時鎖在了原地,頭頂的瓦片突然碎了,一名刺客飛身直下,雙手持匕分別力刺易水涼和老張肩膀。

易水涼一腳踹開老張,自己也借力向后挪出兩個身位躲開這一刺。

場間亂戰作一團,易水涼腹部傷口又裂開,倏忽吐出一口血來。兩名殺手縱斬他雙肩,他只能雙手舉刀格擋,一氣不順,又吐出口血沫,第三名殺手果斷離開老張戰圈,反轉矮身突刺穿過長刀底下的空隙,刺向易水涼心窩。

老張壓力驟輕的瞬間,一聲長喝擰開刀鎖,借勢轉腰削向殺手腰間,逼開身位,同時雙手持劍左右橫挑前沖,斬斷利刃瞬殺二人,一劍插進第三名殺手的腰眼。那人頓時失力,被易水涼一腳踹開。

剩下兩名殺手眼見刺探失敗,急向屋外退去,畢竟前有狼后有虎,其他不知來路的殺手還在蹲守,若是拼盡一切卻被人坐收漁利,才是最虧。

易水涼靠在床上喘氣:“老張啊……你不會有什么非要一劍殺了我這種癖好吧?”

老張:“什么?”

“你們不是一伙人,但是目的都是要殺我,結果你小子在幫我?”

老張:“屋外人太多,便是殺了你,各方都要搶你人頭回去復命,我拿不到,還是一死。所以我要先殺他們。”

“此話當真?”

“如何不真?”

“算了,我就當你是真的吧。”易水涼聳了聳肩,往床上一躺,“小爺睡會,就交給你了。”

老張反手一劍將床砍作兩截。

易水涼縮在床腳,無語地翻了個白眼。

“不想死的話就起來砍人。”

“誒?好嘞好嘞,來了來了。”易水涼一嘴歡快的爛話,可他終究要扶墻才能站起。他靠在墻邊大口喘氣,就算上一瞬他天下無敵,這一刻他終究要成為一個死人了。

老張看著那兩枚銅錢,又看了看自己摸出的那枚銅錢,嘆了口氣,復從懷里摸出兩文錢。

天亮的時候人都殺光了,該是時候兩個人對砍了。易水涼已經躺在地上,連刀都握不穩,掉在了三尺之外。他的瞳孔已經渙散,只要一劍,一劍斬下人頭,一切都結束了。

老張舉劍又放下,終究還是做不到。

他們沒什么過命的交情,只喝了幾場酒。橫豎算個酒肉朋友,可一起喝酒的人,終究還是投緣的。

“易水涼,這次我一個人來。”

“那可千萬別有下次了。”易水涼保有殘存的意識,呢喃道,“你是兵我是賊,對吧?”

老張就笑,笑得真難看。收劍入鞘,轉身走了。

“等等。”易水涼伸手,在胸前緩慢地摸索,摸出兩枚銅錢丟給他,說,“以前都是你照顧我和百里越,吃飯喝酒全讓你出大頭,我也覺得挺愧疚的。看在你千里迢迢口是心非來幫我的份上,今天我請你吃碗面,三文錢,給你兩文,算是我出大頭了。”

說完他就暈了過去。老張不會去管他,這是兩個人之間的默契吧?

易水涼也未必不會想著去死,得罪了景王爺,便成了朝生暮死的蜉蝣,比起這日日夜夜的辛苦,也許死反而是一件好事,終得結果。所以他回到了花竹村,勉強算是落葉歸根。

但真正到了死地里,又會想要掙扎著活下去。有很多理由。比如那天癱倒在浦城的陋巷里,看到啞女帶來點滴的善良和微笑,于是很想活下去。又比如現在快死了,又很想活下去。

沒人會救他,就看他自己能不能夠醒來了。

老張看著桌上的銅板。面已經漲價到五文錢了。這么多年過去,什么都是會變的。

唯一不變的是易水涼沒什么機會出大頭了吧?

這輩子怕是沒什么機會了。

尾聲

有一天晚上。

一條狗走在長街上。

易水涼走在長街上。

易水涼不禁捂臉。這么長的街上,憑什么只有小爺和一條狗啊?可那天晚上就是這樣。

“你冷不冷啊?

“我很冷啊。

“介不介意一起睡啊?”

易水涼撐著墻,很努力才坐下來。

想要痊愈真的太難了。每天身上都會增加新的傷口。他就是塊鮮肉,無數人想殺他去拿賞錢。只要景王爺還在,只要易水涼沒死,這件事就不會改變。

江湖上的事,殺了仇家就能了事。可現如今他何德何能能殺了景王爺了事?那就只能整天被人追殺。罷了。習慣了。

這玩意兒大概就叫作代價,叫作沖動的懲罰。如果當初他沒出手殺莫俊飛就不會有這檔子事,現在連致遠將軍江戈都兜不住他。

可是他又怎么可能不殺莫俊飛,任由那個禽獸被送回京城,然后逍遙法外?

有人要亂法,他就只能犯禁。

為了天下蒼生嗎?有病。

可還是會為了點東西,說不清,道不明。

狗好似不介意和他一起睡,蹭了蹭他的腿。他就把狗抱了起來,靠在屋檐下。又是一年春天了,雨多,半夜別被淋醒。

天亮的時候一枚銅錢落在他的面前。給這個人,和這條狗。

“叔叔不是叫花子啊……”易水涼無力呻吟。

“我只是給你湊一文錢吃面。”

易水涼倏忽抬頭,卻是燕雨負手站在他身前。兩個身位,刀在鞘里,沒什么殺氣。

“我好后悔……”易水涼不由嘶聲道。

“后悔也沒用,你已經殺了莫俊飛。那就只能背著所有的負累走下去。或者死。”

“不是……那天我從家里出來,想著兩文錢不夠吃面,就把那兩文錢丟給老張了……”

“……”

天陰,很快就要下雨。一條青石路上,一個人雙手扛著長刀,靜靜走。身邊跟著一條狗。后悔沒什么用,既然選了這條路那就走下去。

大不了來一個砍一個,來兩個殺一雙。

決不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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