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靜 楊麗 樊美筠
采訪手記:歷經數百年的風光過后,西方現代高等教育神話開始破滅,其負面影響也進一步暴露出來。依照新近出版的《灰燼的天堂:中國與衰退的美國高等教育》(Palace of Ashes: China and the Decline of American Higher Education)一書作者馬克·S·費拉拉(Mark S. Ferrara)的概括,美國高等教育的問題主要表現為如下幾個方面:州政府和聯邦政府大幅度削減教育經費,行政開支膨脹,學費以不可持續的速度增長,過份依賴兼職教師, 學生貸款債務日益增加;采用公司治理模式, 量化考核盛行,標準化和職業化大行其道,人文學科被大幅壓縮,作為公共福祉的高等教育的理想已喪失。《最后的教授:公司大學與人文科學的命運》(The Last Professors: The Corporate University and the Fate of the Humanities)一書的作者弗蘭克·多諾霍(Frank Donoghue)也認為,具有人文情懷的教授在美國大學處境日益艱難,因為現代大學正成為“敵視追求真理的地方”。
如何走出現代大學的困境?對此,美國的一些有識之士也在進行積極的探索。著名建設性后現代教育家、《超越現代大學——走向建設性后現代大學》作者馬爾庫塞·福特(Marcus Peter Ford)教授就是其中一位。福特教授博士畢業于美國克萊蒙特研究生大學,現系美國阿巴拉契亞州立大學教授,多年來一直致力于高等教育研究,是一位頗具國際影響力的學者。利用赴美開會的機會,筆者有幸結識福特教授并對其就現代大學的困境和如何走出這一困境進行了采訪。在此對福特教授百忙之中接受我們的采訪致以謝意。
一、現代西方的大學處于危機之中
據我們所知,早在2002年您就出版了《超越現代大學——走向一種建設性后現代大學》一書。是什么原因促使您撰寫此書?是現代大學出了什么問題嗎?在您看來,現代大學存在了哪些問題?或者說現代高等教育的主要問題是什么呢?
馬爾庫塞·福特:我同意西方一些有識之士的一個判斷:現代大學,亦即現行的“高等教育”處于危機之中。可惜在西方社會意識到這一點的人不多,我當初撰寫此書的目的就是想提醒世人重視這一危機。對于今天的全球危機,特別是生態危機,現代大學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因為現代大學(我這里主要指“現代西方的大學”),已經由早期的培養服務社會的人才演變成今天的滿足個人利益的、為市場服務的營利性大學。把經濟因素當作主要的考量,當今的美國大學過多地專注于專業培訓和職業培訓,幾乎沒有在幫助年輕人成長和思考世界等方面給予應有的有益指導。
您認為上述導向造成了哪些負面影響呢?
馬爾庫塞·福特:負面影響就是金錢崇拜盛行,消費主義和物質主義大行其道。其結果就是我們賴以生存的地球環境遭到了空前的破壞,人類處于前所未有的生態危機之中。如果我們灌輸給年輕人這樣的思想:只有金錢可以給他們帶來幸福,上大學就是掙更多的錢,買更多的物品,更多的物品意味著更多的幸福,其結果只能是這樣。這是一件十分悲哀的事。
現代西方社會的虛無主義彌漫是否也與此有關?
馬爾庫塞·福特:關系十分密切。無論從個體還是社會來說,上大學的預期是找到好工作、掙大錢。而一旦畢業后沒有找到理想的工作,預期落空,心理上就會產生巨大的失落感,最終導致虛無感。因為錢沒了,人生的意義也就不存在了。這就解釋了為什么我們的所謂現代大學培養了如此之多的“空心人”,因為缺乏崇高的信仰,沒有理想。
二、時代需要建設性后現代大學
現代大學也有其積極的一面,您認為現代大學在哪些方面是應該被肯定的?
馬爾庫塞·福特:的確,現代大學有其積極的一面。在幫助我們了解自然世界、歷史、文學等方面,現代大學作出了很大貢獻。在現代大學發展的初期階段,地球上的人口稀少,科學技術力量薄弱,那時現代大學總體上呈現積極發展的趨勢。然而,當前階段,總的來說,這種建立在現代世界觀基礎上的大學也帶來了不少消極影響。不久前我在保加利亞做的演講中提出“完美大學的謬誤”的概念。每所大學的存在必須有屬于她的時代背景和歷史使命。在這一點上,現代大學已經過時了,時代需要一種新型大學。
您提出的“建設性后現代大學”,是否就是這種新型大學的雛形?您能簡要描述一下這種大學的關鍵所在嗎?或者說建設性后現代大學與現代大學之間最主要的差別是什么?
馬爾庫塞·福特:建設性后現代大學是對現代大學的超越。與解構性后現代主義專事批判和摧毀不同,建設性后現代主義在批判的同時還致力于建設,鼓勵人們努力尋求走出困境的辦法。我所提出的“建設性后現代大學”也屬于這樣一種嘗試。如果說現代大學主要是圍繞著分門別類的學科來組織構建的話,那我所設想的建設性后現代大學則是圍繞著現實世界的重大問題和如何發展學生的智力、品德來組織構建的。學科有時會解決現實世界中的一些問題,但由于現實問題的復雜性,現有的學科各自為政,往往力有不逮,尤其是當涉及學生的品德發展和智力發展時,就更無能為力了。
毫無疑問,作為工業文明的產物,學科專業化有過輝煌的過去,促進了學科發展的繁榮,但發展到柯布博士所批評的“崇拜學科”的程度,則走向了事物的反面。越來越多的科學研究表明,今日人類面臨的生態危機是一場前所未有的、最大的、人為的危機。而對于今日的生態危機,現代大學難辭其咎。用著名后現代教育家奧爾的話說就是“生態的危機是徹頭徹尾的教育的危機”。即使時至今日,現代大學也幾乎很少告訴學生關于危機的存在以及可選擇方案。
而建設性后現代大學則把解決生態危機作為首要任務,探討如何在不破壞地球的前提下種植食物,如何在環境承載能力范圍之內發展經濟,如何幫助大學所在的當地社區良性發展等。
那如何實現后現代大學的設想呢,您對此有何建議?
馬爾庫塞·福特:坦率地說,由現代大學向后現代大學的轉型是非常困難的。在美國現有的現代大學中,一些人預見到了構建建設性后現代大學的必要性,并有意識地將建設性后現代大學的思想引進他們的課程中,但大多數教師很少考慮到現代大學的局限性和可能的替代方案。
在我看來,向后現代大學轉型盡管困難重重,但卻是必須的。如果人類不想走向懷特海所說的“一起毀滅”的命運,建設一種建設性的后現代大學是我們唯一的選擇。首先,大學應該盡一切可能幫助學生認清和理解當前形勢的嚴峻性并使學生意識到自己的作用。因為今天生態危機如此嚴峻,以致于有學者用“環境懸崖”來對之加以形容。其次,所有專業和課程設置也應該圍繞阻止生態災難的發生來進行組織。創建一個建設性的、可替代現代高等教育的新型教育模式,或許在美國比較難,但在中國卻是極有可能的。哈爾濱師范大學過程教育研究中心的許多努力也讓我們看到希望。你們在建設性后現代教育和過程教育研究方面所取得的可喜成就,令我們這些在西方的過程教育研究者很受鼓舞。或許這就是為什么柯布博士要預言“生態文明的希望在中國”吧。
中國決心加強生態文明建設,似乎建設性后現代大學非常適合建設生態文明的倡導。根據您的理解,這對學生能力的培養有怎樣的要求?
馬爾庫塞·福特:現代西方教育過多地強調學生的智力(狹義的)和刻苦程度。我認為生態文明所需要的學生應該充滿智慧(懷有好奇心和開放的胸襟)、富有共情心、謙虛、聰明和勤奮。我想我們過多強調智力和刻苦是因為我們認為它們可以被客觀地測量,可以創造巨大的物質財富。然而,一個國家如果不鼓勵年輕人的道德發展,不鼓勵創造性思維,就不會長久發展,也不可能有一個可持續的未來。
除了改變教育的目的和課程設置,教學與教師評價體系是否也需要改變?請您談談后現代教師評價體系。
馬爾庫塞·福特:在建設性后現代大學里,教師評價也會很不同。現代大學將發表論文置于很高的地位,因為它與獎勵等密切相關。如果一所大學要解決現實世界的問題,提升學生的品德和智力的話,那么就需要另一套評估其教師的方法,這比簡單地統計出版的書籍或文章的數量要復雜得多。總的原則是,我們首先需要明確高等教育的目的,然后根據教師在推進這一目的上整體的成功來評價教師。
在美國,有哪些大學試圖實現建設性后現代大學的這個設想嗎?最主要的障礙是什么?
馬爾庫塞·福特:在美國現行的體制下,要做出這種根本性改變比較難,因此,美國目前尚沒有一所完全意義上的后現代大學。然而,許多學校,特別是一些規模比較小的高校,在積極采取行動,朝著后現代方向努力,在學校中自覺融入了建設性后現代大學的一些元素,如大西洋大學(緬因州)、斯特靈大學(佛蒙特州)、普利斯考特學院(亞利桑那州)、伯里亞學院(肯塔基州)、深泉學院(加利福尼亞州)。這些高校都非常重視學生的品德發展,當然,其對現實世界的問題也非常敏感,具有自覺的生態意識,盡管這些高校中有的沒有明確使用建設性后現代的話語。
三、中國高等教育轉型
應滿足中國切實需求
目前中國大學正處于改革的進程中,高等教育的升級轉型是中國教育改革的一個熱點問題,您能從研究的角度給我們一些建議嗎?
馬爾庫塞·福特:對中國的高等教育我了解得不多,但我建議中國無論如何不要學習美國的高等教育模式,而應該從美國的失敗教訓中汲取經驗。如果你們現在開始思考中國高等教育的轉型,那不妨考慮兩個問題:第一,中國最需要什么?第二,高校如何幫助中國滿足這些需要。我相信,你們便會發現模仿美國的高等教育并不是解決問題的答案。
高考改革是中國教育改革一大熱點。一方面,很多人對現行的高考制度不滿意;另一方面,高考又被認為是“最公平的方式”。對于如何走出這一困境,您有什么建議?
馬爾庫塞·福特:我覺得中國的高考可能更多的是為了考查學生的智力(這么說似乎有些狹隘)和刻苦程度,在一定程度上忽視了學生的個性品質。如果是這樣的話,問題不在于是否有一個更公平的方式來衡量這些素質,而在于這些素質本身的重要程度。必要的考試是需要的,考試之所以必要是因為它是個風向標,可以起到導向作用。如果我們的社會需要成千上萬既充滿智慧和創新精神,又富有愛心和共情心的學生,我們就需要重新反思現行的考試模式,從而使考試為這一目的服務。
編輯 呂伊雯 校對 許方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