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追求瞬間效果,到希望拍出溫度、深度、廣度,由“打比賽”而開始接觸攝影的樊豹聲,他的經歷和思考大概更能貼近并給普通攝影愛好者提供一些借鑒。
這里展示的兩組作品.都是關于我們身邊沒那么戲劇化的平淡生活.一組是人,一組是景。兩位攝影師——樊豹聲更注重通過瞬間的刻畫來展示生活本身.孫敏則更多的是讓讀者強烈地感受到他本人的觀看方式。
我們經常聽到攝影人有些焦慮的問題:我該拍什么?我拍什么才能成功?看過樊豹聲和孫敏的影像.在他們“撿拾”起的這些被我們經歷又忽略的瞬間中.在這些碎片化的影像以及他們關于拍攝、關于思考的字里行間中.經常困擾我們的問題似乎有了答案。而著名攝影理論家李樹峰.著名攝影策展人劉宇的評析,也為我們提出了更清晰的思路。
——編者
樊豹聲
中國攝影家協會會員,新華社簽約攝影師。
愛攝影,拍生活
談談我的“打比賽”
愛生活、愛藝術的我,小時候喜歡美術,上中專時練過書法,那時的涉獵對后來的攝影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2009年我第一次接觸到數碼相機,非常有感覺,2011年正式開始攝影。2012年,我第一次投稿就得了個全國銅獎,獎品又是一臺數碼單反套機,從此攝影的愛好一發不可收。




最初,我喜歡拍美美的風光,一個人拍,一個人享受大自然。后來我周圍的攝影人多了起來,和大家一起交流時接觸到更有意思的人文攝影,并開始以“拍人文、全身心打比賽”為主投入攝影。從中我得到了極大的樂趣和自信。
我的拍攝思路、技法是求新、求奇、求異、求與眾不同,但“打比賽”的意味太濃,所以拍得不系統、不深入。因此,我也在邊投稿邊反思,想著如何突破自我。這種反思的收獲就是促使自己去拍一些系列的東西、有生活深度甚至有史料價值的專題,而不是片言只語、蜻蜓點水的東西。生活記錄點要有,更要有線、面、時空,要有溫度,也要有深度、廣度。
具體的拍攝中,我不斷從身邊的生活中找出自己特別喜歡的、可以深入持久拍下去的幾個主題例如兒童、集市、勞動者等,平行拍下去,邊拍邊力所能及地開始尋找新主題。我相信,大量的影像積累會帶來題材的質變。
拍攝的時候我一般會選擇用長焦鏡頭在遠處抓拍、連拍,這樣不會影響被攝者。有時也會廣角近距離盲拍,追求的是真實自然沒有距離感。在選擇拍攝對象時,我會選擇臉上有表情、有故事的人,開心的、難過的、哭泣的……只要耐住性子跟拍一會兒或一段時間,一般都能拍到有故事的精彩瞬間。當然背景及環境要選擇不雜亂的,光線要盡量找合適的角度,這樣會讓照片更精彩、更耐看、更感動人。光在遠處默默抓拍可能還不夠,在拍攝孩子這個題材時,我會經常真誠地上前和孩子及家長交談,夸夸孩子,了解一下孩子學習生活及家庭情況,取得信任后繼續拍,拍攝內容會更精彩更全面。
把生活記錄下來,把記錄拍成藝術,把藝術拍成經典,這是我目前的重要信條。聚焦生活之美,感受生活之暖,這樣的瞬間也在感動著我自己。只是,限于一些主、客觀原因,自己還是深入生活太短淺,生活之美的定格太少,質的飛躍還有待時日,更沒有像攝影名家那樣形成自己明顯而獨特的攝影風格。
追求完美瞬間,追求經典影像,這種參賽式的攝影創作,讓我提升了鑒賞水平,增強了攝影技法,拓寬了創作思路,更增加了攝影實踐創作的自信。但這樣的實踐略有刻意,易存片面,不夠自然,還沒有達到返璞歸真、信手拈來的境界。
我也在思考,是不是不必那么刻意追求經典環境、經典人物,要不要忽略甚至放棄形式的框架而注重內容,該不該徹底摒棄投稿參賽的念想而傾心去拍多姿多彩的生活……好在我熱愛生活,好在攝影之路還長,我會不斷反思,完善自己,讓自己的攝影之路走得更遠。
喜歡尋找和拍攝大家不認為是風景的“風景”,孫敏用自己獨特的觀看方式,為時間、空間留存寫真,并拓展著自己內心的風景世界。
吾鄉空間
我的手機風景觀
以手機作拍攝工具,緣于步行上下班,為不漏掉路上的“風景”,為不打擾拍攝對象,手機無疑是首選之器。從此,便有了《下班路上》《平平淡淡的日子》《宅之祭》《父老鄉親》《白屋》《吾鄉空間》等系列的積累。
孫敏
浙江省攝影家協會副主席兼藝委會主任
2014年出版個人手機攝影作品集《平平淡淡的日子》。
吾鄉吾這空間之二 孫敏攝
我不是專職攝影記者,也不是職業攝影師,我的時間決定了只能靠碎片化的積累和堅持。我也不知道下一個“風景”在哪里、什么時候出現。我能做的只是——“時刻準備著”!
我習慣把自己的一切觀看、感受、呈現,統統稱之為“風景”,這跟理論上的討論沒關系。我也從來不給自己定位,什么紀實的、藝術的,什么傳統的、當代的……當然,作為影像的制造者,從理論上要理清這些影像之間的區別和特性,但在具體實踐中,為什么非要把自己框死呢?
寬泛概念的“風景”,包括風光攝影、風景攝影、景觀攝影。從理論上來講,三者的表現形式和表達方式有所不同。就如同文學里的散文、小說、雜文之區別,體裁雖有差別,但沒有高低之分。簡單講,風光攝影是表現自然風景的唯美抒情,風景攝影則更多的是在于主觀敘事,景觀攝影則在紀實的基礎上、更注重了批判性、反諷性、哲學性、幽默性、象征性和隱喻性。我不喜歡大多數人都認為是風景的“風景”,我喜歡尋找和發現大家不認為是風景的“風景”一一那就是社會生活不經意間留下的,與社會、時代有著密切關系的、烙印式的“風景”!它雖是真實的記錄,但已脫離了攝影的物理記錄性,跨越了現實的羈絆,建立起一種與現實若即若離的視覺藝術。
藝術最有價值的部分,是那些有才能的藝術家對其所處時代的敏感、對當下文化及環境高出常人的認識,又是善于將思想轉化為藝術語言的人。
要搞好這一類的攝影,首先要對當下社會生態有深度的了解和領悟,腦子里沒有“問題”就是最大的問題。其次,要隨時關注身邊的人和事,要有敏銳的發現能力。第三,就是“忠實地記錄,藝術地表現”,需要較強的審美取舍能力,甚至把一些看似“不搭界”的事物,巧妙地結合在一起,產生另一種或多種的言說。最終完成人與景的對話,表達出自己的思想。“好照片是用來凝視的,好照片都是奇跡”。
對藝術進行分門別類,那是理論家的事。作為攝影師,怎么順手怎么來。像我這類“不三不四”的東西,應該算是傳統紀實攝影的延續和拓展吧。其實,紀實攝影的概念非常寬泛,當下早已形成了豐富多彩、多元表達的新局面。最顯著的特征之一就是紀實攝影的題材、思維、語言極具“時代性”,攝影師應該站到時代的現場、時代的視角,講述時代的故事。
攝影需要積累和堅持,但我又極不希望若干年以后,回望我的作品時,只看到時間的長度和艱辛的付出,而是能看到我的思想和智慧,看到我的內心與不同時代間的對話!





劉宇
中國文聯攝影藝術中心主任
羨慕別人,不如審視自我
在我看來,要分析一個人的攝影作品,首先應該先了解這個人。因為,攝影創作與作者的成長背景和對生活的認識分不開,照片就是他生活的影子。然而,我沒有見過樊豹聲和孫敏,甚至不知道他們的年齡、職業以及所生活的地域。攝影師是在照相機后面說話的,也許我們可以從作品中試著讀懂他們。
據說樊豹聲拍攝的場景很常見,常見到被許多攝影人視而不見,但作者總能在平淡的生活中,找到為之心動的一刻。在他鏡頭下,許多是為生計奔波的小人物,但是再庸常的生活也是生活,歡笑伴隨著淚水,艱辛蘊含著希望。他們有追求幸福的權利,有享受快樂的資格。相機在他手中,不再是冰冷的金屬,而帶著人的體溫,溫暖是可以傳遞的,他心有所感,觀者或許能感同身受。
孫敏的作品則透出一絲幽默和荒誕。在他的照片中找不到“典型瞬間”的視覺奇跡,醉心用手機拍照的他用一種更平和、更細膩、更樸實的心態來觀察并記錄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幽默是智慧的閃光,也是生活波濤中的救生圈,能幫我們過難關。我不知道作者本人是不是一個幽默的人,但我相信他的內心一定是有幽默感的。不同人的幽默可能以不同的方式表達出來,比如語言、肢體或文字。而孫敏則找到了攝影作為他的出口。有意思的瞬間常常不期而遇,當然看到才能拍到,然而很多時候,只有那些心有靈犀的人才能看到。這既是一種態度,也是一種能力。笑對人生,實在是生活的高境界。
很難評價,在攝影路徑的選擇上,他們兩人誰的更好。因為每個人喜歡攝影的原因不同,目標各異。作為一項健康的愛好,只要真誠以待,任何選擇都是應該鼓勵的。
對于攝影來說,最可怕的不是沒有思想,而是滿腦子標準答案。盡管他們的選題不同,使用的工具不同,表達的方式不同,但他們都在詩和遠方之外,找到了發現身邊影像的心境和方法。不是安排好的生活才是生活,也不是長槍短炮才可以拍攝。正如愛德華·韋斯頓所說“將尋常的題材變成不尋常的作品。”
我越來越覺得,別人的生活是別人的,無論是以前還是未來,沒有誰的生活是和別人一模一樣的,每個攝影人的優勢恰恰是自己的生活。我們常常羨慕別人,但我們終究成為不了我們所羨慕的人。有些人過著一種生活,卻又想著另一種生活,然后錯過了現在的生活。羨慕別人,不如審視自我。認清自己的短長,想到別人想不到的,看見別人看不見的,然后找到自己喜歡的表達方式,當我們認清了自己,或許就成了新的自己。
我們常說,攝影人不要錯過時代,其實生活并不會因為攝影人的錯過而停在原地。個人充其量只能撿拾一些碎片,但當無數的碎片重新拼貼在一起,就能構成一幅相對完整的畫面。如果在此基礎上,能把感性動機轉化為理性探究,把個體表象上升為深層思考,把零散經驗轉化為系統邏輯。我相信,他們的影像將進入一個新的境界。
李樹峰
中國藝術研究院黨委副書記,攝影藝術研究所所長、研究員
視覺思維與拍攝超越
視覺是人類最重要的認知工具,視覺思維在觀看認知中體現規律。
孫敏、樊豹聲,一位拍景,一位拍人。他們所看的不一樣,尋找的也不一樣。
孫敏,近些年一直在用手機拍攝身邊的小景,內容很有意思,完成度也相對較高。他是在隨時隨地的所見所聞、各種現實存在中,尋找能構成意義關系的兩種以上的元素,并把他們構成在一個畫面里,讓畫面整體產生第三種意義、甚至第四種意義。這是攝影帶來的超出了事物本身意義的一種認知,同時又具有可欣賞性、可審美性。這其實就是他的攝影路徑,其有趣之處也在于此。在這些影像里,互相對比,互相生發,互相支撐都是常見的。同時,他會用虛實、遠近、大小、色彩等對比手法來為這些影像提供技術支撐。狄德羅的美學觀點——美在關系,美在關系的內部,美在關系的提煉中……孫敏的影像對于關系的體現可以說很豐富、很有趣味。
對于廣大攝影愛好者來說,孫敏的拍攝是一種可借鑒的攝影路徑——我們每個人身邊都有大量可拍攝的內容,但這需要你能夠從中發現、發掘。這種方式的攝影,其可貴之處不在于器材和技法的運用,而在于你有足夠的“眼力”能“看”出東西來。這需要有一種視覺思維原理在其中起支撐作用——提煉、組織眼前元素,將其組成一個整體,然后再分出其中的主骨架、次骨架,決定性要素、輔助要素等等。
很多攝影人身處一個環境中時,常常會感到沒什么可拍,其實是因為沒辦法與環境形成一種比較主動的關系,被環境所左右。再者就是不能把自己想拍的部分跟周邊流變不停的環境區分開來,無法很好地提煉出主題。即便是能夠進行主題提煉,也常常因為視覺思維能力不夠強大,會在表現力上拖泥帶水、不妥當、有欠缺,以至于真正有意思的東西被屏蔽掉或湮沒了。所以,視覺思維能力,是一個攝影人應該具有的核心能力,是所有的攝影人都應該重視的。
如何提升視覺思維能力?到路上、車上,隨時隨地去拍吧,拍出有自己內在規則的,超越事物具體意義之上的那種影像。當然這種訓練需要有意識地去做,而不是漫無目的、只求數量的拍攝。可以為自己設定不同的主題,例如拍線、面、色彩……但這些絕非教材上那種關于點線面、色彩、構成的八股式訓練,而是需要攝影人主動解放自己的頭腦——當你看到一座廟時,廟本身是正方形,你就拍成正方形——這樣的拍攝就太過被動了。我們要做的是一種大幅度的,更加自由和開放的處理,攝影的生產力也就體現在這里。
樊豹聲的影像更側重于百姓生活,瞬間、人物關系也是他觀看的重點。在拍攝中也有運用虛實、遠近等對比,但作者的自我意識在作品中的體現有時清晰,有時不夠清晰。拍人本身就是攝影的難點,攝影史也一直如此。拍人,一方面容易混同于生活,不容易產生審美距離,拍得不精彩就會被認為稀松平常。再者,人最善于偽裝,即使不偽裝,也是在扮演一個社會角色、職業角色,我們本來想不打擾對方就拍到最精彩的影像,卻發現我們根本避不開這種干擾。所以我們拍到的常常只是“記錄”而已,很難作為一種人性的發覺、作為一種美的形象來樹立。但是,我們希望看到的,恰恰應該是一種超出了角色、職業的,需要有人性的光輝在里面的,一種古典的、一直照耀著我們藝術前進的靈光。
量子力學中提到,一個物質如果沒被人觀察的時候,他有無數個狀態,而一被人觀察時,就變成了某一種狀態,裝給你看,而我們攝影恰好掉在這個量子規律的陷阱里。
孫敏、樊豹聲的拍攝,應該都是一種自然生成的過程。拍自己感興趣的東西并且在不斷反思、不斷尋找,在這樣的過程中慢慢形成一個專題。這也是給我們帶來啟發之處——作為普通攝影人,拍攝時并不用給自己強加太多的目標,有空閑、有興致的時候就拍,拍得多了,自然會從中提煉出不同的系列。也有很多攝影家一輩子就主拍一個方向上的題材,而恰恰就是這“一以貫之”最后成就了他。所以,堅持是最可貴的,有了時間的支撐,那種有底色的東西才能呈現出來,也才能形成自己影像的獨特力量。
無論是拍景還是拍人,拍攝的過程就是一種收藏生活的過程。拍的過程本就是一種提煉,而當你進一步把幾十年的影像編輯整理時,就是進一步的提煉。
這一步一步的過程,很有意思,足以成就一個人,急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