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引 子
嘉慶四年(1799)正月初四,也就是太上皇乾隆龍御賓天的第二天,新皇嘉慶終于發動了醞釀已久的奪權計劃,褫奪了先皇寵臣和珅的軍機大臣、九門提督等職務。十一日,收監和珅,十五日公布其二十大罪,十八日即賜令自盡。這也許是嘉慶在其政治生涯中最雷厲風行的一次決斷,而和珅的覆滅就像他的發跡那樣富于戲劇性。不過,整個事件最富戲劇性的還是二十大罪的第一條:朕于乾隆六十年九月初三日,蒙皇考冊封為皇太子,尚未宣布諭旨,而和珅于初二日即在朕前先遞如意,漏泄機密,居然以擁戴為功,其大罪一。
這里提到的如意,就是我們通常所知的那種具有吉祥寓意的傳統工藝美術品,造型是長長的S型曲柄,上連靈芝式柄首。這小小的物件何以能在如此重大的歷史關節留下痕跡,卻顯得意味深長。其實,我們只需稍稍翻檢資料,就會驚訝地發現它曾經在很多歷史場景中扮演過重要的角色。它在今天日常生活中俗稱“癢癢撓兒”,與古代文獻里多稱“爪杖”的搔背工具之間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親緣關系,身世著實撲朔迷離。而“如意”為何會成為平常的搔背器具的名稱?它是國產還是舶來品?是怎樣從普通的日用品慢慢演變成上層人士珍愛的寶物?佛教在其中起了什么樣的催化作用?文人雅士們是如何將多種象征意義與不同用途加諸其身的?一連串有趣的問題不禁令我們產生了探究如意歷史淵源的濃厚興趣。
六朝的風華
如意之名
如果我們到故宮博物院去走一遭,就會發現紫禁城的很多宮室里都擺放著如意,顯然,它們是皇家愛重的陳設品。從外形、材料以至出現的場所,哪一樣都難以和不起眼的搔癢器具掛上鉤,然而歷史總是出人意表——如意和癢癢撓兒本就是一碼子事兒。
關于這一點,古代文獻里早有記載,比如由釋道誠編于北宋天禧三年(1019)的佛教常識輯錄《釋氏要覽》中就講得十分清楚:
如意,梵名阿那律,秦言如意。《指歸》云:“古之爪杖也。”或骨、角、竹、木,刻作人手指爪。柄可長三尺許,或脊有癢,手所不到,用以搔抓,如人之意,故曰“如意”。
照此看來,爪杖之類的名字本是古人生活中的日常叫法,如意則是經過修飾的美稱,它們之間或有先后之別,關系卻并不復雜。而憑空冒出的梵語名,又是怎么回事呢?原來在某些文獻里,我國的如意還有著古代印度的海外關系,據說它源自古印度并伴隨佛教傳播而來。而那個最初的母本,原來也是一種日常生活器具,功能同樣用來搔背,它被佛教僧侶接受以后,成為他們的隨身裝備之一,在《優婆塞戒經》、《四分律》等佛教典籍中與挖耳勺、刮舌刀、錫杖等物并列,梵語名寫作“Anuruddha”(拉丁文轉寫),漢語音譯就是前面提到的阿那律,或者阿那律陀等,意譯的話應是“無滅”、“無貧”等意思。
值得注意的是,在對佛教經典進行漢譯的過程中,古印度的同類器具名被徑直譯作“如意”,沒有采取常用的音譯辦法,也沒有按功能譯為“爪杖”,這是十分耐人尋味的現象。我們不妨大膽推測:一、爪杖是否因為能助人解癢而得到“如意”之名,以及這一名稱出現的確切的時間,由于缺少相關的證據,只能暫且存異而不論,但在譯經活動展開以前,我國的爪杖已經有“如意”的稱呼,而且相當常見,所以不致引發誤解,在翻譯時也就無需顧慮;二、古印度的“阿那律”功能與中國爪杖相同,當無疑義,而其形狀如何,雖然有待參閱相關材料,但想來也該大致相似,才使得早期的翻譯家們毫不猶豫地對其冠以“如意”之名。
再來說說“如意”這個字眼兒。它倒是地地道道的土生土長,早期文獻里時有出現,如《漢書·京房傳》:“臣疑陛下雖行此道 ,猶不得如意。”其含義與現在差別甚微。說明大約從西漢,甚至更早,“如意”就已是個有吉祥含意的好詞兒了。這個詞甚至還被用在名字當中,而當時即便顯貴亦不避重名,故而在《漢書》中就至少出現了四位名“如意”的劉姓皇族。最著名的當然莫過于漢高祖劉邦與戚夫人之子。這位劉如意的故事相信很多讀者都聽到過,可惜他空有嘉名,卻殞身于詭譎的政治斗爭中,連天年都不得享,現實的殘酷真是一個莫大的嘲弄。
如意之源
如果依據如意源自古印度的記載,如意在我國產生的年代不會早于佛教輸入的時間。這個時間雖然說法不盡相同,但被普遍引用的史料還是《漢明感夢》的記載。據說東漢明帝夜夢一金色巨神,有人告訴他那是西方的佛陀。于是明帝派遣使者(一說由張騫率領),赴天竺迎請佛典,時間約在公元六〇~七〇年之間。就這樣,第一批傳教者攝摩騰、竺法蘭隨同使者們一起,攜《四十二章經》來到中土,明帝特意為他們建造了一座寺廟,即洛陽白馬寺。而另一則出自《三國志》注引魚豢《魏略·西戎志》的史料也常被提及:公元前二年,西域國家大月氏的使者伊存向西漢博士景盧傳授了佛經,卻并未得到廣泛信仰。因此,一般認為佛教的傳入時間就在兩漢之際,大體上是公元前后二百年的事,那么,如意的引進只會更遲一些。但情況卻并非這么簡單。在唐段成式所著《酉陽雜俎》中曾引述三國時期的《胡綜別傳》,謂孫權時曾掘得一柄白玉如意,“所執處皆刻龍虎及蟬形”,大家都說不出來歷,而胡綜說:這是秦始皇時因為害怕金陵地方有孕育帝王的氣象,所以不惜改變山川地貌,埋藏寶物,震懾王氣。白玉如意就是秦代所埋寶物之一。這是目前我們所知道的關于如意的最早的紀事了,雖然胡綜的推斷乃至記載本身的準確性都無法肯定,但涉及的如意埋藏時間顯然較公認的佛教傳入時間為早,至少表明了在有些人心目中,這個時間段并非如意產后的上限。因此,我們就看到宋代的高承在《事物紀原·什物器用部》“如意”條中引述此事后,加按語說:“蓋如意之始非周之舊,當戰國事爾。”雖然他也沒有舉出什么有力的論據,但千年之后的考古發現卻證明了他的推測還嫌保守。在山東曲阜魯國故城遺址出土的遺物中,有兩件東周時期的象牙雕刻器物,一端為寫實的手掌,指尖彎曲,下連圓柱形長柄,與常見的搔背用具非常相似,應該就是早期的如意了。而且其形制成熟,材質珍貴,絲毫看不出草創階段的簡陋,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如意的出現還可以追溯到更早的時代。
在元代伊世珍編《瑯環記》里,有個關于如意起源的傳說,十分有趣。相傳殷商時,有位道士送給一個善良但貧苦的士人一件禮物,稱作如意。道士還說:你的任何愿望,哪怕是冬天打雷、夏天飛雪、起死回生、長生不老,只要揮一揮如意,都能夠實現。但是,馬上將有一場延續十四年的旱災席卷天下,這是上天的意志,誰也難以阻止,我知道你一定不忍心坐視生靈涂炭,但如意的法力也只能使它的威力減半而已。后來干旱果然七年都未見緩解,商朝的君主湯齋戒沐浴以自己為犧牲,到桑林中祈雨。這時,傾盆大雨從天而降,澤被干旱地域。了解內情的人都說,那和國君的祝禱沒有關系,全賴貧士的“如意”。因此,后人就仿照它的形制制作出如意這種器物。
傳說終歸是傳說,其中無稽之處太多。不過,好古而自詡博聞的乾隆皇帝有一首《詠商銅如意》詩:“一柄曲拳代談者,琳玢古色錯金銀。誰知子氏猶尚質,已有欣于如意人。”似乎他也認同商代就出現了如意。這種說法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三千多年以前如意就進入了人們的生活?在2001年考古人員對河南省安陽市殷墟范圍內的花園莊遺址五四號墓進行發掘過程中,出土了一件奇特的青銅手形器,長約12.9厘米,形狀寫實,五指屈曲,手背飾有典型的獸面紋,延至腕部以下,呈圓筒狀中空,內有殘留的木屑,估計原本插有木柄,從器形來看,酷似搔背器具的首部,它會不會是又一件珍貴的早期如意實物呢?
總之,如意的出現可能比我們想像得還要早,而且無疑是我國所固有,并不是什么舶來品。
如意之用
雖然我們相信如意是中國古代原產。但其發展壯大,為貴族士人所青睞,卻有賴佛教的推動。早期如意的發現,表明那時的如意可能已經具備了某種財富、等級和精致生活的象征意味,可惜實物太少,此后就只有若干唐代作品可資參考了。關于如意的著錄最早的只是晉王嘉所著《拾遺記》,而其他書中涉及的時代也多集中于三國至唐之間,這一段似乎可以看作如意的發軔與第一個使用高潮時期。而佛教的漢化與對中國思想、文化乃至日常生活領域產生深刻影響的過程,恰與此相吻合。從龍門石窟、敦煌壁畫等佛教造型藝術中較多出現了如意的圖像,也不難想見佛教為提升如意的地位所起的重要作用。
爪杖本是上不了臺面的物什,但是“如意”之名著實引人聯想。對于語帶雙關諧音取譬的熱衷跨越了雅俗的階層。加之附儷于玄奧的宗教規程,披上了足以顯示高貴身份和獨特個性的外衣,故而如意成了某些上層人士須臾不離的隨身裝備。唐薛用弱《集異記》里有一故事,謂開元(713~741)初年,一次正月十五,玄宗在上陽宮觀燈,忽然心血來潮,對術士葉法善說:不知道涼州(今甘肅武威)的花燈比這里如何?葉法善讓玄宗閉上眼睛,跳一下。玄宗照他說的去做,只覺身體冉冉上升,一會兒腳又著地了。睜開眼睛一看,發現眼前的風土人情與長安大異其趣,花燈連綿數十里,一路看去,頗為盡興。玄宗還以攜帶的鏤鐵如意換酒來喝。回宮后,玄宗越想越覺得難以置信,于是第二天就找了個名目,派人日夜兼程,趕往涼州,尋到那個酒家,將如意贖回,親自檢驗,發現正是自己抵押的那柄,才不得不相信了。故事雖語涉虛誕,卻說明即使皇帝在當時也是手里常拈如意的,而且其價值不同一般,可以歸入珍寶之類,否則必難以成為物物交換的等價品。
也就是因為如意得到上層人士的喜愛,和他們的各種活動關系密切,所以逐漸獲得了一些溢出搔背功能的用途。
六朝時貴族知識階層清談之風甚盛,他們以《老子》、《莊子》、《周易》為基本內容,用道家思想來闡釋儒家經義,崇尚虛無,談論有無、本末、體用、生死等玄奧的哲理,后來更演化為形式大于內容的純粹的較智活動。而在宣講過程中用來烘托聲勢、比劃指點的器具較多使用以駝鹿尾毛作主要材料制成的扇形拂子——麈尾,但偶爾如意也被移用來作談興之助,別有一般情致。此風至唐不減,蘇鄂在《杜陽雜編》中載,文宗賜辟暑犀如意予李訓,并明確表示:“如意足以與卿為談柄也。”
具體使用起來,則可以指人,如南朝宋劉義慶編《世說新語·簡傲》載,謝萬北征,召集諸將,以如意指四座云:“諸君皆是勁卒!”他把一干將領比作沖鋒陷陣的普通士兵,引起眾人不滿于這種簡慢與輕視,致使軍心浮動,吃了敗仗,謝萬也險些被部下所殺。
如意可以用來表示欣賞和感嘆。《南史》卷五五載,益州的李膺口才很好,作為西昌侯的下屬,一次被派到都城,見到梁武帝,武帝對他早有耳聞,就問:現在的你比原來的你怎樣?李膺回答:今天勝過原來。因為原來我侍奉的是像東漢桓、靈帝那樣年幼無知的君主,而現在我碰到的是堯、舜一樣的明君!如此響亮的馬屁,出自名士之口,自然大大受用,武帝不禁以手中如意敲打跪坐的茵席,良久未停。李膺當然也得了實惠,升官作了益州別駕。
《隋書》卷七七載,隱士張文栩閑暇時常以如意擊打倚靠身體的隱幾,并長嘆:“老冉冉而將至,恐修名之不立!”一時傳為佳話。
如意又可以用來打拍子。《世說新語·豪爽》里記載,大將軍王敦本想仿效曹操而有所作為,卻受到晉元帝的牽制,因此每次飲酒后,總是歌詠《龜雖壽》中的詩句:“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并以如意敲擊唾壺為節拍,時間一長,壺口都打出豁口了。
如意有時還可以表達某種特殊的難以明言的意思。《世說新語·豪爽》里記,陳逵以如意拄頰,以示不屑與眾人辯駁。另一處《雅量》篇中記,殷仲堪作了一篇賦,拿給王恭品評,只說:我看到這新文章,很值得一讀。但王看后,既不說好也不說壞,只用如意敲敲那文章而已,殷十分失望。
以如意助談興的做法很可能反過來影響了漢化佛教中僧侶的講經傳道活動,以至于如意不復是普通的僧徒日用,而成為弘法與威儀中必備的道具之一。最突出的例子莫過于唐釋道宣《續高僧傳》卷二四《智炫傳》所載的事例。智炫少年成名,以善于在公開場合辯論演說著稱,而在北周武帝宇文邕時期,由于佛教勢力與世俗地主之間的矛盾日益尖銳,加之道士張賓等人的煽動,就有了廢止佛教的計劃。但為了掩人耳目,武帝在建德三年(574)召開御前辯論大會,讓僧道各派代表,正面交鋒,存優汰劣。道士張賓率先發難,對佛教進行攻擊,僧徒中少林寺等行禪師按捺不住,想要登臺駁斥,被眾僧勸阻。大家認為需要推舉一個思路清晰,應變機敏的人,討論之后,公認只有智炫堪當此任,于是將代表發言權的如意交給他。只見他不慌不忙地走上講壇,慢慢坐定,握好如意,才與張賓展開辯論。不過三言兩語,就使其理屈詞窮。又與武帝據理力爭,辭風犀利,甚至說廢佛存道有如以庶代嫡,而武帝本人正是庶出,眾皆大驚,以為難以幸免。第二天,武帝下召,竟將兩教都禁了。不爭氣的道士害得道教也陪了綁。值得留意的是,智炫在存亡之際,尚且不忘氣定神閑地把持如意,可見如意在漢化佛教儀禮上的重要地位。進而,這種風尚還使得魏晉以迄隋唐的文殊造像也發生了改變,代表智慧與義理的菩薩自然而然地成為手執如意的形象。由此,如意更加深了象征吉祥美好及思辯睿智的符號意義。
如意不僅可以助談興,還可以助舞興。六朝時流行如意舞,就是以如意為道具輔助舞蹈動作。據說,東晉的王戎就很擅長,以至于在早期“竹林七賢”的形象材料中成為一個識別的標識,像出土于南京西善橋的南朝“竹林七賢與榮啟期”磚雕畫以及傳世初唐孫位的《高逸圖》殘卷,都是如此。《拾遺記》里也記有東吳孫和與鄧夫人于月下雙雙舞動水晶如意的浪漫故事。
如意作為饋贈禮物,亦暗含祝愿。
《續高僧傳》卷七記,有人贈竹如意給釋慧勇,并祝福他“尋當如意”。
《梁書》卷十二載,席闡文勸蕭穎胄追隨后來的粱武帝起兵,于是蕭派門客聯絡武帝,并獻銀裝刀,帝報以金如意,其中深意,心照不宣。
也有反其義而用的例子。如《世說新語·排調》載,庾翼 出征前,收到殷羨贈送的折斷了邊角的如意。庾回信說:雖然是殘破的東西,但還是打算修補后使用。
如意用作軍事指揮,有令旗的性質。《梁書》卷十二載,韋睿執白角如意調動軍隊作戰,很為敵人所忌憚。
質地堅硬的如意還有用于擊打的功能。
《世說新語·汰侈》里有一則著名的故事,石崇在任荊州刺史時,通過劫掠客商成為巨富,常與王愷等人競奢。而晉武帝是王愷的外甥,所以總是暗地里幫助自己的舅父。一次武帝送了一棵珊瑚樹給王愷,樹高二尺,非常珍罕。王愷迫不及待地拿給石崇看,以為可以炫耀一番,誰知石崇竟以手里的鐵如意把珊瑚樹打了個粉碎,然后拿出自己收藏的珊瑚樹給王愷展示,其中三四尺高的就有六七棵。對于富可敵國的石崇,王愷也只能甘拜下風。
《南史·殷鈞傳》載,梁武帝將永興公主嫁給殷鈞,但公主不滿意這位駙馬的矮小,處處刁難。每次召他入見,都在墻壁上寫滿他去世父親的名字,殷鈞看到后,傷心不已,就想退走,哪曾想公主竟命令婢女將他捆住又拉回來。殷鈞實在忍受不了野蠻公主的做法,只好向皇帝岳父訴苦。梁武帝為示懲戒,用手中的犀如意打在公主的背上,誰知使力過 猛,竟把如意都打碎了。
唐李德裕編《次柳氏舊聞》里有一則傳奇,講唐玄宗曾以毒藥試張果法力,果連飲二卮,似有醉意,睡了一小會兒,拿鏡子一照,牙齒全都變黑了,就叫人取鐵如意來打落黑齒,然后在牙床內敷以仙藥。又睡了很長時間,再次取鏡觀看時,已經長滿了潔白的牙齒。玄宗稱奇不已。
從這個功能又引申出以如意防身的例子。宋李昉編《太平御覽》卷七〇三引《齊書》謂,南齊高帝曾在書案下裝把手,提起來就成為盾牌,用鐵質書鎮。并攜帶大型的如意,以便在遇到危險時可以作為武器。但這好像是個特例,后來明人高濂等認為鐵如意都有防身之用,恐怕是以偏概全的看法。
需要說明的是,以上所列大多數如意都同時保留搔背的功能。唐馮贄《云仙雜記》卷三載:“虞世南以犀如意爬癢久之,談曰:‘妨吾生律半工夫。’”可見此時如意用途雖有增加,仍擺脫不了原始形態。“如意”只是爪杖的美稱,同物異名而已。
恰是由于在各種場合頻繁使用,如意在這一時期獲得了一些不同尋常的含意,姑舉幾例。前引孫權掘得秦代如意,據稱“埋之以當王氣”,可見如意是極有分量的寶物。而《魏書》卷八載,魏高祖“欲觀諸子志向,乃大陳寶物”,后來的魏世宗拿了骨如意,令“高祖大奇”,表明如意還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寶物,足以覘人氣宇,正如唐蘇子華《竹如意賦》中所詠:“升堂間乎琴瑟,入座偶乎簪纓。”如意既預示出未來的心意順遂,又代表著某種品位與智慧,恐怕這就是其中包含的潛臺詞吧。又《異苑》卷七述,晉郭澄之獲罪將死,夜夢神人授烏骨如意,“遂得無恙”。看來,如意象征吉祥的觀念已經深入人心。使用如意的帝王貴胄、高僧名士等上流階層不斷將這些深厚意蘊附加到如意之上,并日漸系統化與固定化,使如意的精神性越來越強,實用性則日益減弱。
如意之形
這一階段如意的形制,以柄首呈屈曲手掌式為主流,與前述東周牙雕如意一脈相承。文獻里的記述可資為憑。如《酉陽雜俎》卷三載,釋不空以手影模擬如意與羅公遠調笑;而五代義楚《釋氏六帖》卷二二謂:“因作如意,尤象龍爪”,都文義顯豁,不難推想。再證之以龍門石窟多處“北朝文殊造像”(圖1)、“南朝竹林七賢與榮啟期磚雕(局部)”(圖2)、初唐永泰公主墓壁畫、榆林第二五窟中《唐文殊變圖》(圖3)、唐孫位繪《高逸圖》等直觀材料,所描繪的如意均為相似形態,都是直接而有力的證據。而在日本奈良的正倉院里,我們還可以見到數件如意實物遺存,它們很可能來自中國的李唐王朝,其柄身多有裝飾,柄首已不寫實,簡化為微展的扇形,彎曲的指端雕作連弧狀,則依然保有最初的印痕。這幾件作品無疑是如意發展過程中珍稀而有代表性的實物材料。
至于如意的大小,結合實物與圖像來看,差不多為半臂長短,大約50厘米上下。不過,也有例外的情況,在馬衡所藏《北魏正光六年(525)刻曹望禧造像底座“帝后禮佛圖”拓本(局部)》(圖4)中,侍從所抱持之如意卻極為長大,推測有一米以上,但參考其余侍從所持物品,似乎比例普遍偏大,而類似的圖像也很罕見,因此還難以斷定是否存在儀仗專用的巨型如意。而如意的一般執握方式,則既可單手豎執、斜執或平舉,又可雙手斜托,還可抱于懷中半倚肩臂,左右方向似無嚴格規定,柄首彎曲的指爪則多朝外或朝下。
如意發展至唐代,還出現了新的形制。其柄身扁平,頂端彎折處演化為頸部,柄首作三瓣卷云式,與指爪微曲的手掌形如意很不相同。顯然這種如意更為美觀,但卻已不適合于搔背之用。法門寺曾出土有咸通十三年(872)紀年的鎏金銀如意、日本奈良正倉院東大寺所藏五獅如意以及傳為初唐著名畫家閻立本所繪《歷代帝王圖》中陳宣帝、文帝所執者,也都是類似新型如意。
由于新型如意將柄首前移,加入了彎曲的頸部,使柄首與柄身各自獨立,為后世多變的如意造型奠定了基礎。
這一時期用來制作如意的材質,除前引文獻中提到的玉、金、鐵、白角、水晶等,還有玉精,《云仙雜記》載,文宗執玉精如意;琥珀,《拾遺記》卷八載“吳主見而喜悅,以琥珀如意撫案即折”;竹與竹根,《南史》卷五十載,齊高帝賜明僧紹竹根如意,又唐釋皎然亦有《賦得竹如意送詳師赴講》,似乎竹如意與高僧大德之間的關系特別密切;犀角,梁昭明太子蕭統作有《謝敕賚水犀如意啟》,又《續高僧傳· 智傳》載其曾以犀角如意等為禮物。而日本奈良正倉院所藏犀角黃金鈿裝如意、斑犀竹節形如意等多柄實物,制作精美,裝飾華貴;銀,上文提及法門寺地宮出土如意為銀質。其中,以犀角如意見諸史料與遺存者較多,可能是當時制造高檔如意的常用材質。
唐代作為如意發展的轉捩點,“如意”與“爪杖”開始初步分離。“爪杖”指那些用于搔背的工具,后來又別稱癢和子、孝順、不求人等,卻不再稱“如意”,其制作相對簡單,保持原始形態直至今日;而“如意”特指新型美觀卻無實用價值的一類,二者并行不悖,但后者仍然不斷演變,含意愈見豐富,制作日益精工,成為引人矚目的工藝品類。
宋明的低徊
如意之衰
時針指到晚唐以后,伴隨士族社會的瓦解,上層人物執持如意以彰顯身份的傳統已然式微,新的社會階層正在建構,與舊時貴族論辯活動關系密切的如意,一時似乎還難以轉變角色為人輕易接受,因此自宋金時開始,如意的發展陷于停滯,史料中出現的頻率明顯降低,即使涉及也有相當比例是出現在《太平廣記》、《太平御覽》等匯輯前代著作的大型類書中,或者如陶穀的《清異錄》、吳曾的《能改齋漫錄》、高承的《事物紀原》等筆記體書籍內。紀事多抄撮舊籍,時態往往是過去式的,目的大都在解釋常識,表明如意與當時上層人士的生活已經有相當程度的隔膜。
另一方面,由于社會結構的調整,士階層的地位提高,在文化上傾向于古典主義的格調,追求高雅而精致的趣味,效法古代賢哲安身立命的方式成為內在驅動力,而如意作為與過往文化生活密切相關的符號,逐漸變成一種在表現風流軒冕或巖穴逸士時通用的程式化的道具。比如傳為《宋代李嵩所繪聽阮圖》里,如意是文士身后幾案上陳設的博古清玩之 一(圖5);在傳為元代王振鵬繪《伯牙鼓琴圖》內,如意則執于書童手中,都是包含著某種象征意味的引用。一些有關的記載也可以提供旁證,像《宋史·西蜀世家》里提到后蜀王昭遠好讀兵書,以方略自詡,北宋軍隊入侵時,蜀帝孟昶派他與趙崇韜率兵迎戰,這位老兄在餞行宴會上,過于興奮,多喝了兩杯,酒后失態,竟手舞足蹈地大聲宣布:不僅要把宋軍打敗,順便將整個中原也拿下!在戰場上,他手執鐵如意指揮戰斗,自比諸葛亮,哪知剛一交手,就被打得大敗,順便還作了階下之囚,成了一時笑柄。很明顯,這位紙上談兵的王昭遠,使用如意完全是仿古行為。這可以說是如意發展過渡期的一個縮影。
在宋明時期的石窟雕刻、寺廟壁畫及繪畫作品等造型藝術領域里,如意仍然是文殊菩薩手中常見的法器,在四川大足的妙高山等處“南宋石窟造像”(圖6)中,普賢菩薩偶爾也執持如意,而在南宋佚名《維摩演教圖》中,一位雙手斜執嵌珠如意的無名仙女侍立一旁。在佛教系統內,如意的執持范圍有所拓寬,菩薩、仙女、羅漢、高僧實例甚多。不過,對于如意的低微出身,佛教理論家似乎始終耿耿于懷,不惜重新整理如意的發展譜系。我們看到前引《釋氏要覽》中還記錄了清沼和通慧二位高僧的說法:
如意之制,蓋心之表也,故菩薩皆執之,狀如云葉,又如此方篆書“心”字故。若局于爪杖者,只如文殊亦執之,乞欲搔癢也!今講僧尚執之,多私記節文祝辭于柄,備于勿忘 。要時手執目對,如人之意,故名如意。若俗官之手版,備于勿忘,名笏也。
因斯而論,則有二如意,蓋名同而用異也。
他們不承認如意是從爪杖演變而來,而是強調二者之間雅俗的境界和功能的不同。通過上述言語,我們還可以知道,在當時如意有了記事備忘的新用途,這是以前的文獻里沒有提到過的。至于是否篆體“心”字真的影響了如意的形制,尚難以確知,我們更愿意相信這只是一種善意的曲解。
在道教那里,如意也被吸收為重要的法器之一,比如北宋武宗元《朝元仙仗圖》、河北石家莊毗盧寺“明代清源妙道真君像(局部)”(圖7)等畫作中,都有道教神仙執持如意的場景。總體而言,起初道教對于如意的重視程度顯然低于佛教,留下的相關記載和圖像資料也較少,但是在如意發展的平淡期,道教反而開始關注它,這恐怕和如意的含義越來越趨向世俗化,本來的宗教色彩日益為人所遺忘有很大的關系吧。因此近人傅蕓子在《正倉院考古記》里才會說:“如意原為佛子法具,但中國近代釋家已罕執此,而為道教所竊用矣。”
此外,在士人的日常生活中,如意的功能也有了新的變化。元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六,記有一位北宋隱士吾衍,凡是不喜歡的人來拜訪,就在樓上書房里說:“要見我,請稍候。”然后,繼續自顧自地彈琴吹簫,撫弄如意。那時候如意似乎已經進入普通文人的書房,而到了明代晚期則差不多成為每一間像樣點的書房必備的陳設。高濂的《遵生八箋·起居安樂箋》、屠隆《考槃余事·文房器具箋》、文震亨《長物志》等宣揚品位的著作,都專列“如意”,這無疑給如意的觸底反彈創造了條件。
雖然這個時期如意演化緩慢,但依然有些值得留意的現象。從流傳至今的圖像材料看,柄首呈三瓣云形的如意依然占據主導地位,但有向靈芝式轉變的趨勢。而隨著世俗化的觀念滲入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吉祥用語、吉祥紋樣等也日益深入人心,如意憑其嘉名,滿足了這種社會心理需求。在很多工藝美術品上,如意首經過圖案化改造,與云紋、靈芝紋進一步融合,成為喜聞樂見的裝飾題材,也為靈芝式如意的成熟與流行做出了準備。而山西襄汾普凈寺元代文殊塑像手執的蓮花式如意則極為罕見,是如意發展沉悶時段的一個亮點,似乎也預示著異彩紛呈的新時代的到來。
宋明時期關于如意材質的記載少之又少,值得一提的是《十國春秋》里說,北漢英武帝劉繼元未登大寶前,常常“假僧繼颙紫檀如意”,“秉此揮談,名為握君”。“握君”是紫檀如意在文獻里較早的記錄,直至清代中期以后它才在宮廷里大量出現,盛行一時。而明屠隆《考槃余事》又記一如意“煉鐵為之,長二尺有奇,上有銀錯或隱或現,真宣和(1119~1125年)舊物也”。
到了晚明,我們又可以看到若干如意實物。以北京故宮博物院所藏為例,可以斷定為此時代的不多,只十數柄,或鐵或銅,均為金屬制成,其中比較突出的是“胡文明”款鎏金銅如意,修長秀美。其余各柄風格近似,都是帶有明顯的文人趣味的仿古作品。此外,還有另一種以天然竹、木為材料經過簡單加工而制成的如意在這時流行。《遵生八箋》“如意”條:“近得天生樹枝摩作如意,精巧入神,復得竹鞭,樹枝屈結,如意肖生,柄亦天成,不事琢磨,無一毫斧鑿痕,執之光瑩如玉,其堅比鐵。”其實,這類天然竹木如意也是仿古之風的產物。早在唐代李德裕所作《竹如意賦》中就有“彼用玉之為寶我則不謝其貞,彼用鐵以為固我則利在手輕”,“素質或輕于流俗,貞姿或重于高賢”等語,將竹木如意被知識階層愛重的內在原因講得很清楚了。大拙大雅的天然竹木如意不是一般人可以欣賞的,即使是知識階層也有人表示不理解,如文震亨就認為:“天生樹枝竹鞭等制(如意),皆廢物也。”但這并不能動搖竹木如意的主導位置,一直到清代中期乾隆皇帝熱衷于玉石如意,竹木如意才略顯沉寂。由于斷代的困難,我們還很難把晚明與清初的此類作品準確分開,總體而言,大都逸態橫生,別具韻味。
宮苑的繁囂
新的高峰
如意發展至清代,終于達到頂峰,流傳至今的大量實物即是明證。由于乾隆等幾代統治者不遺余力地倡導,使其不僅在數量上,而且在制作與使用等各個方面都大大超越了前代。不過,此時如意所承載的意蘊已經隨著社會觀念的世俗 化而日趨淺薄浮泛,幾乎完全退化為“吉祥如意”的符號。而且,還要在如意之上再裝飾同樣的吉祥題材,如靈芝、蝙蝠、三多、八仙等,使這種對吉祥寓意的強調簡直達到無以復加的程度。恰恰也正是因為如意只具有一般的吉祥寓意,所以宮廷里每逢喜慶均可使用,在年節及皇帝、皇后、太后壽誕,臣子們要進獻如意;皇室婚禮、皇帝賞賜、外交贈禮中都少不了如意;而在居室布置中更成為具有時代特點的固定陳設,總之較前代已經變得泛化了。
在這一段如意發展的黃金時期,唯有嘉慶朝是個小小的波谷。根據《清仁宗實錄》等官修史書的記載,嘉慶帝一反乃父之風,在多種場合都表達過反對無節制進獻如意的意愿,甚至還詳細規定過什么級別的官員在什么情況下才準許呈遞,簡直不厭其煩。難怪《清朝野史大觀》里專列“仁宗不喜如意”條,煞有介事地分析道:“如意亦微物耳,進與不進,無關國家大計,胡乃親政之初,他務未遑,獨龂龂然注意于此。嗣有知情者曰:此仁宗之隱衷,由惡和珅而牽連及之耳。……設將此事載入宮史,則將為后人所笑,故毅然禁之,使不查真相,或竟頌其有崇儉去奢之意,誤矣。”嘉慶帝真實的想法是什么樣的呢?我們已經無法揣度。這不過是如意全盛時的一個小插曲罷了,嘉慶大可利用禁令來圖個眼不見為凈,然而,如意已經成為人們世俗生活的見證,卻是不爭的事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