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性?張揚?瘋狂?曾經有人試圖用這樣的字眼去定義鄧榮斌這位熱情似火、渾身上下都在傳遞著力量的深圳本土畫家。筆者認為并不盡然。看鄧榮斌的畫作,怪誕、詭異、神秘,卻能從看似灰暗的格調中感受到一種讓人振奮的生命的張力,那是一種破繭而出的沖動,那是一種自我升華的修行。正如莎士比亞所說,“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其實鄧榮斌并不容易被刻板的詞語所定義,也無需被定義,他的作品亦是如此。在鄧榮斌的畫里,既有中國水墨的傳統技法,又有西方超現實主義的表現形式;既有古樸雍容的銅錢幣,又有現代輕快的麥當勞;既有一目了然的具象事物,又有耐人尋味的抽象思緒??此撇淮钫{的東西在鄧榮斌的筆下活靈活現地統一了起來。鄧榮斌說,在作畫的時候自己從來都不會預設主題,只抓住偶爾閃現的一點靈感,任由思想飛到九霄云外,徜徉于天馬行空的幻象之中,而后星星點點地流露于筆尖,形成對現實的思考和吶喊??脆嚇s斌,不僅要看他畫的是什么,更要看他在畫里訴說的那種情緒。而這情緒的源頭則是他生命里揮之不去的——不安。
生命里有一種不安
1972年出生的鄧榮斌是土生土長的寶安福永塘尾村的本地仔,生于斯、長于斯、創作于斯的他親眼見證了這個中國南海的小漁村如何在一夜之間變成屹立于改革開放風口浪尖的現代都市。如果說,這場魔術般的歷史巨變是他后來在畫里繪就城市幻景的線索,兒時刻骨銘心的回憶則是他一切創作的本源。
小時候的鄧榮斌一直體弱多病,甚至一度讓父母萌生了拋棄他的想法,只因為自己是長子,才得以幸免。照鄧榮斌的說法,那時候別的小孩都在吃糖果,而他只能吃大蜜丸(一種中成藥),“光大蜜丸吃了都有一籮筐”。百般寵愛孫子的奶奶心疼不已,按照舊有的觀念請神婆來給鄧榮斌看看。神婆竟給算出鄧榮斌是撞了邪,必須舉行儀式驅邪扶正,否則小榮斌的身子板估計很難健康起來。很快,熊熊的炭火在火盆里舞動著懾人的身姿,噼啪作響。虛弱的鄧榮斌任由神婆擺布。幼小的靈魂拖著行將麻木的身軀,他被神婆牢牢地捆綁在了火盆跟前的椅子上,這一刻內心深處關于生死的吶喊一下子迸發了出來,鄧榮斌心慌意亂地掙扎起來。然而,在封建的“儀式”面前,這孱弱的扭動哪里能喚起大人的覺醒,反倒成了撞邪的佐證。神婆眉頭深鎖,口中念念有詞,寒夜里的冷風更平添了幾分恐怖的色彩。那一夜,神婆的咒語、家人的嘶喊、鬼魅的火光幻化成無盡悠遠的恐懼鉆入小榮斌的心底,他明亮的雙眸第一次閃現出了一絲無助。
如果說,上面的事件是鄧榮斌對于生命感悟的開端,那么接下來的事情則讓鄧榮斌深刻感受到了命里繞不開,也逃脫不了的無奈。在鄧榮斌六七歲的光景,那時候香港還沒回歸,珠三角發生逃港潮,他隨父母偷渡香港而未成功。當一家人從海上飄搖上岸不久,因為父親腳受傷行動不便而被港警發現,隨后被港警扣留一夜之后被遣送了回來。難挨的一夜,父母雙手戴著手銬,年歲尚淺的鄧榮斌躲藏在媽媽的懷里,戰戰兢兢地等待著香港警察的發落。年幼無知的他并不知道天亮以后會發生什么,即使會發生什么,他也無力阻止哪怕一絲一毫。那一夜,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無奈在鄧榮斌內心深處駐扎了下來,久久不能散去。
被遣送回來的鄧榮斌很快又恢復了原本平靜的鄉村生活。放鵝成了他每天除了功課以外最重要的消遣和任務。然而,正是這個本來給他帶來快樂的活計卻也成為他的不安記憶之一。有一天,天剛擦黑,鄧榮斌照舊去把外面放養的鵝群趕回家。前腳剛一出門,后腳弟弟就跟了上來:“哥哥、哥哥,我要和你一起去趕鵝?!鞭植贿^弟弟的一再央求,鄧榮斌只好帶著弟弟一塊去趕鵝。然而,那個傍晚的微風仿佛把鵝群的心也給吹躁動了,它們根本就不聽鄧榮斌指揮,自顧自地四散亂跑。忙著追趕鵝群的兄弟倆完全沒有意識到在鵝群的牽引下,他們已經進入了離家不遠的山林墳場。當他們意識到身處墓地之時,天色早已黑得讓人認不清來時的路,這可如何了得。村里老人口中魑魅魍魎的形象一下子涌上了鄧榮斌兄弟倆的心頭。加之瓢潑大雨傾瀉而至,兩歲多弟弟不能自控地大哭了起來,緊接著鄧榮斌也恐懼地哭喊起來,兄弟倆的哭聲響徹山林。那一夜,雨聲、風聲、嚎叫聲交織著成為一曲難以名狀的悲愴奏鳴曲,嗡嗡嗡地敲打著鄧榮斌的耳膜,生命里的無望占據了他的心靈。
生是死的開始,死又是生的延續,生命在生死之間得到永恒。曾祖母的兩次假死讓鄧榮斌對于人的生命與死亡充滿了近乎魔幻的敬畏?!坝幸惶?,沒有任何疾病的太奶奶突然就失去了生命的體征,家人已準備按照風俗隔天下葬。第二天,奇跡發生了,她又活了過來。這樣又過了五六年。在一個陰雨天,太奶奶再次沒有了呼吸和知覺??粗莨轻揍镜纳眢w被裝進冰冷血紅色的棺木里,我總有一種錯覺,她還會再睜開慈祥的雙眼。但是,奇跡并沒有發生。太奶奶如期下葬。多年以后,遵照本地風俗‘揀根’——將死者尸骨撿出來按原形排列在太陽下曬干,再殮入特定的容器內。開棺以后,我們才發現太奶奶的整付骨架都是反的,連鞋底都嚴重變形了??梢娝敃r真的是假死,后來又在棺內復活掙扎了不知多長時間才斷氣的?!比缃裾f起這段過往的親身經歷,鄧榮斌的眼里還是閃爍著一種難掩的悲傷,他說那是一種難以釋懷的壓抑。那一天,鄧榮斌才真正感受到了生命的無常。
無助、無奈、無望、無常,正是這四件事讓鄧榮斌真正感受到了生命里那一抹哀傷的不安,也成就了他未來作畫的靈感源泉。
讓時間凝固的放鵝娃
鄧榮斌的畫面有一種凝固性,即一個個凝固的瞬間,沒有特指的、具體的時間定位。而他給自己的畫冊取名“沒有時間的藝術”,表達的也正是這樣一種感覺。鄧榮斌坦言,在高中以前自己并沒有真正接觸過繪畫,到了高中以后迫于升學的壓力才開始學習美術。有一次他在美術老師那里看到了一套超現實主義的畫冊,那些圖像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很多年以后我才發現心里一直記著這些東西”。后來他以藝術特長生的身份考入西江大學,學平面設計。
在大學畢業那一年,鄧榮斌經歷了一次情感上的失意,于是他便借助繪畫來拯救自己挫敗的內心。一個月的時間,他畫出了“迷惑”“狂想曲”兩個系列作品,作品風格帶有野獸派和超現實主義及神秘主義色彩,表達了他對愛情的渴望和無奈。在畢業前,鄧榮斌舉辦了自己生平第一個畫展,展出的作品就是這兩個系列,畫作一經展出就在肇慶引起了不小的反響。鄧榮斌說,是命運把他拉到了繪畫創作之中。
應該說,論及專業,由于沒有受過傳統學院派技法的嚴格訓練,鄧榮斌可能不是繪畫水平最高的那一個。但是,西方技法的短板并沒有束縛住鄧榮斌的思與行。生性不羈的他創造性地把中國傳統水墨的精髓與西方超現實主義的畫風融合在了一起,形成對水墨傳統的顛覆,對超現實主義的延展,他用自己的創作為中國水墨畫找到了新的角度和方向。另外,或許因為生于鄉野、長于田間,他生來就喜好自然,對于那些常常被現代都市人隨意忽略的點滴,他卻能了然于胸,清清楚楚地體會到個中滋味。在鄧榮斌的作品中,常常會有象征生命的葉子、代表自由的小鳥、傳遞希望的野草以及訴說衷腸的樹枝,這些都讓他的畫散發著原生態的氣息。而大量使用符號化的表現形式則更讓鄧榮斌縱橫捭闔的奇幻思維顯得如此靈動。這些符號猶如圖騰一般,帶著明確的語碼和無窮的意味給觀賞者的解讀提供了巨大的創造性空間,也讓時間凝固于站在鄧榮斌畫前的那一刻。
用生命在訴說的藝術家
不僅僅是鄧榮斌的畫作,鄧榮斌本人也一樣有著讓時間凝固的魔力。與鄧榮斌交談,你總能沉浸其中,忘卻時間的存在,仿佛在與他同在的這個空間里,時間早已被他施了魔法,停下前行的腳步,與自然萬物共同聆聽他的訴說。而他的訴說總能帶著那種原始而質樸的力量給人以震撼和感動。在整個采訪過程中,筆者曾不止一次地想起羅曼·羅蘭筆下的約翰·克利斯朵夫。仿佛此刻眼前的鄧榮斌就是從書里走來的青年時代的克利斯朵夫。他的語言鏗鏘有力,他的情緒高昂奮進,他的見解特立獨行。然而,他又是真誠的、單純的、正直的。他哪里會去矯揉造作,哪里會去趨炎附勢。他只不過是完整地表達自己,表達情緒,表達態度,不拘泥于藝術的固有形式,也不追逐名家大師的流派手法,更不苛求他人能夠完全看懂自己的畫作。正如鄧榮斌所言,藝術只是思想的媒介,并不該被分門別類,更不該被生硬地賦予某種定義。“看我的畫,不要看我畫的是什么,也不要看我的畫風是什么,而要看我想表達的是什么,這是我文化素養和視覺經驗的延續,更是我生命的延續。”
尾聲
生活本不缺少美,缺少的是發現美的眼睛。藝術家鄧榮斌用自己細膩豐富的情感和無拘無束的幻想在感知著大自然的每一個靈動的瞬間,在訴說著別人意想不到的情話。為愛而畫,為藝術而畫。對于鄧榮斌來說,繪畫不是追名逐利的手段,而是一種自救自修的生理需求。那些扭曲、纏繞、糾結的線條都是這個昔日的放鵝娃對所思所想所愿的一種另類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