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薩科齊、奧朗德、馬克龍三屆政府教育改革的變化及思考（2007—2017年）

楊進 王玉玨

一、教育改革背景：傳統、危機與社會

21世紀以來，全球化深入發展，國家的生存和發展越來越依賴于對知識的傳播、應用和創新。人才的培養和教育問題成為各國關注的熱點，法國薩科齊、奧朗德、馬克龍三屆政府均十分重視教育改革。

（一）傳統

法國具有重視教育的傳統，自第五共和國以來，教育質量不斷提升。學前教育歷史悠久，是各國學習和參考的重要“標桿”；基礎教育方面，教師注重培養學生的創新、批判和獨立思考的能力，及時依據本學科領域內的最新發展更新授課內容并編入教材，采用對話和討論的方法教學，注重學生綜合能力的培養；高等教育方面，法國獨具特色的精英大學校（Grande ？魪cole）為工程技術等專業領域培養大量高級人才，在世界范圍內獨樹一幟。

（二）危機

近年來，法國的基礎教育質量出現下滑趨勢。1998年，有21%～42%剛剛進入小學三年級的學生不會閱讀或運算，或兩方面能力處于較低水平。2006年，在經合組織開展的國際學生評估項目（PISA）中，法國15歲學生的平均分為495，比OECD成員的平均分低5分；在對學生科學能力的測評中，最高能力的學生占比僅為0.8%，低于1.3%的OECD成員平均比例。

在基礎教育出現危機的同時，高等教育也面臨重重危機。2017年10月，OECD發布的《教育概覽》（Education at a Glance 2017）顯示，法國僅有44%的25～34歲的青年接受高等教育，低于OECD歐盟國家的平均水平。以培養“精英人才”為目的、分割式的高等教育體系導致法國高校研究實力渙散，在英語國家為主導的國際頂尖大學排名中表現欠佳。2017年上海交通大學排名中，法國僅有3所高校（巴黎第十一大學、巴黎第六大學以及巴黎高師）入圍世界前100名。一些優質高校無法進入世界一流大學排名，嚴重影響了法國高等教育以及大學畢業生在國際市場中的競爭力。

（三）社會

教育對社會發展具有重要影響，同時社會環境的變化也引領教育改革的方向。進入21世紀，法國諸如移民、恐怖襲擊等問題對教育的影響越來越明顯，政教分離等改革政策也應運出臺。

此外，法國政黨通常分為左右兩派，其政治主張和改革理念差別較大，教育改革重點也不盡相同。同時，在每五年舉行的法國總統大選中，教育改革還會成為總統候選者的競選籌碼。一般情況下，新一任總統會履行自己競選時的承諾，在教育領域燒上“三把火”，將自己的政治意圖融入教育改革中。政治派別和立場的不斷變化，也導致教育政策的不穩定性。2007年右派薩科齊當選法國總統，2012年左派領導人奧朗德上臺，2017年年僅39歲的中間派馬克龍競選成功。十年來，法國政府經歷了“右派-左派-中間派”的三種政治力量的更迭。盡管所持政治立場不同，但三屆政府都將教育作為政府改革的重要抓手，期望通過教育改革解決社會中存在的各類問題。

二、薩科齊政府教育改革：忽視基礎教育，著力高校合并（2007-2012年）

（一）高校合并

2007年，法國第五共和國第六任總統薩科齊上臺，正逢全球金融危機，由于經濟而引發的失業等各種社會問題迸發。為應對金融危機，法國的大型經濟重振計劃和大型國家建設工程高度重視作為振興科技生產力和高新技術為引擎的高等教育。同時，法國政府意識到由于其工程師院校專業性較強且規模較小，無法突出其教育特色，在各類世界大學排名中成績不佳。針對這一現象，薩科齊政府倡導推進大學改革和合并進程，并于2007年推出《大學自由與責任法》（Loi Relative aux Libertés et Responsabilités des Universités），作為大學自治與合并的綱領性文件。2012年底，全法83所公立大學全部實現自治，大學對其人事和預算具有自主權。

為提升法國大學的國際影響力和可見度，法國政府實施高校合并計劃。2010年，薩科齊政府斥資350億歐元，構建“未來投資計劃”（Investissement dAvenir），重點對高等教育、工業部門、可持續發展、數字經濟、創新型中小企業五大領域進行投資，通過提升生產效率、創新能力及企業競爭力帶動經濟增長與社會就業。“卓越大學計劃”即在該項目框架下，通過將大學、研究機構、工程師院校合并的方式，為法國創建世界一流大學積聚力量。大學合并進程由此展開，多所地位相同的院校組成類似大學的新實體——“高校共同體”（Communauté）。

（二）逐步關注創新創業教育

法國工業部、高等教育與研究部在2009年年底共同發起了高等教育機構創業發展計劃。這一計劃的主要目的是鼓勵創新、增強學生的創業意識和職業能力。自2010年開始，每所高校任命一名創業輔導員，與設立在學校內部的就業指導辦公室合作，其主要任務是鼓勵學生的自主創業活動，并使學生了解進行創業活動可能獲得的支持和幫助。2011年，法國共計任命了300名創業輔導員，構成了一個覆蓋全法國的高等教育就業指導網絡，通過這一網絡實現了經驗交流與共享。

（三）忽視基礎教育

薩科齊政府在教育方面主要著眼于高等教育改革，忽視了基礎教育的根基作用。2008年，法國宣布減少義務教育階段課時總數，同期取消大量教師崗位，五年內取消了8萬個教師職位，并且把對教師的學歷要求從本科畢業提升至碩士研究生畢業（就歐洲整體而言，教師一般都具有碩士學位）。這一改革的結果是，一批非常年輕的碩士研究生進入教師隊伍，但是缺乏教學經驗和在職培訓，影響了教育質量的提升。

從各大媒體在薩科齊任期結束時的評論和分析看，法國民眾對其五年間的教育改革整體持否定態度，認為歷任總統中尚未有像薩科齊這樣給出了多項承諾，學校教育卻遭遇“滑鐵盧”的事項。2012年3月的民意調查顯示：為高等教育改革既沒有解決法國本科教育失敗的問題，也沒有解決畢業生的社會融入等問題。

三、奧朗德政府教育改革（2012-2017年）

（一）基礎教育領域改革是重點

法蘭西第五共和國第七任總統弗朗斯瓦·奧朗德（Fran？觭ois Hollande）在其競選綱領中就將“五年內增加6萬個教師崗位”作為其競選目標，以改變薩科齊任期內取消了8萬個教師崗位引發的教師短缺問題。

2013年7月，法國頒布了《重建共和國學校法》（La Loi pour la Refondation de l？魪cole），其基本目標是建設公正、高質量和包容的學校，減少不平等現象。2016年5月2-3日，法國政府舉辦了規模宏大的“重建共和國學校日”，總統和教育部長出席，總理致閉幕詞，幾位前任教育部長和政府官員，以及議員、專家、學者參加了演講或研討，把此輪基礎教育改革推向高潮。

2015年，奧朗德政府開始著力推進初中教育改革計劃（la reforme du collège）。改革的一個重點在于是否要恢復拉丁語等傳統語言的學習。拉丁語與古希臘語是法國文化史與法蘭西文明中極具象征性的兩個符號，為了實用主義而取消拉丁語與古希臘語是否將導致法國人的“身份危機”成為社會關注的焦點。

（二）重視教育公平

根據聯合國2010年的不完全統計，法國接收他國移民數量已經超過720萬人，其中多來自于社會經濟水平較低的北非和西非國家。來自這些地區的孩子順利完成學業的比率非常低，移民家庭孩子的教育公平問題越來越凸顯。歐盟2015年發布的《法國教育與培訓監控報告》（Education and Training Monitor，France）顯示：具有移民背景的年輕人離校時僅具有中等教育水平，其工作前景呈現明顯惡化趨勢。

2016年秋季學期開學之際，奧朗德發表公開講話，重申在當前世界充滿危機、法國社會內部矛盾日益尖銳的形勢下，推行教育改革、培養學生公民意識和增加教師數量的必要性。并提出要健全高中至高等教育階段的選拔制度，確保10年之內法國60%的年輕人擁有學士學位。為實現這一目標，縮小業已存在的教育不平等現象，奧朗德政府重新實施法國左派政府于1981年提出的“優先學區”（REP）政策：在學業失敗率較高的城區或鄉村實施特殊的教育優先政策，政府提供更多資金、設備、師資等資源，以保證困難學區的教育質量。

此外，為了解決教育公平問題，奧朗德政府自2016年起推進“讓學校進入數字時代”舉措，陸續投入5000萬歐元用于改善中小學數字化教學條件，特別是偏遠地區的鄉村小學，期待通過數字化教學，一定程度上解決教育和社會地區發展的不平等問題，同時適應業已到來的數字化時代的挑戰。

（三）價值觀教育逐漸被重視

近年法國頻發恐怖襲擊事件，教育的政教分離問題成為奧朗德執政后期最引人關注的教育改革問題。

2015年1月，法國時任教育部長瓦洛-貝勒卡森提出多項新舉措，推動以政教分離為核心的新一輪共和價值觀教育。2016年1月，奧朗德提出增加資金和人力，鼓勵更多公民參與的改革方案，推進新一輪共和價值觀教育，旨在切斷伊斯蘭極端主義對法國穆斯林人口影響的思想源頭，應對穆斯林恐怖主義的挑戰。

四、馬克龍政府教育改革展望（2017-2022年）

2017年5月，年僅39歲的馬克龍（Emmanuel Macron）就任法蘭西第五共和國第八任總統。通過推進教育改革，緩解居高不下的就業問題，讓法國從持續低迷的各類教育測評中提升排名，進一步解決法國教育越來越嚴重的階級問題和不公平現象，成為馬克龍政府教育改革的主要方向。

馬克龍在重組政府結構時，將原有的“國民教育、高等教育與研究部”拆分為負責基礎教育和職業教育的“國民教育部”（Ministère de lEducation Nationale）和負責高等教育的“高教、研究與創新部”（Minisère de lEnseignement Supérieur，de la Recherche et de lInnovation），分別對不同教育領域情況進行管理，力圖發揮教育在解決法國社會各類問題中的作用。

（一）基礎教育：縮小社會階層差距，關注教育公平問題

馬克龍曾在競選時提出：法國教育體系的不公平現象在不斷加深。家庭的社會經濟地位對學生學業的影響持續加大，精英教育的預科班中只有6%的學生來自工人家庭。公平問題引發公眾對國家教育的不信任，這是法國教育改革的頭等大事。

新學期開學以來，馬克龍政府以基礎教育為抓手大力開展教育改革相關工作。其中最重要的改革之一是將非常貧困街區（REP+）小學一年級的班級班額減半，實現每班12人的小班授課規模，從而確保教師有更多的精力關注到每個困難家庭學生的成長。

由于家長的受教育水平及社會經濟能力不同，導致其對學生課外輔導提供的幫助不同，使得教育不平等現象在課外被進一步拉大。為了縮小這一差距，法國國民教育部制定了“輔導作業”（Devoir Fait）措施，通過縮小學生課外接受輔導的差距，確保教育公平。該政策同時具有福利、社會和教學的三重意義。從福利上講，是幫助家庭條件不足以支撐其在家完成作業的學生；從社會角度講，不論哪個階層的家長，都很難時時關注孩子的作業情況；從教學上講，可加強課堂與課外作業之間的協調性。

（二）高等教育：繼續開拓科研、創新與人才培養綜合平臺

由于歷史原因，法國的大學、學院規模較小，優勢學科多集中在獨立的工程師學院和研究所，因此在機構規模對排名情況有較大影響的各類傳統大學排名中表現不佳。針對這一情況，如前所述，法國在2010年開始推進高校合并和改革計劃，但合并效果參差不齊。例如，巴黎科學、人文與藝術大學（PSL）合并了包括巴黎高師、法國科學研究院、巴黎第九大學等25所院校，并于2017年首次參加《泰晤士高等教育》排名，取得了第38名的成績。然而，同期經合并新組建的薩克雷大學，卻因巴黎綜合理工、巴黎高等商學院等知名院校的相繼退出，目前拆分為兩個大學共同體。如何在保留傳統精英教育優勢的前提下，不斷提升法國高校的國際影響力，是馬克龍政府高等教育改革的重要內容。

此外，馬克龍希望進一步提升法國高等教育、科研和創新平臺的吸引力。為此，政府預計投資100億歐元用于創新平臺打造、創新項目開展以及創新人才培育。2017年7月，法國巴黎創建了世界上最大的孵化器“F站”（Station F）。包括微軟、臉譜網、谷歌等互聯網公司已經入駐初創園區。此外，F站宣布將推出“奮斗者計劃”，旨在為來自貧困街區或鄉村的青年以及移民和難民提供創業支持和幫助。

（三）職業教育：制定法規政策，保障改革進程

馬克龍在2017年9月開學時強調，法國教育需要讓學生和家長明白：大學不是所有人唯一的選擇。如何提升職業教育質量及其對學生和家長的吸引力，同時通過職業教育緩解就業壓力，是其政府教育改革的重要領域。2017年10月，法國正式公布將對目前的《職業教育法》進行修訂，針對職業教育推出一系列新舉措。

五、三屆政府教育改革變化與分析

盡管薩科齊、奧朗德、馬克龍政治立場有所不同，但都將教育作為其執政的重要抓手。針對法國社會發展中的問題，三屆政府在教育政策改革中既有重點上的變化，也保持一定的連續性。

（一）解決社會階層問題，實現教育公平

教育代表著國家的未來，當前的教育改革注重確保教育公平，為每個學生提供平等優質的教育資源，不受種族或階級的影響。OECD報告也指出，法國高等教育體制極不平等，學生學業成功率取決于家境，特別是父母的受教育程度。父母中若有一方擁有高等學歷，40%的孩子可順利完成本科學業；如果父母只有高中畢業文憑，則孩子的學業成功率僅為29%。因此，教育公平問題成為近年法國政府教育改革的核心。無論是“優先學區”計劃、數字教育改革還是“輔導作業”計劃，都圍繞著教育公平與優質這一核心展開。如何進一步消除教育中的不平等現象也將繼續成為法國未來教育改革的重點和核心問題。

（二）保持自身特色，提高大學國際影響力

法國高等教育對外國留學生具有較強吸引力，大學生中外國留學生比例高達10%，40%的博士生來自其他國家。同時，2010年法國還通過了《國家對外行動法》（Action Extérieure de l？魪tat），改革涉外文化教育機構，合并法國教育服務中心（Campus France）和外國留學生與國際交流接待管理中心（EGIDE），推廣法國的高等教育體系和留學生接待管理工作，由外交部和高教部共同監管，進一步提升高等教育的吸引力。

但是由于法國教育體制較為復雜，更強調“精英”式的專業教育，與英語國家“大”大學的排名相距甚遠。因此，在諸如QS、上海交通大學排名中成績不佳。然而，根據《泰晤士高等教育》（2017）公布的世界“小”大學排名，法國有3所高校躋身前20。同時，根據畢業生中諾貝爾獎獲得者的比例，法國有兩所高校進入前10。根據《泰晤士報》對學生的采訪和調研，不少學生表示小規模的大學師生關系更親密，更有利于學習和培養融洽的人際關系。如何在兼具本國特色的同時提升法國高校在國際上的影響力，是三屆法國政府都致力于解決的問題。無論是大學合并計劃還是卓越大學計劃，都圍繞這一主題展開。

（三）改革職業教育是必經之路

法國近三屆政府對職業學校的投入均超過普通學校，且遠高于歐盟平均水平，但職業學校畢業生的就業率卻不盡如人意。擁有職業教育學歷的25～34歲人群的就業率在法國是75%，低于歐盟22國的平均水平72%，遠低于德國和瑞士的86%和89%。

盡管法國對職業教育的投入力度持續增加，幾屆政府也試圖出臺不同的政策舉措推動職業教育發展。例如，2013年奧朗德政府頒布《職業教育改革法》（Réforme de la Voie Professionnelle），根據該法相關規定，法國政府每年投入320億歐元專項用于改善職業教育，增加培訓機會。然而，都未能從根本上解決職業教育“低人一等” 的社會問題。選擇職業教育的學生家庭仍然以社會底層為主。對職業教育的關注將持續成為馬克龍總統未來教育改革的重要內容之一。

（四）創新與創業成為新議題

自2008年歐債危機以來，法國經濟持續低迷，青年就業問題日趨嚴峻。作為經濟改革重要政策舉措之一，幾屆法國政府都積極支持青年，尤其是大學在校生和畢業生自主創業，并為此陸續出臺一系列具體政策措施。馬克龍政府進一步提升創新與創業在教育及社會發展中的重要推動作用，通過創建世界最大孵化器，成立高教、研究與創新部等一系列做法，希望通過創新創業改變法國低迷的就業率及社會問題，為青年發展提供更豐富的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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