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詩從丹心來

曲延安

如 果要推選丹徒名人，怎么著也會有聞 捷。其實，何止是在丹徒，在中國當代詩歌史乃至文學史，都不該低估他的地位。我們有理由這樣說：聞捷曾經是我們國家一個有才能的詩人。

聞捷，江蘇省丹徒人，1923年6月12日出生，原名巫之祿，又名趙文節。聞捷是其筆名，久之筆名湮沒本名，這一點與巴金、老舍、艾青類似。

如果聞捷依然健在，他已經整整95歲了。“文革”對于他來說，不止是攫奪了他的生命，還有與他生命同樣珍貴甚至更加珍貴的東西。比如愛情的火熾，他與戴厚英只相愛了100天；比如創作的未來，他的敘事長詩《復仇的火焰》第三部《覺醒的人們》，他的寫給家鄉的宏大頌詩《長江萬里》，都沒有寫完。

若論及與聞捷同時代的中國現當代詩人，以建國后35年（1949-1984）為界劃一個范圍，我們大致可以列出一個有代表性的詩人名單：郭沫若、何其芳、臧克家、艾青、郭小川、賀敬之、聞捷、李季、田間、傅仇、光未然、阮章競、鄒荻帆、雁翼、嚴辰、張志民、梁上泉、紀鵬、公劉、李瑛、張永枚等人。

那么，聞捷在其中占據一個什么位置呢？

1979年，文壇對新中國成立30年來的文學創作重新分析評價，公認這期間4位最具影響力的詩人是：郭小川、賀敬之、聞捷、李季。吳歡章詩論《新時代的歌手——論賀敬之、郭小川、聞捷的詩》，三人相提并論，亦可說明聞捷在詩歌界的地位。2005年，中央電視臺《新年新詩會》，張泉靈、文清、鞠萍朗誦的正是聞捷的《蘋果樹下》。這也說明了真正有生命力的詩，從來就不會太多，也不可能太多。

聞捷能夠在新中國燦若繁星的詩歌天空下劃出亮麗的光芒，不是偶然的。可以說，聞捷的詩歌是中國當代詩歌史上一個特別的存在。而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創作與成名有兩個極為明顯的特別之處，正是這些特別，成就了他。

聞捷的成名很特別。聞捷以主要精力寫詩并引起廣泛注意，是在他1952年起在新疆工作期間。與一般的詩人慢慢地、漸漸地累積作品而出名不同，聞捷的詩歌創作集中在20世紀50年代和60年代初，是如潮漲浪推般洶涌撞擊，以火山爆發式的詩情迅速成為詩歌名家。短短十來年，已奠定了他在中國當代詩壇的座標。想想有些詩人矻矻窮年寫了一輩子仍不溫不火，不能不說聞捷是幸運的。

更重要的是，聞捷的詩歌很特別。這個“特別”就在于他對于愛情的歌吟。他的詩作既與所在的時代相通，又在很大程度上超越時代而成為了一個擁有真正的愛情詩的詩人。而在命運垂青的同時，帶有凄美色彩的是：毀滅文化的年代毀滅了他，聞捷從關注他人的愛情到陷入自己的愛情，終而以普希金式的悲劇毀滅。一個以圣潔感情詠唱人間美好的強力歌者， 卻淹溺在名喚“愛情”的河里。

愛情多么美好！但生活中的美好愛情與文學中的美好愛情有時并不同步。這樣說，是有其歷史背景的。我指的是建國后相當一段時期，那時的主旋律是：時代正在經歷著巨大的變化，詩人的腳步要與偉大時代前進的步伐完全合拍，詩的情感基調要與主流精神相吻合，其政治價值遠遠超過了文學本身的意義。“我”在文學作品中的表達被巨大的聲音貶抑、湮沒， 而愛情作為私生活的主干變得極其敏感、脆弱、單薄、虛虧而封閉、模糊、膽怯。愛與情幾乎是雷區，實際上是禁區，寫愛如同玩火，敬謝不敏，避之不及。

聞捷的難能可貴之處，就在于縱使在逼仄的空間里， 他還是最大可能地突出了作品的新異性，這就凸顯出聞捷的才華，或者說獨一無二了。

聞捷是從《天山牧歌》成名的。

《天山牧歌》是當代文學史上第一部反映邊疆少數民族的抒情詩集，筆調深摯優美，風格清新明麗，富含民歌風味。然而，更準確地說是《天山牧歌》中占有很大分量的愛情詩而使得聞捷備受矚目，成就他的是“生活的贊歌”，更是“勞動和愛情的贊歌”。他對愛情的激越吟唱，如今已是十七年文學史上彌足珍貴的愛之遺存。它們晶瑩剔透、冰清玉潔， 不以損傷個性神采來強求政策圖解。即使是詩人自己，《天山牧歌》也是一個難得的美學高度。而這個高度，應是建立在聞捷的生活經歷與進入角度之上，因而使得他的愛情詩獨步當時。

一是獨特的愛情。我們不得不欽佩詩人的聰敏與成熟，即聞捷的抒情詩以反映邊疆少數民族地區的生活（當然包括愛情）見長。既然國家的政策是充分尊重少數民族地區的文化傳統和生活習慣的，他們的愛情追求連同聞捷與此相關的生動記錄也必然得到許可，這個邏輯顯然是成立的。以此為起點，在所有的愛情故事里，聞捷都展示了那種少數民族特有的充滿著青春活力的氣質，詼諧幽默、樂觀明凈的氣息，柔和、輕快、明朗的民間牧歌風格和濃郁的民族特色、地域色彩，帶給我們的是一種沙漠綠洲般的浸潤。這種在當時的文學中難得一見的人情美景，這種與禁欲文學迥然有異的愛情聲音，很顯然換一個地方（比如北上廣），是不能設想會發生的。

由此可見，聞捷幾乎創造了一個奇跡。他對愛情歌吟的大膽和熱烈，在當時鮮有出其右者，是因為他選準了“突破口”，劍走偏鋒，別開生面，由此擴展開去便是高峰。它占據著詩人一生創作的制高點， 也可以說是占據著當時抒情詩的制高點，擎起了建國初期愛情詩的大纛。一位真正的詩人和吟誦者，應該匹配得上這樣的榮譽。

二是勞動的愛情。在聞捷的這部分詩中，顯然他的指向是勞動高于愛情，抑或說個人的情感與創造新生活，輕快而明媚的勞動生活畫面與朦朧又美妙的真摯感情。正面寫勞動，側面說愛情，這兩條線始終保持平行與交叉、離分與融合的內在關聯。那個時期的詩歌創作中，把愛情與勞動表現得如此真摯強烈的，聞捷可謂判然有別，空谷足音。

聞捷的愛情詩，詩中的傾慕、追求、表白、等待等愛情生活與情歌情趣，歌唱的是在勞動中建立起來的愛情，是愛戀服從于勞動的愛情，是營造、孕育與出彩在工作勞動與兩心相印框架內的愛情，是解放了的人民以勞動為最高選擇標準的愛情，單純、和諧、優美。這就是說，聞捷的愛情詩抒寫了新時代的氣息，以及因生活劇變而在思想感情上萌發的新因素。如《蘋果樹下》《夜鶯飛去了》《葡萄成熟了》《舞會結束以后》《金色的麥田》《種瓜姑娘》《愛情》《賽馬》《河邊》《追求》《送別》《信》等詩，都體現了這一特色，表現著這種思想，既充滿江河解凍般洶涌的熱情，富有奔放的想象，又甜得能夠淌出蜜來，輕靈婉麗中透著情韻跌宕。典型如《種瓜姑娘》中的棗爾汗：“棗爾汗愿意滿足你的愿望，感謝你火樣激情的歌唱。可是，要我嫁給你嗎？你衣襟上少著一枚獎章。”至80年代，湯昭智作詞、施光南作曲、關牧村演唱的名噪一時的《假如你要認識我》，明顯可以看出襲用了此詩的意境。

三是積極的愛情。聞捷的時代雖然已經過去，但他的愛情詩卻是一顆璀璨的明珠，晶瑩透亮。詩人所歌頌的愛情是嶄新的，他把為新生活的勞動和創造作為重要的價值觀念引入到愛情詩創作，閃耀著新生活、新思想的光輝而獨具魅力。他“情歌圣手”的美譽，架構在純情、清越的奇特表達與直問心靈的深沉吟唱，最終在中國當代文學詩歌史上矗起一座美麗而獨特的愛情雕像。這種與眾不同，正是聞捷的個性所在、價值所在、成功所在。

2013年，我在南京一家書店，偶然見到有兩套《聞捷全集》靜默在書架上，北岳文藝出版社出版，品相如新，而且是7折優惠。沒有絲毫猶豫，我欣然攜歸。后來到鎮江，我突然十分后悔，當時應該兩套一起買下的，把一套送給設在高資鎮文化中心的聞捷紀念館。據說該館已有藏品兩千多件，資料收集得非常齊全，想必不缺這套書。但我想時間掌握在歷史的手中，永存的還有那無法消逝的詩歌形象，就讓一個虔敬的讀者對喜歡的詩人獻上一瓣心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