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海淀)

張宏杰
乾隆四十一年初,六十六歲的乾隆第四次東巡山東。
與前幾次東巡明顯不同,這一次,沿途前來接駕的王公大臣特別的多:以前只是河北山東的地方大員全數到來,而這一次附近的蒙古王公,幾處鹽政織造,甚至遠在湖廣、四川、廣東的封疆大吏也麇集于此。一路之上黼黻相接,儀仗塞路,鬧得小小的山東翻天覆地。
并不是皇帝在途中要開什么“擴大會議”,也不是山東省政府舉行什么重大活動邀請大家參加。大員們爭先恐后來到山東,只是為了滿足老皇帝愈演愈烈的一個喜好:收受貢品。皇帝的此次山東之行,也成了各地大臣們的賽寶大會。每位大員的車隊都是珠光隱隱,寶氣四射。這些大臣老早就瞄準這個機會,上窮碧落下黃泉,開始搜羅皇帝喜歡的“玩藝兒”。
由北京到山東,一路之上,幾乎每個驛站都有大量的貢品在等著皇上。內務府派出大量接收人員,源源不斷地將這些貢品裝車運回大內。
皇帝這一趟出行,可謂是滿載而歸。想必回京路上,御輦之內,細細把玩品鑒這些鼻煙壺、帶鉤、搬指兒、曹扇之時,心情一定非常愉快。
從一定程度上說,清代皇帝的生活質量與貢品直接相關。
和我們的想象不同,皇帝雖然富有四海,卻并不能任意支配國庫來滿足個人消費。清代是整個中國古代史上,治理水平最高,皇帝整體上自我約束能力最強,也比較節儉的朝代。比如許多人都到明十三陵和清東陵、清西陵去玩過,一對比就看出來了:清代的皇陵,整體上,都比明代的規模要小,沒有明代的氣派。再比如,明代太監的數量,一度達到十萬人之多;而清代呢,多的時候也不過三千人。
因此,清代國家的收入和皇帝個人的收入,從順治初年開始,就是嚴格分開的。順治初年,清王朝設立了一個機構,叫內務府。這個機構,是服務于皇帝個人生活的,相當于皇室的大管家。國家的收入入國庫,由戶部,也就是財政部來管。而皇帝個人的收入,歸內務府來管。也就是說,從那時開始,皇帝就有了自己的固定工資,收入來源固定化了。
那么清代皇帝的個人收入,都從哪來呢?主要來源于三個部分:第一,皇帝在各地有皇莊,這些皇家莊園每年出產的東西,是皇帝的主要收入。清代的皇莊主要設在北京附近和東北地區,相當于清代皇家的“特供農場”,生產優質無公害的豬羊雞鴨、瓜果梨桃和大量蔬菜,供皇家日常基本消費。第二,是內務府通過經商、放貸等方式,為皇帝創一點收。第三,則就靠各地給皇帝的進貢和“報效”了。
因此,大清帝國財政的蒸蒸日上并不能直接保證皇帝日常消費水平的水漲船高。一般來說,由于皇家莊園的規模有定制,內務府經營水平也有限,不管國家稅收如何迅速增長,皇帝個人的收入卻是基本固定的。皇帝要滿足其日益高漲的物質欲望,一個非常重要的途徑就是通過收受貢品。官員們進貢與否,進貢多少,貢品質量如何,直接決定著皇帝的生活質量。
實際上,乾隆即位之初,是以拒絕進貢而聞名的。
剛剛登上皇位之時,乾隆曾下達詔書,說自己身在喪中,無心享樂,要求各地大臣在三年之內停止進獻各種貢品。
如果說守孝期間不接受貢品史有先例的話,那么三年之后即守孝期滿,皇帝仍然不收貢品,就可以分明體現出皇帝對物質享受的峻拒態度。
那么何以到了晚年,皇帝會一反初衷呢?
主要是晚境順遂,高枕無憂。更何況人生已經接近尾聲。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在這個時刻抓緊時間犒賞一下自己,報答一下數十年來的辛苦艱勞,似乎也不為過。
享樂之門一旦打開,就注定只能越開越大。專制體制下成長起來的大臣一個個都是揣度上心、投其所好的好手。事實上,他們用于工作上的心思遠遠沒有用在捉摸皇帝好惡上的精力多。全帝國內所有的高級官員都從這道諭旨里讀懂了皇帝的心聲。從此,為皇帝準備貢品,就成了他們分內一個重要的,甚至是最為重要的工作。時間不長,他們就摸清了皇帝的喜好:鐘表、字畫和古玉,最討皇帝喜歡。另外,搬指兒、鼻煙壺、小刀等,也容易被皇帝收下。
人到晚年,優點前進一步,往往突破分寸,轉化成缺點。而缺點則往往變本加厲,從抑制收斂狀態變成肆無忌憚。步入晚年之后,皇帝無心進取,講究和奢侈之間的界限迅速突破。歷代進貢在資格和時間上都有嚴格的規定。清代成例,僅督撫們有進貢之權,進貢的時間也只限于三節:冬至,中秋,還有皇帝生日。而到了乾隆晚年,這些規矩都被打破了。除了三大節——端午、上元節、重陽節,大臣們也都可以踴躍進貢。除此之外,大臣們開動腦筋,集中智慧,創造出了無數進貢的新名目:皇帝出巡,經過地方,大臣迎駕進貢,稱“迎鑾貢”。皇帝每年去熱河避暑,大臣們進貢,稱“木蘭貢”。大臣們進京覲見皇帝,所獻貢品稱“陛見貢”。皇帝提拔加恩,所獻貢品,稱“謝恩貢”……有時,皇帝想要某種東西,又實在沒有借口,就干脆稱“傳辦貢”。皇帝對貢品的需索已經達到失態的程度。
很多人都說,進貢之風的興起,是打開乾隆朝政治腐敗大門的鑰匙。此語不為無見。
皇帝過度收受貢品,本身就是一種嚴重腐敗行為。
官場上,送點小禮物,是人之常情。如果禮品價值過限,就是腐敗。同樣,按定制收受貢品,自是帝王維持正常生活的必需;但像乾隆這樣晚年毫無節制地收受禮物,當然就是犯罪了。
皇帝的理論是,送給皇帝的禮物是由官員們“自行制辦”,也就是自掏腰包,目的是“聯上下之情”。既不會增加百姓負擔,又溝通了君臣間的私人感情,何樂而不為呢?
事實上,并不用太多的精明,就可以判斷出“自行制辦”之不可能。送給皇帝的“土特產”,幾乎件件超出官員們的承受能力。皇帝喜歡那種鑲真珠的玉如意,臣下紛紛進獻。當時一柄不嵌珠的玉如意值銀四千兩。而當時廣東珍珠價格,重4分的珠子約值銀四五千兩,重5分的則需六七千金,如像龍眼果那樣重3錢的大珠竟值2萬兩銀。一柄如意的價值如此,其他禮物可想而知。羊毛出在羊身上,這些精美絕倫的禮品,每一件都是民眾的膏血凝成。
因為進貢之風的盛行,乾隆年間的官場上出現了“幫貢”一詞,即有權進貢之大臣令下屬幫助其“購買物件”,以“孝敬皇上”。當時這一新詞匯光明正大,而且十分光榮,頗有凝聚全體官員對皇帝的無比熱愛之義,實際上卻成了貪污腐敗的新方式。因為送給皇帝的禮物,從采購置辦到送進大內,往往過程不公開,賬目不清楚,云霧重重,機關多多。事實上,送到皇帝手里的一萬兩,可能意味著督撫們從州縣官員那里剝削了十萬兩,而州縣官員們則完全有可能從民間剝削了百萬兩。一張巨大的非法汲取之網就這樣以“進貢”為由頭編織而成,皇帝在貪婪欣喜之余卻渾然不覺。
乾隆年間侵貪大案而與進貢有關者,除李侍堯、國泰、伍拉納外,還有浦霖、阿思哈、盧焯、恒文、良卿、方世俊、高樸、彰寶、王亶望、勒爾錦、陳輝祖、郝碩等無數大案,而這類敗露的大案充其量不過是冰山露出水面的部分。整個國僚體系通過進貢這個借口直接汲取的財富,不知凡幾。
進貢過程中的貪腐行為,不過是進貢的諸多后果中最輕的一種。更為嚴重的是,皇帝對物欲的不加節制的追求,給天下傳達了許多不良的信息。進貢熱的一個影響是官場上送禮之風的興起。
乾隆早年,對進貢送禮之弊察之甚詳。即位之初,他就規定,官場之上,不得以送“土特產”之類的名義給上級送禮。皇帝說,“持廉之道莫先于謹小慎微,督撫為一省表率,既收州縣土宜,則兩司、道府之饋遺又不可卻,而州縣既送督撫土宜,則兩司、道府之饋送又不可少,層屢遞及,督撫之所收有限,而屬員之費不貲”。
然而,晚年皇帝自己公然需索重禮,對自己早年這個規定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從此,官場之上請客送禮之風迅速升溫。章學誠說:“印官上任,書役饋送輒數萬余,督撫過境,州縣迎送必數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