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
在吐魯番,我看見羊吃草。以前,我并沒有仔細地看過羊吃草,也不曉得它們吃的是怎么樣的草。我見過馬吃草、牛吃草、驢子吃草。它們總是低下頭來,伸長了脖子,把嘴嗅到地面的草上,一面咬住草莖,一面沙沙地撕裂草梗,或者拔菜也似地把草連根拔起。牛、馬和驢大概要一口氣拔很多草,才閉上嘴巴,磨碾一陣牙齒,慢慢咀嚼,然后吞下肚子,讓胃去消化和反芻。我看見牛和馬吃的草,都是普通草地上的青草——那種短矮的、匍匐在地面上攀爬的青草。有時候,我也看見驢子停在一輛木頭車邊吃車上堆著的草,那是人們割下來的像蔥條一般細長的草。
我們在吐魯番參觀了坎兒井地下水和防風林。在防風林的附近,有一座特別的沙丘,是一座饅頭也似的黑色山阜,在陽光底下閃著沉默的光,仿佛一座烏金礦。沙丘上有許多人把半截身子埋在沙底下,露出剩下的身軀和頭顱,以及他們民族色彩的鮮艷衣飾。這些人,都到沙丘來醫治關節炎。
我并沒有跑上沙丘,因為我看見一個男孩趕著一群羊來了。男孩穿著藏青的汗背心、炭黑的長布褲、灰塵仆仆的白運動鞋,頭上戴了一頂純白的維吾爾族小圓帽。他趕著約二三十只羊,其中有黑山羊,也有白綿羊,羊們在沙地上散開,各自低頭吃草。沙丘上面沒有草,沙丘底下的四周,仍是一片灰泥色的細沙,仿佛戈壁灘到了這里,碎得如粉了。但在這片沙地上,卻長滿了叢生的矮草,展散了延蔓的枝條。羊看見了草,紛紛風卷殘云似地噬嚙起來。我想引一頭小羊走來這邊,于是蹲下來,伸手去拔取草葉。
我哪里是在拔草呢,我那時的感覺是,我采拔的大概是荊棘,因為我一把抓到手里的竟是滿掌的芒刺,好像握著一堆鐵蒺藜。我迅速縮回手,手指都火辣辣的像中了蜜蜂的針,是無數的針。我看看面前這纖細瘦削的蔓草,難道它們是箭豬和刺猬?
我一直以為,羊和牛、馬或驢子一樣,吃的都是貼近地面生長的那種軟嫩的短草,這時才知道,羊吃的竟是像玫瑰花莖那般多刺的植物。我看見它們愉快地吃著,像一部鋒利的剪草機,沙沙沙,草都吃進嘴巴去了,多么豐富的一頓下午茶。我還看見羊只在草叢中走來走去,仿佛它們四周的植物不是尖銳的芒刺,而是如絮的棉花。它們真使我驚異呢。它們有一張怎么樣的嘴,是鋼鐵的唇舌、上下顎和口腔?為什么可以吞嚙針似的草莖而不受傷?肥胖的綿羊,滿身是濃厚的卷曲羊毛,走在草叢中也許能夠無視草葉的利刺,可是山羊只有短而薄的披毛,但它們在叢草間穿插,同樣仿佛經過的是一片秧田。羊們真令我驚異呢。
南山牧場是真正的“烏魯木齊”,因為“烏魯木齊”的意思就是美麗的牧場。我們站在公路上,面對漫山遍野蒼綠的松樹,深深地呼吸。這草原一片芬芳,充滿泥土和花朵的甜味,我還以為自己忽然到了阿爾卑斯山。但遠方積雪的峰巒是天山,融化了的冰塊,匯成河道從我們面前的山坡下流過,許多人都奔跑到水邊去了。過了很久,他們才肯一一回來,但都呼痛,說是有一種草,把他們刺得跳起來。他們之中不乏穿著堅厚的牛仔褲的人,但在草叢中跑過,仿佛有千千萬萬的芒針插在腿腳上。
草原上除了地氈也似的青草外,到處都是小花,有的白,有的紫,有的怯怯地嫣紅,夾雜在各種高高低低的植物之中。我們看見一種尺來高的植物,沒有花,葉子細小狹短,莖枝上布滿星形放射走向的小針葉,于是有人喊起來:是這種草了,是這種草了。連那么厚的牛仔褲也能透過,叫我們驚跳起來。我仔細看看那草,并不認識這種草的名字,以前也沒有見過,但我記得,這草就是沙丘底下羊們覓食的點心。一位陪我們到處逛的田老師說:這些草,羊最喜歡了。
在烏魯木齊,我也看見了羊吃草。那時候,我們坐在天池上的游艇里,兩岸是層層疊疊的山和松樹,在向陽的山坡上,遍山隱隱地點綴著一點一點的白花,并且彎彎曲曲的,在山坡上呈現一個“之”字形。偶然,白花緩緩地移動起來,這時候,我們才知道,山坡上的白點子不是花朵,而是放牧的羊群。帶頭的羊走在前面,橫越過山腰,隨后的羊都跟著那道白色的虛線朝更高的山頂攀登。羊們居然能夠爬上那么高的山,仿佛它們不是羊,是鷹。
對于天山的風景,我們感到失望,天池是一座水庫,但環境遭受污染的程度,令我們沮喪:到處是故意摔破的玻璃瓶,花襯衫的游民提著聲浪襲人的收音機。或者,關于天山,我們其實又認識多少呢?我們不過到達天池旁邊的一個小角落,看見的也只是供游客駐足一陣的名勝,我們可曾攀過雪線,自己去尋找天山冰潔的雪蓮?
為了尋求更豐盛的草原,羊們攀到了山的極高處,當我們抬頭仰望,山坡上的動物,竟是我們心目中柔弱的羊嗎?天池的水寒徹入骨,天池的風涼冷如冰,帶備衣衫來的人紛紛披上了風衣或毛線衣。山坡上的羊沒有加衣,在這充滿荊棘的世界上,它們不必穿戴甲胄,不必練就一身銅皮鐵骨,但見它們搖搖擺擺、晃晃蕩蕩,以一個個軟綿綿的身軀,在芒刺間悠然步行,安然渡過。
(閻蕊森摘自中華書局《羊吃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