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歸來

西窗

“燕子回時，綠水人家繞”“落花人獨立，微雨雙燕飛”“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后清明”……小時候，每到春來時，燕子定會來壘窩。有燕窩的人家是吉祥人家。如果來晚了，母親必會念叨。

父母每回出門，都記得給燕子留門，拿繩子松松地攏住門鈕，推開，留下很大的縫供燕子進出。不久，燕子在此辛勤壘窩，一口口銜回樹枝，一根根壘起，用泥糊住，精巧又結實的房子落成。過些日子，巢沿上會探出幾只小腦袋。

乳燕們唧唧啾啾聒噪起來，顯然得著了音訊，果然不一會兒，兩只成年的燕子就飛來了，嘴對嘴地喂蟲子吃。大燕子立在巢沿上，與兒女呢喃一陣，再飛出去，乳燕也縮回腦袋，安靜下來。

我是看著這一幕長大的。那時還不知道遠方是什么，但在那些風塵仆仆的燕子上，我想那是我能感受到的向往之情。遼闊的天空，那是何等的自由，像燕子那樣飛向自己向往的世界。

越劇《紅樓夢》黛玉進賈府的背景合唱是：乳燕離卻舊時窠……

黛玉和寶玉吵架，不忘囑咐紫鵑：“你把屋子收拾下，撂下扇沙屜，看那大燕子回來，把簾子放下來。”梁間燕子已成為她生活的一部分。

很快，我也離巢了，羽翼未豐，為求學寄住在親戚家里。自由天地里無拘野長的小女孩驟然到了陌生的環境，突然要小心翼翼，和林黛玉一樣“不可多說一句話，不敢多走一步路”。這段節外生枝的成長經歷讓我的內心更加敏感。

那年行走皖南，在西遞老房子的橫梁上看到燕窩，居然還有燕子在進出。越過時間的荒蕪，在他鄉，遇見了一個童年記憶里的燕窩，細小的、溫暖的，塵土一樣的夢境。聽著燕子久違的呢喃，一時竟讓我看得有些癡了，不由得失聲叫出來：燕子！燕窩！像叫一個失散已久的童年小伙伴。

你回不去的鄉路，無論在怎樣的遠方，都會有一個十字路口，讓你停下腳步，溫習一下那些早已不再屬于你的時光。溫暖抑或冰涼的往事，任是多么苦澀的回憶，在這一刻，都化作滾燙的淚水。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久別的重逢，也是泣涕如雨的感覺啊。

很多老屋只有燕窩痕印，再也沒有一雙靈巧羽翼剪東剪西了。沒有了人情味的老屋，又何來燕子的窠巢？人類和燕子曾經同心而居，和狗貓雞鴨一樣是家中的一員，非親勝似親。只是燕子每年都要回外婆家。白露去，春日歸。千里萬里的天空，它們是怎么找到歸途的啊？

每年它都如約而來，找回舊地，押著春天的韻腳，一圈圈地繞著屋宇，嘰嘰喳喳的聲音在風里傳了很遠很遠，繞梁不絕。那是我們原版的春天，多愁善感的春天，水嫩肥美的春天。它們曾經的存在，仿佛是一個永恒的美好，是記憶深處的千里回響，是糾纏在夢中不肯消退的樂章。

可是，它們不見了。燕歸來，巢已無覓處。總是很疼痛地想著這些畫面，隨著那些古老的詩句，仿佛久遠的歲月立在前面。

恍惚中，一只雨燕在細雨中翻飛，腹部柔軟的白羽一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