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途中愛上民宿

明前茶

臺灣旅行作家詹宏志是個民宿愛好者。他在巴厘島住的民宿，住宿費只有1.5美元，沒有熱水供應，睡的是板床，沖澡要自己拎一個大水桶去戶外，跨進一個水池子里，用葫蘆瓢舀出水來沖洗。水是涼的，空氣是甜的，水池的上空，星辰密密麻麻，搖曳閃爍，還可以看到銀河像絲帶一樣橫貫中天。

詹宏志說，冷水澆下來時能感受到每個毛孔都立正的感覺，才是巴厘島未開化的真滋味啊。

受他的感染，這兩年，我在旅行中也愛上民宿。也是，如果住十次星級賓館只能體味一種司空見慣的人生，住民宿可以體味十種，你選哪個？

在成都，府河河畔的民宿，老板居然把家中“食堂”建成一座草堂，茅草屋頂，躲在兩株巨大的銀杏樹下，每過三年就要換草。11月份，會有無數金黃的銀杏葉與銀杏果簌簌地落在茅草頂上，優美如畫。等到深秋，銀杏樹都光禿禿的了，才能選一個干爽的日子，把軟塌暗淡的舊草換掉，鋪上新草。我有幸趕上換草工程，圍觀老板親自蹬上木梯，用耙子將舊草撤下，將新草一小捆一小捆地續上屋頂。

我與民宿的其他住客興致勃勃地打望他在梯子上的“舞蹈”：扭腰、蹬腿、舒肩展臂，只聽“嘿喲”一聲，草已飛過頭頂，與先頭鋪排的茅草齊頭并進。觀望的人情不自禁地鼓掌，為老板與工人們的勞作擊打出節奏，營造出當年大戶人家上梁時的熱絡氣氛。

在上海，我住的民宿是上世紀初修建的石庫門房子，一樓是公用廚房，住客可以自己去菜場買菜，煮一碗排骨年糕湯，或一碗小黃魚雪菜面。我選住的是上海最有特色的亭子間，空間很窄小，可一點兒也不缺生活智慧：五斗櫥可以當梳妝臺用，茶幾可以當小書桌用，床底下放滿了主人收藏的樟木衣箱，黃銅鎖扣在暗處閃閃發亮。自鳴鐘，手搖電話，音效一流的二極管收音機，應有盡有，好像誤入了張愛玲小說里的場景中，讓人心生遐想，也感受到滄海桑田之憂傷。

最讓人難忘的民宿當數北京的四合院民宿。我選的這家在什剎海附近，周圍全是密如蛛網的胡同。這家就是一個活靈活現的《四世同堂》場景。青磚小院里，假山、石榴樹、金魚缸，一個都不少。通往客廳的門是那種如今很罕見的雕花門，每一幅雕刻都有講究、有故事。這是老板家的私宅，傳到他已是第三代了。這幾年，有私家會所、紅酒俱樂部派人來商談，想租用他的房子，光是年租金一項，就遠超民宿的運營收入。

為何不圖個省事，只當袖手旁觀的房東呢？

老板的回答很實誠：在北京，就我和老伴兒兩口子，我們都喜歡交朋友。若轉租了房子，自己只能冷冷清清數錢，那多沒有意思！

在開民宿之前，老板過著冷清的日子——他的獨生子拿到美國綠卡后，說今后不回北京了。老兩口為此沉默了一年。由于傷心失望和落寞，老伴兒那年住了三次院。等這民宿開出來，家里人氣一下子變得很旺，老伴兒忽然就變得筋骨強壯起來。

那個四合院民宿的妙處是，改造后預留了一個大露臺。露臺上放置了竹藤沙發與靠墊。待到夕陽西下，住客們聚集在這里喝啤酒，聊天，跳舞。我至今還記得老板抱著他的電唱機吭哧吭哧爬樓上來的場景。他是一個古典音樂發燒友，大半輩子攢了上千張唱片，曾經為獨生子再也不想繼承他的嗜好黯然神傷。而現在，他的住客中，有的是知音。

音樂彌漫了露臺，夕陽把頭頂上的紫藤花穗鍍成了金紫色，空氣里飽含著告慰的深意。從露臺上遠望，北京老城民居鱗次櫛比的小瓦屋頂，就像一尾尾巨大鯉魚的脊背一樣躍動起伏，閃閃發光。而我身處的這個露臺，就像這些古老的鯉魚吐出的一個透明大氣泡啊，如此逍遙動人，悠然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