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克

小力子百合

有些地方，去過一次，便不會再去，即便是必須去也是匆匆而歸，不愿多呆。還有些地方，無論去了多少次，熟悉到每一條小巷，每一個轉角都銘記于心，依然愿意再去。

約克，大概就是這樣一座城。

早安，晨之美。

那日清早，天空湛藍無痕，早晨七點，烏斯河兩岸喧囂還未開始，河水才剛剛從沉靜已久的夢中蘇醒，輕輕地流著，慵懶地淌著，蒼茫水色從河里一直漾到天際，卻未料東方的朝陽早就綻放出全部的熱情，裹挾著微風吹起了一片波光粼粼。

在靜美的晨中，佇立了六百多年的老教堂，被無數人踏足的石板路，以及古巷中蒼老別致的建筑都更加的靜默幽然。畢竟是經歷了太多歲月的蒼茫才能如此淡然不爭。從羅馬人的入侵到維京人的登陸，從紅白玫瑰戰爭到二戰時期的瘋狂投炸，千百年來，無論是掠奪，殺戮，還是建造，生活，正如英王喬治六世所言：“約克的歷史，就是英格蘭的歷史。”

可被記錄下來的歷史再精彩，又怎比得上無數平凡的生靈在歷史長河中的每一天對這旖旎清晨的見證。

那是一種每個人都能見證卻從未被記錄下來的歷史，它即不符合史學里的宏大敘事，也不能告訴我們歷史的發展和走向，就如生活中每天的瑣碎，沒有任何意義，卻構成了生命的全部。所幸，在這風和日麗的晨，還能感受到這片浮光掠影的美好，只是英倫的天氣變得太快，不一會兒風就大了，大片大片的烏云遮天蓋日，再看那城墻古堡，教堂小巷，在灰暗和冷冽中一片肅殺，風無情地劃過教堂旁邊早已粗礪的斷壁殘垣，卷起了陣陣唏噓的往事，譬如已經離開的人，譬如已經失傳的手藝，譬如那些妻離子散的人們。

朋友總是說約克的氣質很哥特。的確，約克一年四季似乎大都是陰雨天氣，而一旦沒有了陽光的渲染，這座擁有太多歷史的城便呈現出它森然厚重的本色。記得逛約克博物館，在維京區，看到了一塊記錄一個普通的盎格魯-撒克遜婦女被維京入侵者掠去當奴隸的小小石碑時，我感慨著人類的惡。那日輾轉難眠，睡前記下了這樣的文字：

“今天去了一趟約克博物館，看到了羅馬帝國后維京人是如何逐漸掠奪占據了大不列顛群島，一方面帶來了毀滅和災難，一方面又促使了新的文化。在歷史的宏大敘述下所有東西都變成了一串數字，一堆符號，幾幾年到幾幾年，哪個朝代被推翻了，多少奴隸被賣了。我們仿佛已經習慣了這種描述，而變得絲毫不在意那些數字里面活生生的悲歡離合。當我看到那個代表著被維京人抓走奴役的女人小小石刻，我突然有一種深深的反感。歷史向來都是在記錄成王敗寇，世事興衰，卻沒有人去關心時代變遷里的歇斯底里，很多善良溫順的人飽經著痛苦。我們被技術和科技的更迭遮蔽著，總是以為現在和未來就是先進，過去就是落后，可過去無論是文化還是人的心理都和現在沒有什么區別，從詩經到朱自清，他們所描寫的生活和心境并不陌生，也不落后。個體在時代的進程中向來都是渺小的，可我越來越感覺那些平凡的點滴才是人世間的美好，才是無論歷史如何變遷都不會變的東西。生活中，人和人之間，還是有很多讓我特別動容的瞬間，他們是讓我還繼續愛這個世界的唯一理由。說多了，晚安。”

或許不該如此矯情，歷史總是充斥著讓人唏噓的故事。彼得·弗蘭科潘在《絲綢之路》里有這么一句話：“奴隸交易是當時經濟的重要來源，它甚至促進了中亞文化的發展。”

敘述的文字記錄著冷冰冰的歷史，一個簡明的論點就蓋過了所有的苦難。可想想那千萬億向往平凡的靈魂，大都迫不得已地生存著，被殺戮，被奴役，被占領，人性中的那點美好不斷地被踐踏，被蹂躪，實在是很難放掉對世人的情感而冰冷地看待這一切。幸好還有文學，還有藝術——中世紀的民謠，離奇而美麗的傳說，集體的惡始終是阻止不了個體對純美的向往，精神的力量就是那可以看見卻無法到達的山頂——永遠都抵達不了的遠方，卻因為有了目的地才開辟出一條條充滿意義滿是風景的道路。那便是基督教，那便是騎士精神，那便是愛情，友情，便是自由，便是歷史的魂。

圣經的開篇是這樣寫的：“起初神創造天地。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開了”——黑暗成就了對光明的渴望，就連神也無法逃脫的渴望。于是走進約克大教堂，印象最深刻的不是那蒼穹之頂，不是那宏偉的柱子，不是那金碧輝煌的裝飾，而是透過彩繪玻璃的那抹圣光。

紅色，藍色，綠色，黃色，那片全世界最大的中世紀彩繪玻璃在歷經了幾個世紀的風雨滄桑后依然保持著它最初的鮮艷，一邊記錄著信仰的故事，一邊又讓些許光明充滿黑暗。在那創世初期的昏暗環境里記錄的是一場刻骨銘心的往事，我看到了工匠們臉上浮現的心酸與喜悅，我看到了他們的虔誠，一點一滴地去打造心中完美的圣地。他們將所有的信仰傾注在這早已被現代人遺忘的工藝里，用200年的時光造出了這座充滿靈性的建筑。

如今的教堂早變成了參觀而非修靈的地方，游客的喧囂掩蓋著信仰的蕭條，還好有一抹陽光從彩繪的玻璃射了進來，朦朧中，所有的濃烈與執著終究是被安放在了某個云淡清風的夢境里，它再與信仰無關，眼前浮現出一片田園風光，騎士，農民，圍在篝火前慶祝，游吟詩人吹著短笛，或許還有烈酒和狂歡。

即便是在被基督教壓抑了一千多年的中世紀，酒神狄奧尼索斯也從未離開過。尼采宣布了上帝已死后才幫助西方文化從新找回了它失去太久的輕盈。那抹陽光也預示著天空再次放晴。再出教堂，耀眼的光芒帶來的不止是溫暖，還有啟蒙時代特有的興奮，整個約克也似乎盎然了起來，沉重的歷史不知被放到了哪個黑暗的角落，就連大教堂高聳的鐘樓也被那煥然一新的光芒點亮。

圍繞教堂四周的小巷人聲鼎沸，狹窄的古巷被奢侈品和珠寶店的燈光裝飾得柔和溫馨，咖啡館，甜品店，小清新的裝飾和歷史的厚重沒有任何隔閡和沖突，大名鼎鼎的Bettys早就人滿為患，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都愿意擠出一份自己忙碌的時間，去享受一番下午茶的閑暇。幾百年前，肉店街曾經彌漫著令人作嘔的腥臭，如今卻成了約克最為愜意悠然的地方，它是英格蘭最美麗的街道，它是哈利波特魔法世界里對角巷的原型。

我漫步于這座早已熟悉的城，感受著歷史喧囂后的靜美。那是每一次來約克都會有的感覺，一種不會厭煩也不會膩的自由感，就好似在某個晴朗的午后登上約克的城墻，望著云散雨停后被洗滌過的藍，看幾只飛鳥劃過天際的感覺。耳機里傳來 Alan Silverstri 和 Robin Wright Penn的《Gently as she goes》，簡單的中世紀旋律，簡單的情愫，我仿佛又置身于那個想象中古樸浪漫的世界，中世紀的天空應該也是如此的湛藍。接下來的一幕，便是我站在約克城保那高高的山頭上，俯視著這座沐浴在暮光黃暈中的古城。

每一次離開都在那樣的黃昏里，喧囂了一天的約克終將回到它最初的靜美，就像喧囂后的歷史也最終回歸到平凡。

“能在絲絲光影變幻中，聽見時間的聲音，看見流淌的歲月。定是不一般的心靈”——我相信，五百年后，當我們也變成歷史的一部份，無論經歷多少變遷，無論是否被遺忘，天空依然湛藍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