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中國雖然大,可以說只有兩塊地方:一是城市,一是鄉村。中國的人口十幾億,也可以說只有兩部分人:一部分叫城里人,另外一部分叫鄉下人。城鄉中國深刻的分野,促使費孝通先生在20世紀40年代就寫出他著名的《鄉土中國》。
今天,雖然中國的經濟飛速發展,可是城鄉之間依然有著巨大的差距,甚至鴻溝越來越大,導致中國發展中的大多數重點難點,都在農村,都在城鄉之間。周其仁教授在《城鄉中國》中指出,沒有農村、農業和農民狀況的根本改善,國民經濟是搞不起來的。因此,近年來關于城鎮化的討論始終不絕于耳,成為政府、大眾、輿論、專家學者熱議的焦點問題。
多年來,周其仁教授及其同人陸續以實地調研的形式,深入調查了中國很多地方城鄉的情況,在《城鄉中國》一書中,將城鄉之間這些差異形成的原因、后果以及可能的解決辦法娓娓道來,試圖增加對中國社會和經濟的認識,找出沸沸揚揚的城鎮化改革的癥結,消除城鄉之間的巨大分隔。也期望讓更多的讀者通過《城鄉中國》了解和思考今日的中國和未來的發展,找到新的經濟和社會發展的契機和觸發點。
費孝通先生的《鄉土中國》剛剛面世時,中國的城市化率當不足10%。到了1980年代,我們讀到它的重版時,城鎮化率不過20%。那時耳熟能詳的中國國情,翻來覆去就是“10億人口、8億農民”。不過,80年代初中國的工業化指數卻已經相當可觀,由此我們發現了一個頗有特征意義的組合——“工業化超前而城市化滯后”。這也激發了我們的最初思考。
問題在于城鄉隔離。那是一整套的制度安排,把城鄉之間的各個大門都關得嚴嚴實實。舉凡糧食、農副產品、農村勞力,進城的路線皆不自由通暢。“市場”成了資本主義的代名詞,“計劃”則成為社會主義的唯一表征。結果就是嚴重束縛普通人的經濟自由。最為要害的,是不準人們對較高的收入機會作出自發的反應。隨著普遍的權利受限,“身份”就越來越有意義。在資源發生爭用的場合,或者收入機會顯現的當口,“城里人還是鄉下人”?答案可就有了決定性。
改革拱開了城鄉之間的重重大門。不過,先發力的地點不是城市,而是農村。解決長期溫飽難題的“包產到戶革命”,率先從落后地區的鄉村向外蔓延。事后理解,“逼出來的改革”也難以還有別的范式。接踵而來的,鄉鎮企業異軍突起、民企橫空出世、農副產品與糧食購銷市場化、農民工進城,變革順序差不多都是農村先行、城鎮跟進。改革與革命相似,都是“農村包圍城市”起家,刨根究底,怕還是“鄉土中國”的底氣與力量。
到了土地市場化,演進的邏輯有變化。出發點毫不特別,那就是鑄入法律的“土地不得買賣、不得租賃、不得出讓與轉讓”。城市要用農村的土地,靠政府征用;城內各方要用土地,由行政劃撥。這套硬邦邦的體制,最早被對外開放觸動——外資要進來,誰給他們劃撥國有土地?土地的市場化改革應運而生。不過這一回,發源地是城市:土地拍賣第一錘落在深圳,首批獲國務院授權試點的,還包括上海、天津、廣州,一律都是大都市。
新一波“土改”源于城市,禍起地價。城市土地不同凡響,不是因為能打糧食,也不是因為能長瓜果蔬菜。城市土地之價值在“位置”——能吸引越來越多的人口、設施、減租、項目和經濟活動的集聚。這是一個嶄新的現象,與世世代代農業文明看重的土壤肥力無關。新變化甚至波及觀念、文化與習俗。譬如1980年代以降,成千上萬負笈留洋的中國學子,再沒聽說過有費老那一輩的故事——老人用紅紙包一捧家鄉的泥土給去國他鄉的孩子壓箱底,叮囑要是“水土不服”,可以拿一點沖水喝下——時代不同了,鄉土之“土”對中國,不如過去那么重要,泥土的神秘性隨風而逝。
始料不及,先合法入市者,僅限城市國有土地而已。應該不是什么人頂層設計的結果,因為1988年的憲法修正案,根本就沒這個意思。比較靠譜的解讀,開始是城市土地才賣得起價錢,等到初嘗甜頭,城市政府就不情愿讓農村也來分享一杯羹。“一手征地、一手賣地”的半拉子改革工程,就是這么修成的。當然,觀念、“理論”、說教也幫過忙,諸如“土地漲價要歸公”之說,讓明明走歪了的“土地市場化”,看起來還是一副美不勝收的模樣。一時間,就算老鄉人數再多,天下圍城,我自巋然不動,看誰奈何得了“唯國有土地才有權入市”。
正以為城鄉土地市場搞不起來,新變革卻悄然而至。還是地價惹的禍,看起來“相對價格變動引發制度變遷”,還真是天理不可違。基于經驗觀察,我發現拱開城鄉土地市場之門,依托的是兩條線路并舉。一條線路是城市政府想多拿地,能拿盡拿之余,一旦遇到也被高地價驚醒了的農民及其集體,就轉向“以城市地租換農民土地”。另一條線路是郊區農民和集體自下而上,“州官入市我亦入市”,搞起形形色色的法外土地交易。兩線并軌處,就是那“城鄉統一土地市場”,柳暗花明又一村!
真的沒有任何神奇的地方。既然城市能從慣于依賴征用農民之貢賦一糧、米、菜、肉以及一切農副產品——轉向依托自由而開放的市場,那么再有十年時光,為什么就不能轉到一個城鄉通開的土地市場?試看21世紀天下的城市,無“城”無所謂,無“市”就寸步難行。中國城市倘若無“市”,斷然擔當不起引領國民經濟增長的重任。
時光荏苒,我們有幸親歷從鄉土中國到城鄉中國的轉變。城鄉中國“城”字當頭,可不再是“征”字掛帥。當代競爭力旺盛的城市,無一例外,一概是“市場”打頭,以市場機制引導資源的流動與集聚。由此,普遍的財產權利、特別是轉讓權正得到重新界定。城鄉中國尤其需要法治,以在轉型時期盡制度化的最大努力,把大多數人的活動納入合法框架。好戲連臺,新型城市化的曙光在前,謹與讀者共勉。
摘自《城鄉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