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楊先讓曾任中國美術家協會版畫藝術委員會副主任,中國民間美術學會副會長,中央美術學院民間美術系主任、教授等職。本文節選自《楊先讓文集》之《三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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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聽說國內要為郭蘭英舉行從藝六十周年紀念活動(注:1994年),我感到很吃驚,人才65歲左右,怎么會從藝60年了呢?細想郭蘭英從四五歲人戲班子步人藝術生涯也真該如此了。作為幾十年老朋友的我,雖身在海外,有必要寫點什么以表賀意。
郭蘭英是中華民族現代音樂史上一朵奇葩。從目前看,她所走的路子,是一條無人可以代替的極有創新意義的音樂藝術之路。
一個優秀新歌劇的誕生,不只編劇和作曲是成功的基礎,更重要的是歌劇演員。郭蘭英無疑是這個隊伍中的一員主將。像《小二黑結婚》《劉胡蘭》《竇娥冤》以及后來重新編排的《白毛女》等歌劇,經過郭蘭英的參演而定型了,很難有人超越。
郭蘭英的成長和她所創出的這條歌劇新路,既不是由學院里培養的,又并非偶然現象,那是一個時代里的奇才,不得不承認她確實是一位最好的舞臺“材料”。她記憶力過人、聰明智慧,具備中國戲劇舞臺上的做、念、唱、打最佳功底,自然是經過了一番磨煉。
她的個頭雖不高,但是形體抓人,一副典型中國舞臺上的旦角五官,真是上天賦予。半場歌劇下來不喝一口水,只在中間休息時,吃一個水果,平日飲食葷肉不沾。她的發聲練唱與眾不同,更不同于西方練聲法,有人說她喊嗓子刺耳不調和,但是一旦踏進排練廳與樂隊一合,那又是天衣無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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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蘭英出生在山西平遙縣。山西是個戲曲之鄉,山西梆子、北路梆子、蒲劇、眉戶戲,還有祁太秧歌以及豐富的民歌小調,山西人都會喊唱幾段,因而歷來很多大小戲班子,隨著農忙農閑、民俗節令或生婚嫁娶,過村串鄉演出糊口。
郭蘭英母親告訴我:“蘭英四五歲時便交托給戲班子了。”她五六歲登臺,最后紅在張家口地區,被稱為“晉劇里的梅蘭芳”。
1947年,解放戰爭時期,解放軍占領張家口后,在郭蘭英演出的戲園子對面上演《白毛女》歌劇。她也是久聞其名,就跑去觀看,結果哭得淚人一個,從此下決心:這輩子一定要演《白毛女》歌劇。
不久解放軍撤出張家口,那時郭蘭英正是t七八歲紅得發紫的時候,早已成為戲班子里的臺柱。她堅決要投奔演《白毛女》的文工團,而她母親不答應。郭蘭英就拿了個包袱冒著槍炮沖出封鎖去追趕部隊,最后還真找到了由周巍峙任團長的華北大學文藝工作團。
1948年冬,我是國立北平藝專美術系的學生,學校的禮堂迎來了華北大學文工團,每晚對市民宣傳演出。眾多的演員如李波、王昆、孟于、前民、穆宏等都是后來著名的藝術家,但是其中聲貌最突出、最不一般、最有光彩、最吸引人的就是郭蘭英。這也是我認識郭蘭英的開始。
1956年,中央實驗歌劇院排練出新創作的《劉胡蘭》歌劇,女主角由方曉天擔任,接近公演時,郭蘭英忽然提出也要參加演出,并請求與方曉天輪流擔任主角。這使院領導十分為難,因為此劇全部由美聲組演唱,樂隊也是由西方樂器伴奏,如果由民族演奏組重排已來不及了。而郭蘭英提出一切照舊,演出日期也不必改動,只自己一個人加即可。
此事反映到文化部周揚、周巍峙等人那里,經研究后同意了郭的請求。在全部演員和樂團由西方音樂方法演出情況下,只郭蘭英一個角色采用自己的民族唱法演出。很多人擔心會不和諧,結果,郭的演唱反而更突出了劇中主要角色劉胡蘭的形象,演出十分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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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郭蘭英演唱的《一條大河》、歌唱家鄉的《人說山西好風光》《麥浪滾滾》以及《毛主席來到咱農莊》等等,真是家喻戶曉。曲子寫得美,民族氣息濃,再加上郭蘭英用她那獨特的腔調,把歌唱得沁人心脾,有誰不愛聽呢?
1962年,為紀念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二十周年,重新公演《白毛女》歌劇,由馬可增添了后場的“恨比山高”大唱段。這是一首難度極大的,充分發揮河北梆子的高腔特點的曲調,郭蘭英表現得得心應手,成為她后來一些音樂會上必唱的節目。
我看過《白毛女》的幾次排練。排演中演員一遍遍地做,導演舒強一次次引經據典地說,尤其王昆的戲,第一幕喜兒與楊白勞,反反復復不行重來,王昆—會兒跪下一會兒爬起來,不是身段欠佳就是情感分寸把握不準確。郭蘭英站在一邊細看王昆的排演,隨時等待導演的叫喚。就這樣,一天排不了多少戲。
我是最想看郭蘭英的排練,終于等到了,結果舒強和顏悅色地對助理導演說了一句:“你們排吧!我走了。”我十分驚訝。
后來我問舒強為什么對王昆要求得那么嚴格而對郭蘭英又太放松了,舒強笑著說:“蘭英是中國戲劇的表演傳統和體驗派的結合,她怎么表演都好看,何況我也指導不了,她聰明極了,不成問題。”
1964年,郭蘭英參加周恩來親自領導組織的“中國革命舞蹈史詩”演出,她演唱《南泥灣》一曲,即“延安開荒自救”一幕花籃舞中的獨唱。整個演出感覺很有氣派,全場都是苦難和槍林彈雨的舞與唱,而只有郭蘭英的花籃舞蹈,似一塊寶石般色彩奪目。她身穿玫瑰紅上衣配著深綠色褲子和黑底繡花圍裙,梳一條長辮,手托花籃,邊舞邊唱,十分優美動人。
《南泥灣》和《繡金匾》這兩支曲子,郭蘭英從50年代到80年代演唱的聲情變化十分明顯。50年代的演唱,表現得如同鄉村少女無憂無慮地放聲歌唱,給人一種清秀甜潤又親切樸素之美。到了60年代,尤其從“大歌舞”開始,歌曲結尾處常常充滿了陽剛之氣,但又都統一在她自己的演唱風格之中。到了七八十年代,可能因為人生經歷的豐富,人們會體會到郭蘭英的演唱秀麗之中加入一種蒼勁有力的氣勢。
郭蘭英的演唱藝術完全是借歌抒情。她吐字特別清楚,為了強化“情”和抑揚頓挫的旋律,咬個別字到達狠的地步。她又有著民族戲曲和民歌的深厚根基,不只發聲和形體自幼受到嚴格訓練,其功夫到也了入化的程度。因而她在新歌劇的演唱時,能獲得恰到好處的結合,一出手一抬足、一舉目一身段都可以融化在所要演唱的情感之中,完全不同于西方歌唱家的舞臺作風。只要她一出場,眾目集中,她在演唱時,觀眾被她的聲、貌、形體、手勢等抓得緊緊的,目不轉睛地跟著她轉。
1982年,她告訴我要舉辦舞臺告別演出,使我很吃驚,而她的丈夫非常反對。
一個時代的來臨,需要天時、地利、人和的結合,她有力量能再往下闖嗎?她感到自己所走過的路是一個時代促成的,而且已經完成了,下面的路應由青年一代去開拓發展。她認識到自己不同于一些影視演員可以從青年直演到老年,她不適合在歌劇舞臺上演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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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演出后不久,郭蘭英的丈夫提出離婚,這對她的打擊太大。朋友說是因為看到郭蘭英油水不大了,就忘記夫婦一場情分。郭蘭英跑到我家對著我們夫婦倆落著傷心的眼淚,做朋友的此時此刻也是束手無策,只能跟著嘆息,罵那個忘恩負義的人。
郭蘭英在事業上有聲有色,人長得也出眾,多少人追慕,可是在婚姻生活上卻不幸福。
60年代初,曾聽她咬牙說,一輩子也不想再結婚了。可是哪里由得她,上天給你的姻緣未了。
不久,劇院樂隊來了一個青年小伙子,長得一表人才,天天在蘭英家幫忙打水跑腿。后來,他向郭蘭英求愛,蘭英說這怎么可能,相差近十歲,可是人家表示不在乎,你郭蘭英老了我背你上樓。
因為郭蘭英是有影響的藝術家,文化部有必要為了郭蘭英的幸福出面干涉,何況她自己的父親也反對。可是人家就借酒耍瘋尋死覓活,后來干脆剃光腦袋要出家當和尚。郭蘭英哪里遇到過這種堅定的求婚方式,拖來拖去最后還是結婚了。
郭蘭英可能在家庭生活上總結了經驗,前個丈夫欺負自己,這次可要管住年輕的丈夫。本來這位新人是有所求的,生來就是少爺作風,他掙得那幾個錢,怎么可能夠他花費的呢?買摩托車、吸好煙等都是一般人不容易得到的,蘭英一一滿足。日久天長,丈夫為了討好蘭英在收拾家、擦地板等活上不遺余力,并處處看蘭英眼色行事。
名人有各自的脾性,是無法改變的。這里一開始就埋下了離異的種子。果不其然,當郭蘭英決定告別舞臺時,一種無利可圖的預示擺到了面前,最后人家千方百計根據自己將近二十年所付出的感情代價,帶走了自己想得到的物件,并喊著“解放了”“分手了”。這場戲未免演得太長了一點,使得郭蘭英痛苦不已。
人一生有多少陰陽差錯的事,使你無法預料。郭蘭英當年決定放棄晉劇名角的聲譽去投奔共產黨領導的新文藝隊伍,從演《白毛女》到成為中國新歌劇創業路上的一員主力;從一個舊藝人到成為人民藝術家和代表,又怎么能想到自己的演唱風格、表演技巧、聲樂訓練方法在新歌劇舞臺上留下范例,給中國民族音樂領域里增添了極寶貴的研究課題呢。由從未想生兒育女到中年懷孕又掉胎,以及兩次婚變……所有這些只能說都是上天給她安排的,榮也好難也罷,無法逃脫。
可能是1985年到1986年吧,郭蘭英的生活里闖進一個人。他在政界、文藝界都有活動空間,是我們的山東老鄉,人又很精明。用我妻子的話說:“不錯,看來蘭英晚年會幸福的。”
果然,郭蘭英對北京給她的一切榮譽,如人大代表、政協委員、音協、劇協、文協、婦聯等諸多委員的名義,像告別舞臺一樣全部謝絕了。兩口子跑到廣州番禺地區,在一片荒坡地上創建起了郭蘭英藝術學校。
1993年5月,我們夫婦去廣州辦事,順便去看望郭蘭英。太令人吃驚了,她是怎么一磚一瓦平地建起一座座新式的大禮堂排練廳、階梯大教室、教學樓、宿舍樓、食堂飯廳、教職員宿舍、招待所以及各種辦公室……據說沒有要國家一分錢。郭蘭英從這里白手起家,這簡直是奇跡,是全國文藝界獨一無二的創舉。
綜觀郭蘭英一生在事業上的足跡,都能在關鍵時刻決定自己的方向,十分堅定而有主見,這是極其難能可貴的性格和品質。她放棄山西梆子而投向新文藝隊伍毫不猶疑,她堅持自己的民族演唱風格絕不轉移,她當機立斷退出舞臺告別自己的觀眾,她能果斷地拋棄一切外加的榮譽離京去創建學校培育新人,這需要多大的毅力和決心。這正體現了郭蘭英作為一位真正的藝術家的氣魄。
摘自《楊先讓文集》